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贫僧 ...
-
焦枯的草丛里蝗虫振翅,从狼尾草慌不择路地跃到一棵正在干旱线上挣扎的稗草上,而惊动了这次蝗逃的破旧罗汉鞋迈过这片衰草,向夕阳融化的远方走去。罗汉褂上补丁摞补丁,新旧碎布一起叠成了泥水的颜色,天地间都是赤诚的亮色,只有人和影子是灰的。
这是个瘦削的人,身骨在粗布下支棱着,头皮暗青,烫着九个清清楚楚断除我执的结疤,受戒那年,艾绒在头皮上灼烧的感觉已被天长日久这张砂纸打得薄而朦胧,就如同他的俗家记忆。庙里日子像井水,骨碌骨碌打上来,苦苦凉凉地咽下去后才浮出一点回甘。
这是时间的力量,无动于衷又不动声色。
行至一座野草漫生的山坡,一个据说是晚明僧人避世所居的山洞黑黝黝的。他看了一眼,赶回了那个小庙。许是天热焦躁,他一路匆忙地连心事都来不及想。庙的名字,叫灵源。
打了水上来,夕阳已沉下去了,水在桶中,像流动的琉璃。他哪里见过琉璃?这是佛教七宝,然而在灵源寺肯定是寻不到它的踪迹的。这座小庙只有四个和尚,他的师傅老和尚,两个既不会装神弄鬼也不擅长诵经礼佛的师兄,还有他。
他的法号,是嘉善。近年来年纪大了,人越来越喜欢敬称一声嘉善师傅,别人叫一声,他心里那根刺就扎进去一点。他不喜欢被这么称呼,他有心病。廊柱上的红漆今已剥落得踪迹难寻,初来庙里时,雨天无聊,他坐在廊檐下,手指抠着近黑的红漆碎片,老和尚从经文和念珠的结界中醒来喊:“哎哎这孩子,别抠。”
他就听话地收回手。年少的他没有什么欲望——心几乎是静止的,一点波动旋起,也能迅速地按下去,只要他想。而他未想过,自己会有再也按不下去波纹的一天。借着霞照的最后片光,嘉善坐在庙外的土地上看着一丛南天竹,小小的绿果子大概有首饰上常见的珊瑚珠那么大,这个季节果子还在生长,到秋冬时成熟为红色,枝叶单薄细弱绿意葳蕤,他静静望着,颧骨突兀的脸上有种宁静的向往。
这种向往,在一百年后,重现在一个女人的脸上。
1905年,孙中山在东京成立了同盟会。那时候嘉善还是个面有菜色的单薄少年,下巴上的青色一日复一日愈加清晰。1912年,同盟会推翻大清时,他已经是个青年人了。清朝一倒台,北京就不再像北京,虽然名字还是依照清制叫顺天府。这年月里说话管用的人太多,当然都不能长久地管用,官员们像韭菜,一茬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战乱暂时可以代替换届选举之用,反正对于这个年代的黎民,封建还是不封建,区别只是苦和再苦一点,而苦总是随着时间浮动的,战争里有人发了家,有人参了军,有人出去留洋回来建设实业,有人还是老老实实地当和尚。
嘉善禀赋还可以,当小寺庙的和尚也有些屈才。经文他都通,梵文自学也可以艰难看懂些,如果当初没做和尚而是去做点学问,也是饿不着的。但路一旦选定,甭管脚下多少泥泞心里多少酸楚,都只得走下去,他揣着怀才不遇时运不济的一股子气,把自己的脸长年累月冻成一架老黄瓜。当和尚是有饭吃的,不会富足没什么油水,常常要出门化缘,但比兵荒马乱里的百姓安稳些。民国四年的时候,顺天府改为京兆地方,由北洋政府直辖。王朝覆灭的废墟上起了新世界,默片电影,有轨电车,燕京大学,古老的城市给自己换上新衣裳。公子王孙们像秋天的茄子经了霜打,蔫蔫地在醉酒与梦寐中重温奢靡旧梦。
从膏梁到食粥的落差是这个年代富庶人家偶尔会经历的,而普通人好日子才能喝粥,坏日子一旦开始,连粥都得仔细省着喝。
二十世纪初,京郊的树木被砍去太多,沙尘燥热加重,夏天犹是。蝉吸饱了树的汁液便高声啸叫,让人心烦。升斗小民仍然过着升斗里的日子,从前的日子是苦,如今的也是苦,苦与苦之间,是命运奖赏给人的夹缝。昔年种柳,依依汉南,有身份的旗人早跑了,跑回奉天、吉林,跑回了女真的发源地。汉人还留着旗人三百年前逼迫大家伙留的辫子,不敢剪,害怕下地底下了祖宗怪罪。可留着“夷狄”的东西还当宝护着,祖宗就不怪罪了吗?
