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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依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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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吵耗费的是始作俑者以外所有人的心力,到了晚上,栾二不闹了,她跑到祖上传下来的一处小房子里,没人来拉她,不知是谁点了蜡烛就出去了。鸦雀悄静,栾二靠着门坐着。这个时候的晚上,水都冻冰了,风刮过来刺的骨头疼,栾二像个画儿一样无知无觉的坐着,只偶尔不自觉地长叹一口气。
这边不比栾家院子,没别人在,嘉善怀揣着牛皮纸严严实实装好的芸豆卷,在院门口守了一个时辰,小心的推开院门进来,栾二听到了咯吱声,头垂了下去,没看嘉善。
嘉善在门外坐了下来。今晚没有月光。门窗透出屋内橙黄的烛光,和栾二的席地而坐的影子。嘉善不知该说些什么,十年来,第一次和她这么近,看画的人终于走到了画里。松涛拂的着他的衣衫,天光忽闪,他想起自己还是俗家小儿时,由大人牵着手去吃豌豆黄,他不安分,蹦跳着,地上枫杨树的影子就跟着蹦跳,那影子间的光斑,像极了栾梧雨的眼。嘉善觉得,要是就这么坐着,过一辈就好了。
“你不冷么?”栾梧雨问,嘉善没缓过神来,仿佛不敢相信栾二会对他说话。
“不.……不冷。”嘉善看了栾二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栾二取了两床被子,分了条给嘉善,两个人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十几年来嘉善第一次夜不归宿。纵隔着扇门,已经是僭越。嘉善怕栾二想不开,自己也不知如何开解她,就诵起了佛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三千大观世界,所有草木叶丛,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沙之数,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一直诵到深夜。
“你去旁边的东边的柴房里呆着吧,那屋里背风,还有些剩的稻草铺着。”栾二沉默地听了很久之后说道。
嘉善心里打起鼓来,她明白他的心思。他把还有余温的芸豆卷从怀里取出来用块围巾垫着,放进门内,然后听话去了柴房,可还是不放心,又不好再去她门前,就把稻草搬到门边,坐上去,看着栾梧雨呆的正屋。蜡烛熄了,也听不到她叹气,但他总觉得她没睡。这个晚上没能安寝的人太多了,街坊邻居的嘴和栾家四口的心,都像车轱辘似的转着。嘉善和栾梧雨在一个院子里呆的这一晚,传出去后果然成了故事,水柳巷子的小娃娃们儿歌都编出来了,什么“树叶黄黄想新郎,和尚恋着老姑娘”。他一连十几天,都在庙里和俗世间奔波,说不上是为什么,这么来回许多趟,他竟然不觉得累。儿歌灌进耳朵,他也很坦然,见到栾梧雨那一瞬,他就知道自己得还俗了。
他终于见了世界,栾二就是他的世界。
这么往返几十天,守在栾二门外。栾二瘦了很多,看起来这样刚强的一个人,终于有了几分柔弱。黄警察来看过几次,但这终归是家事,没人管得了不要脸的栾誉瑾,也没人能给栾二个交代。
栾二换上了海青。栾家来了些亲戚劝阻,无非是让她遁入空门前好好想想,想什么?想父母还是想姊妹?栾二只顾把人往外推,自己在门内流泪。人生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无二三,没踩过屎的人体会不了那份儿恶心,没有栾誉瑾这样的姐姐,也真是不知道一个女人能龌龊肮脏到什么地步。
嘉善愣愣地在院里站到了快日落。“嘉善师傅,”黄警察叫住他,他是嘉善最接近朋友的熟人。黄警察人很和善,嘉善也没有避忌,他算是最清楚嘉善对栾二的感情的人。这当然算不上,也当然不是邻里唇舌间的风流韵事,这是波痕映出蓝天的水塘,一只鱼痴望流云。
“您要还俗吗?”
“是。”嘉善答道。
“因为栾二小姐?”
