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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灵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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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栾背着一点行李和化验单启程去了北京。她也不清楚灵源寺到底在哪里,北京经历多次城区改造,水柳胡同这条小巷子今已不可查,也许成了某个寸土寸金的楼盘。在百年后的2015年,想要根据梦里朦胧莫辩的痕迹找寻旧城区遗迹太难。
七月正是北京热的时候,不确定在自己到底该往哪走,李栾就根据直觉选车,全凭天意决定前路,到下午的时候,终于到了崇文区郊外的一处山上。
这山上有个洞,嘉善在栾二出家后万念俱灰,从寺庙里卸了扇门,自己进到洞中,用这扇门把山洞封死,于是从此后不问人间岁月。山上多石,许是在唐山地震的时候落下来的大石头落在了洞口,木头门边缘已经朽了,但还是堵得死死的,洞口那些挤着门的大石头也搬不开。
这扇门后,就是孤独凄苦了一百年的嘉善。他终于摆脱了人世间欲望与追逐欲望的苦,在永生的苦痛中解脱了。李栾抚着山门,爬山虎和铁线莲缠绕形成了一道门帘,门已经是灰色了,拨开门帘,风吹雨打出的裂痕像一个人寒冬皲裂的皮肤。
他在这洞中,是如何忍受饥寒熬煎的?他并没有熬过,在自己与世界双双设下的饥寒中自戕,放下了欢欣和悲苦,放下了栾二和佛法。
魂升魄降,魂清魄浊,魂轻魄重,魂魄依附着实体,凭物为灵。他的魂灵转世,成了同样忍受着人世孤独不得解脱的李栾,而因其自戕违背了佛道,魄灵永远囚禁在山洞中,重复着死于饥寒那一刻的痛苦,这山洞就是他的孤独地狱。因为这一世破戒和自戕的罪孽,嘉善的转世李栾因只有魂灵无魄灵,不如别的人魂魄阴阳相对那样安稳,所以易受其他精魅干扰,能想起前世,又因为前世的孽债而不得好命,她年纪轻轻就肾脏衰竭,剩下的日子无非是苟延残喘。
人活着,想要的还是那么难得到,就像猴子捞月,年年岁岁都捞不到,其实猴子心里明白,它捞的只是月亮的倒影,真正的月亮,在天上。真实的月亮与他之间有天与地的距离,倾其一生,只有幻影是就近的。
李栾给黎远发了条很长的消息,详述了山和嘉善的情况。
过了十几分钟黎远回了条:“那你不打算找个人超度一下?”
李栾回道:“超度了,他就彻底不存在了。这样他虽然永在地狱里忍受孤独,但还是个有一丝神识的灵体。我只是他的魂灵转世,无权替他决定。”
“那你就这么离开吗?”
“不。等到我健康只可以支撑一次旅行的时候,就回到山门。这样,他和我就都不孤独了。”山上草及膝高,有一道泉水顺着山侧的石头流下来,李栾用这水洗了青涩的海棠果腹。她分了一半果子垫着叶子放到了山洞前,自己坐到大石头上,从背包里拎出两瓶二锅头。
“反正你也破戒了。”李栾说着倒了一瓶酒在木门前,自己打开一瓶。这原是用来壮胆的酒,没成想用来飨嘉善,因为囊中羞涩只能在小卖店买,没什么香气,只有强烈的酒精味道冲击喉舌。
“人生不易。”李栾就着海棠果喝了几口。二锅头度数高上头快,李栾喝酒并不醉,而是愈发清醒,感觉略微迟钝但思维却清晰而敏锐,周身轻飘飘的,像是灵魂悬浮在头顶,和愁苦都隔开了段距离。
“我来了,嘉善。”从最后一个关于嘉善的梦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流泪。她抚摸着木门,“一百年了,我来了。”
“时移世易,但你活得……我活得还是不怎么样。你也看见了。”
迟疑许久,酒都喝了一半下去,“你真的很喜欢栾二,是么?”