和尚不留辫子,是名义上断了七情六欲根心清净的人,无为无尘。众生是江河汇聚,和尚就是落雨,天地间是来去处,都是□□,却脱了俗胎。
这是嘉善的师傅说的话,嘉善自己起初觉得对,学佛久了反而开始半信半疑。十几岁刚来庙里的时候,他筋骨如竹子般拔节,下场雨就又长了个儿,可他心里,静的能拧出隔夜露水来。蟋蟀声幽幽穿过耳去,什么都不留。他打了水擦地,挑了水做饭,舀了水洗碗,样样件件都是宁静的,比西洋自鸣钟还要规矩守本分。老和尚每每看着规矩的嘉善念经叹气,“这小庙,可惜了了。”
嘉善是自愿出家的,荒年乱世,政权更迭,有口饭吃就满足。他本来是也识字,少小见多了故事,还未尝尝人世滋味,先否定了欢心凄苦。佛是什么?真是神明吗?还是世间不可名状的一切,夏日虫蚊,寒冬深雪?他觉着,自己看透了。
但彼时,他还没见过世间诸相,更没见过自己。
和尚也会害怕暑热,罗汉褂后心沁出汗水,他抬腕用磨损的袖口擦额前的汗。店小二撇下碗绿豆汤,溅出的汤水顺着桌缝流淌,薄薄豆皮淀在碗底。摸索了会儿褡裢,他就着绿豆汤慢慢地吃了半个馒头。
店里有行脚挑夫,有过路的,有不耐伏天暑热出来凑趣的,但只有他一个和尚。熏风和别人的目光一起拂过他头上的戒疤,那是证明他不该有七情六欲贪嗔爱恨的凭据。到了了,得拿这个和那边理论,“您看看我这辈子是修行了的,给发配一好人家吧。”
香头烫出的戒疤,蕴藏了人在无力时对美好的虚弱的期许。以为自己这一辈子生受的苦楚会化作来世的蜜糖,甜到牙倒,然而,受苦的人,来世还是要受苦,在永生永世的时间之洋里,还要受苦。
“哟,这和尚脸皮子倒厚,不怕人看。”嘉善端起碗,把碗底最后一点绿豆汤喝了,捏出一枚大钱放到桌上,走了。身后的老少爷们和跑堂的瞠目结舌,“这秃驴还挺好面儿。他要是不给钱,咱看在佛祖面上也不能寒碜他不是?”
他也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僧人。他看人看物的眼光里少了许多恭敬,这道恭敬,曾是他和世界间的屏障。屏障外是人烟如海,屏障内,他如无我般念经打坐,哪怕是庙里老和尚干不动,大和尚互相托懒儿的累活儿,对他,也是修行。
哪怕在摩肩接踵的集市,他也带着这道屏障,一路步子舒缓稳健,如果不是他看起来才二十出头,身上又太多补丁,说不准会被当作高僧。
十一月的北京清早很怡人,呼出口气,冒着蓝烟的寒气透衣而来,精神一下子抖擞。嘉善在人海间缓步慢行,早餐摊点的热气,鼎沸的人声,都在那道屏障外,对他造不成丝毫干扰,仿若白琉璃织成的茧,他在茧中无知无觉,却觉得怡然。这样的集市少不了三五聚合的年轻妇人,泥鳅一样从一个摊子蹦到另外一个。女人于他,和寺庙围墙上爬的牵牛并无区别,黑发如藤蔓,鬓花如晨露。花好人好,但这种好,是不必去认识的。又不是情情仙草,也不是花神牡丹,美,但无须知道为什么美。
嘉善拿起高僧架势,气度愈发稳健,理所当然地,他和他的茧束缚在人海里,日头升起来了也没走到糙米摊子,庙里还等着他赶十几里的路回去做午饭。直到蓝烟已经看不见,人群才松动开,泥鳅们也蹦跶的更加活泼。多半是在一个首饰或香饼或水粉摊前溜各种货品,直到老板快要赶人,一个泥鳅才在女伴怂恿夏拣出几枚大子儿,有钱的用长指甲夹出一小块银锭子,买下钗环珠钏,猴急地戴在身上,又呼啦蹦到另一个摊子上。
一摞摞的泥鳅洗着首饰摊子,一个穿青灰色薄袄,约莫十五岁的女子从一壁绢花后走出来,头发盘成个没有花样的圆髻,几乎没有饰物,到了书摊前,拿起本书问了价格,付过钱后抬起眼来,目光刚好和嘉善对上。
她怀抱着那本《增注学文典类资深集》,半覆着的眼皮缓缓抬起来,眼睛盛着火山口,一道天光照进来,眸底松涛莽莽臻臻,这道天光映着冬月里的稀薄日色,一瞬便消失。青灰的影子埋没进人间众生间,如落叶入水。
这天,小庙里午饭糊了锅,嘉善常常诵读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放到眼前就没再动第二下。白琉璃茧裂开了缝隙。
那天晚上,嘉善一夜无眠,他在寒气逼人的十一月的夜躺在了石子路上。地上尚有雪迹,枯草叶子上结着霜,他抚着这层霜,心里想的却是她没有情绪的面庞是不是也像这霜一样冰冷,也像霜一样要融化在他掌心,心里像是倒了瓶结冰碴的蜜,甜味伴随着生冷的痛感滑入心肺。
他几乎要忘了自己是个和尚。
薄袄到底不怎么御寒,栾二顶着清雪走回去,到下午就发了烧,她自己通医理。取了药从同仁堂分号里向外走,雪消地湿,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抱着捆书走进来,最上面一本《海国图志》上还放着块怀表,整个人都透出股文气,他身后是雪融后的夕阳和一块儿澄澈的蓝天,少年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书摞的太高,表掉了下来,栾二上前帮他捡起来,少年对她笑了一下,道了谢,眼睛像块天然的茶水晶,沉着整片后海的湖波,苍褐的树影投进去再映出来,这一笑,让栾二的烧退了大半。
十年之后栾二还记得他那天穿的是墨兰色的长褂,骨瘦风轻,清秀极了,那种温柔,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走近一步,去探求水晶里究竟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