“是。”
“庙里有人托话,说老师傅有些糊涂了,请您快些回去。”黄警察说道。嘉善看了眼立在窗前看落叶的栾梧雨,心中不放心,但还是回去了。
他急匆匆赶回去,到寺庙里撞了一百零八下暮钟,一下下都砸在他心里。晓击破长夜,暮击觉昏聩,他撞了十几年的钟,从少年到中年,人生就在这钟声中,悠长寂静。
老和尚气息奄奄,争来争去的师兄两人也终于平静地跪在了床前。人临走了,想对这世界说的话太多,尽管一生中说过无数句,但只有临了了,才想起以一个亲历者的身份对这个生与斯长于斯的世界说点什么。然而这些话往往来不及讲,去往西天极乐世界的之前的这点时间,要用来交付此生牵挂的人事。
嘉善知道这些与自己无关,就等在门口。他来庙里十几年,昔日的青葱少年已过而立。老和尚一辈子茹素持戒,从没沾染过贪嗔痴,他不是大德高僧,但是个称职的和尚。两位师兄听得了老和尚的吩咐,去寻庙里那点薄地的地契了。师傅艰难地摆摆手,招呼他进来。
嘉善茫然地跪在老和尚床前,老和尚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眼睛里慢慢地蓄起了泪。老年人的眼色浅,泪光格外晶莹。他不知道此刻自己面对着父子一样一个屋檐下过活了十几年的师傅能说些什么。
老和尚从枕下颤巍巍拿出一串蜜蜡佛珠,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嘉善目瞪口呆。“这个......你拿着吧。”他把佛珠递给嘉善,疲惫而放松地倒回枕上,合上眼,像是消解了一辈子的辛劳。
师傅圆寂了。嘉善怀揣着蜜蜡佛珠,知道这是一个贫苦老僧最后的馈赠。他在庙里的十几年,没见过师傅穿没补丁的衣服。两个师兄分得了地契田产,又听说了些风言风语,也愈加不待见嘉善,扬言要将他赶走,但此时嘉善早已顾不得这些。
嘉善急匆匆赶到了栾家老宅,他心里惦念着已经把海青穿在身上的栾梧雨,怕她一旦没人注意就出了家。到地方一看,果然,栾梧雨的头发松松地编成个辫子,许是为了剪起来方便。他没法了,栾家已经完全不管栾二,而老和尚那边,还等着他去送。这本就是破戒的事情,以他的身份以他之口,没法和人求助在他分身乏术的时候帮忙拉住栾梧雨。
愁的眉头拧在一起的时候,他找到了黄警察。诉说了自己的难和苦,希望黄警察能给些帮助。
“您是出家人,不该沾染着这些,佛祖要怪罪的。我若帮您,佛祖也会怪罪我。”黄警察摆摆手,如此推辞。
嘉善无法,他从怀里掏出那串温热的蜜蜡佛珠,“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个痴妄,知道根由来去,但也放不下,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好,就这么一个愿望,别无他求。”黄警察收下佛珠,满口答应着。嘉善奔回了寺里。
栾二心里的哀苦没人能体谅,她打翻了茶饭,想哭,但听她哭的人都没有,陪着她的只有墙壁。黄警察连来都没来,三姑姑家里觉得欠了栾二,派了个表姐过来。她半卧在炕上,没生息地落着泪。身上穿着只有僧尼才穿的灰海青,哭了半晌,挣脱了拦着她的表姐,出家了。
黄警察湃好了几个冻梨,拿出来分给老婆孩子。他捧着蜜蜡佛珠,说道:“这是真的出家人使过的,去琉璃厂肯定能买个好价。拿这钱做个买卖,咱们以后冬天也有新鲜梨吃了。”
“爹,你为什么不帮那和尚拦着栾二小姐?”黄家最小的孩子问道,他才八岁,挤在一堆哥哥姐姐中间,像棵豆芽菜。“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他是出家人,就不该想这些个人世姻缘。我这是不让他作孽,他将来回过神了,还得谢谢我呢。”
嘉善回来时已经晚了。栾二不在。北京那么大,谁也说不准她到那个寺里去了。唯一能说准的是她肯定已经落了发,成了出家人。他找到黄警察,一遍遍地说着:“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愿望,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想和她在一起,这对你就是举手之劳,而你却不肯帮忙……”然而这终是无用。
这段话,来自李栾梦里最后的场景。她看到一个是瘦削的僧人在痛诉自己的孤苦无助,那僧人面有菜色,颧骨突兀。从前所有模糊而错乱的梦境在记忆中复苏,她想起了前世,想起烈日下的苦僧,冬日小院内那一抹烛光,栾二的珊瑚簪子,嘉善的蜜蜡佛珠。她哭着醒来。原来整整两辈子的人生,都要面对这样无边无际的孤独和苦痛,所爱的皆得不到,行走在世间,来去只有自己。
不再需要黎远解梦,她清楚地了解这个梦的含义。栾二出家后嘉善迅速地沧桑下来,他在这个世间终于不再有牵挂和念想。南天竹和珊瑚簪子,都成了现实里的虚幻。人生孤苦长远,左不过一场大梦。而今梦醒,他也不再想在清醒的痛里一遍遍回甘梦中岁月,就这么过去,没什么可留恋的。所求皆得不到,活的再久都只是夸父追日,又有什么用呢。
这么想着,慢慢看破了。他活到了一定份儿上,苦受的够多了,再往下走,徒添熬煎。他打破了自己的屏障以为能一观世界,但没成想世界里属于他的只有业火燃过的荒芜焦野。
为了验证某些猜想,她去了医院。李栾惴惴的等着尿检化验单,紧张之下后腰也不痛了。
“你的肾肌酐超了太多了。”大夫拿着了单子说道。“多大?二十?不像。50岁之前肾变成你这样的可能性和中500万有一拼。肾的代偿机能大,肾衰竭早期看不出来什么症状。但你这个肯定是开始衰竭了。治啊?透析呗,不过现在还不用,过几年就用的上了。给你开点药先吃着。卡里没钱?赶紧充去啊。我这可就要下班了。”
病例简单得像个废纸,化验单让李栾攥的潮热。她没钱买药也不想买药。医院外面的阳光日复一日无穷无尽,这一刻她突然希望自己再回到五年前看一眼那个时候单柔俊秀的谢允,她还有许多别的心愿,也都和这个一样,永远无法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