木门后无声无息,蟋蟀声在这个百年后的夏天响起,和1915年嘉善喝过绿豆汤去栾二家院子外期盼着能听到一点她的声音的夏天,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今年雨水少,向阳的山坡上不生虫蛇,夜幕像一张巨大的柔软的深蓝色天鹅绒裹了下来。李栾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如此安静的时刻,她躺的大石头上似乎还有白天阳光积攒的余温,张开双臂,像是能拥抱星空。只有她,和山洞里鸿蒙初生为情堕劫的嘉善。原来时间只是悬崖,他跳下去,也不过是从孤寂坠入更深的孤寂里。
她在山上过了一夜,醒来时衣服染着潮气,这一夜竟然没有精魅入梦,她睡的如初来到这世间一样安稳。灵源寺在另一座山脚下,昔日的小庙在战火中毁损,剩下一点墙壁梁木殆于破四旧。李栾看到的,是一座新的庙宇。
重建的灵源寺依然小而简朴,偏僻幽静。寺外刚刚落果的南天竹格外茂盛,果真有长了百年的架势。李栾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自己蓬勃的心跳,仿佛是来自寂寞灵魂的叫嚣,一百年了啊,所有不堪的人性和深埋在记忆里的心悸,都在往事灰飞烟灭的平静中轰轰烈烈。
灵源寺历代僧人的花名册遗失了,除了山门,找不到嘉善曾留在这世间的痕迹。正门进去,院子里种着许多花草,李栾只认出了紫薇、书带草和鸢尾。庙里一个小小的水池里种着莲花,李栾循着莲花望去,一个高而清瘦的青年男子站在那里。
“我是在这里修行的居士,二十五岁皈依的。”庙里僧人不便接待李栾,男子将李栾引到自己房中,给她倒了杯茉莉花茶。他身着白衬衫黑西裤,手腕带着块黑色的光动能手表,没有刻意打扮成半个化外之人的样子。他虽然高,但骨骼匀细皮肤白净,低头倒茶时睫毛挡住了李栾望向他眼睛的视线。奇特的是,谢允的容貌竟然和他有几分像。
李栾看了他一眼,心剧烈地跳着,像是要蹦出来。她心里那张前世今生图上最后一层蛛网也要撕开了。他喝了口茶,李栾直视他的眼睛。
她突然明白嘉善为什么会因集市上栾二那一眼,十年到最后自戕于山洞中都死心塌地。有那么一瞬间,男子深褐色眼中的树木好像擦着了她的头发,溺死在这样的眼睛中好像也很不错。
李栾心里涌动着海水,她想给他讲个故事。为了掩饰刚才那一眼,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开线的衬衫下摆,裤缝磨损严重的牛仔裤,旧得标牌掉了半边的球鞋,和粗糙的微变形的手,还有她看不到但知道的一脑袋凌乱的碎发和焦黄分叉的马尾辫,佝偻的背,以及茶水倒映出的她那张油而黄、平阔的丑脸。她还想起自己搞的一团糟的学业,得分80的智商测试,背包角落里标注了她超量肾肌酐的化验单,前途未卜生而无欢。
一种由内而外的自惭形秽淹没了李栾。嘉善曾不顾戒律去追逐,结果永世受罚,而她如果再去追逐,又有什么好结果呢?海水平息了。像是如来佛祖五指山镇下孙悟空,一只沉重的手按下了她想要讲嘉善的故事的渴望。
坐在她对面的居士也沉默着,但这并不是陌生人间无话可说的尴尬,像是什么都不必说,说了也是赘言,谁也不去打破这层沉默。李栾心内酸甜苦辣聚在此时,她差点哭出来时偷偷望居士,居士一脸超然,像是栾二那样,始终如画一般的坐着。她蓦地懂了,一百年前嘉善的追逐,就是游鱼追逐飞鸟,如果飞鸟不愿俯低,游鱼倾尽一生也不能与之携手。她能看得出栾二此生已不会陷入众叛亲离的困顿,也许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不去打扰,也很好。
庙里过午不食,放饭时居士在屋里陪李栾,两个人都错过了午饭。李栾从包里拿出本来打算给黎远当伴手礼的芸豆卷放到了居士的茶杯旁,自己溜去洗了几个海棠果吃了。居士在屋内望望啃着海棠果啃的起劲儿的李栾,又望望桌上的芸豆卷。
据说这芸豆卷的做法,还和一百年前一样。
灵源寺太小,另有一间空屋因漏雨正在维修中,李栾只能在年轻居士屋子的外间对付一晚,夏天的北京阴晴不定,入夜下起了暴雨,气温骤降。李栾抱着条薄毯,看窗外风雨。
“你不冷么?”居士在内间问道。
“不……不冷。”
雨骤风急,难以安眠,居士念起了佛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李栾接道:“……三千大观世界,所有草木叶丛,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沙之数,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1915年,嘉善就是这样给栾二念经。
眼泪如洪水决堤。李栾用毯子掩住嘴,所幸风雨大,居士听不到她的哭声,而她也没听到居士不自觉的长叹。
百年过去了,人生果然是场轮回,看似无稽却冥冥中早已注定。
第二天一早,李栾犹豫许久,采了束刚落果的南天竹回来。“还是青的。”居士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李栾。他将放在经书上的珊瑚银簪子轻轻移到一边,默诵经文。居士注意到了李栾的目光,遂说道:“半个月前,修整旁边那间屋子是初时我来帮忙,挖到了这个簪子,师傅们说这簪子与我有缘,况且又是女子的东西,应与寺庙无关,就由我保管。”
栾二把簪子这样处置了么?簪子是栾二的贴身东西,别人应该不会在拿到手后又埋到庙里的,只可能是栾二自己做的。但这究竟是为什么?这注定是一件嘉善和李栾都猜不透的谜案。
李栾看了会儿他正襟危坐诵经后自己背起包走了出去。她最后进藏经阁拜了拜,惭愧之情还是塞了满心满肺,上辈子破戒做的孽,果报到今生。但,此生就是一切的归结,她不会再违背什么戒律,更不会因此受罚。灵源之内,百年之间,人生早就不需在前尘里牵绊。
走到庙门口时,居士出来把南天竹递给李栾。李栾心里重重的叹息着接过一把枝叶,“这种植物的果实和汁液都是有毒的,接触后要洗手。”她说道。居士点头,但并未即刻转身回去。
“珊瑚簪子很好看。”李栾道。此行,她能说的和想说的,只有这些。那些历经百年的迷离幻梦,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褪色,最终两手空空。“嘉善,你来过也爱过,这样就好。足矣。”李栾在心中说。
年轻居士“嗯”了一声,接着又是一段沉默,他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然而犹豫半晌,未来得及说,僧人便有急事找他,居士跟着僧人去了。
暴雨后的阳光强烈刺眼,李栾看了眼他的背影,攥紧了那束萎蔫的南天竹。她又去看了那片茂盛的南天竹,拿出剩下的小半瓶二锅头。
她举瓶,“敬嘉善,敬你我求而不得的爱情,敬一眼万年的一见钟情,敬时光匆匆百年如白驹过隙,敬所有美好的相遇和遗憾的重逢。”
“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