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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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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澎湃汹涌,携着浪花一刻不停的冲击着岸边的礁石,来时气势汹汹,以万钧之力撞上坚固了千万年的漆黑,虽立即碎裂成无数的碎玉,零落回海中,礁石似乎也或多或少被这永不停歇的撞击震动。
沧海桑田。
天地大道尚且如此,人心本就脆弱,又如何能抵挡这一重又一重的情孽?
宫九还在这天地间,追寻沈清霜的踪迹。
几百年过去了,他当真一如往昔那般,偏执的像个疯子,不止自己发疯,还带着女儿一起发疯。
一想到他即将如这海浪一般拖家带口的朝我不要命的冲过来。
我这心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爱情?亲情?那是沈清霜的情,与我玄贞有何干系?
感动?遗憾?那是凡俗众生的情,与我一介修道中人又有何干系?
红尘俗世,人间烟火,我本不应介入太深,然一出生就牵绊出的因缘,解不开,脱不掉,越不理会,便会越缠越紧。
我理当以一个方外之人的身份,去解释,去安抚,去超度,去了结。
可当那活生生的一个人,真的站在了眼前,我才发觉,什么狗屁的方外之人,那都是自己骗自己的胡话。
就算沈清霜与宫九已经互不相欠,她却真真切切欠了女儿一世母女情份。
生而不养,非她所愿,含恨离去,这一份不甘心,我清楚明白。
更何况,与宫九的承诺,早已刻进轮回,我亲口所言,又焉能翻脸不认账。
自作孽不可活。
自作孽不可活啊。
抬头望天,那海天一线的尽头,便是蛇岛的所在。
风中夹杂着前世最为熟悉的气息,蛇的腥味,还有龙的威压。
在蛇岛的门口坐了不知多少天,只是默默的盯着那个方向发呆,也许是想看看,缘分这种奇妙的东西,究竟断了还是没断。然一动不动的坐到身上长草,这天这海,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宫九并未出岛,或许在确定沈清霜成了终南山的一个老牛鼻子之后,他心里那本就被风吹日晒几百年的爱,如同被迎头泼了一瓢冷水,就此熄灭了。
看来,这也算是天意了。
缘既已断,见或不见,又有什么意义?
他如能放下对沈清霜的执念,于他,于我,都算是一种解脱。
能不再收拾前世留下的烂摊子,感觉真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闭了眼,继续念经打坐,平心静气,致力于与这一方礁石同化。
冷不防双儿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耳内,郁郁道:“义父,小宝要去少林寺当和尚,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啥?当和尚?
好端端的大内红人,天地会青木堂香主不做,忽然的跑去少林寺当和尚。
那小子又要玩什么花样?
难道是身份暴露怕皇帝抄家砍头所以先一步开溜?
我连忙掰着指头开始掐算,韦小宝运势正旺,天地会诸人也平安无事,实不知到底有什么理由能让那个死不吃亏的瘪三跑去当不能喝酒吃肉的和尚。
我想不出所以然,只能回信问道:“长话短说,究竟出什么事了?”
双儿立即回信道:“皇帝让小宝去少林寺出家,说是什么代天子侍奉佛祖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懂。反正,我们已经在少林寺了,小宝明天就要剃头了,怎么办啊义父?”
……
我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居然无言以对。
好端端的,干嘛要侍奉佛祖?皇帝是被妖魔鬼怪吓怕了,打算拜释迦牟尼为师以求平安了?可为什么偏偏是少林寺,而不是皇家护国寺?明明在佛法钻研方面,少林寺似乎排行并不算太过出彩啊。
不懂。
真心不懂。
“剃头而已,又不是砍头,怕什么。你继续跟在他身边好好盯着,我这就去少林寺。”
传音完毕,我又坐了半日,待功法运转完毕,方才起身。
如石头一般坐了数月,如不是修仙门派的功法特殊,换做一般人,这身子骨早就废了吧。
我拍拍身上的尘土杂草,捋掉头上的几丛水藻,闻闻周身的气味,海腥气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穿着凡人的衣袍行仙家之举,着实欠妥,可那条小龙追的太急,我那一包换洗衣服也不知丢到了哪里,如此落魄糟糕的去见孩子,还不把孩子吓着。
唔……
还是先回家一趟,洗个澡,换件衣服再去少林寺吧。
御剑回京,不作他想。
待到夜深人静,悄悄落入院中,鬼鬼祟祟的打开门,钻进屋,点燃了油灯,心上一切的沉重,皆放了下来。
虽说打坐修炼的时候是不需要睡觉吃饭的,可一看到床,作为凡人骨子里的懒散,便全被勾引了出来。
要不,我先睡一觉再洗澡?
脱下早已被海水浸得满是盐渍的道袍,一边嫌弃自己脏,一边挣扎着想睡觉,不自觉的挨近床边,拍了拍床上的灰尘,扯开了被褥就地一抖,居然从被窝里掉出了一条细细白白的小蛇。
这啥?
我定在原地,瞧着地上那条指头粗细的小蛇扭着肚皮打了个滚,朝我一抬头,立刻嗖得一下蹿上了脚面。
我扔了被子惊得连连后退,直至贴到了墙上,却见那小蛇游走飞快的继续朝我蹿了过来,行动迅捷到几乎可以用欢脱到一蹦一跳来形容。
蛇是没有脚的,如何能够一蹦一跳?
然这条蛇,她真的是蹦蹦跳跳的朝我奔过来,仿佛一条与主人久别重逢的小狗。
龙即便缩成蛇的模样,她还是条龙,像蛇一样在地上蠕动,着实为难,于是乎这一动,完全是破绽百出。
我一转身,夺门而逃。
这小祖宗,居然守在家里等我自动送上门。
你老爹都没有你这么狂热的好吗?
我御剑上天,小龙紧跟其上,一入云即现了原形,偌大的身躯盘转了一圈,将我团团围住。
“道……”她刚说一个字,我又一头扎了下去。
她毫不犹豫跟着我冲向地面,惹得人间爆出一串惊呼,令我万般无奈的又冲回云层之上。
死丫头不管不顾,这是打算盯死我了吗?
我暗自啐了一声,东南西北弯弯绕绕的飞了许久,怎生都甩脱不掉那条死脑经的白龙。
生而为神,就能如此任性,我拼了命才爆出这等流光速度,她却一丝一毫都未曾落后,不仅如此,她还能分神或聚电引雷,或吞云吐雾,甚至连喷火都用上了,只为阻我去路。
我被这不时冒出来的雷电雨雾骚扰的异常恼火,本来回家只为洗个澡换身衣服,结果被这小王八羔子逮个正着不说,连中衣都被她引雷劈的一片焦黑。
真是我上辈子欠她的!
眼见她劈的越来越急,越来越狠,我心疼于身上唯一的这件衣服,只能再度冲下地面。
幸而此地山势延绵,荒无人烟,才让我得了个机会钻进密林,抽空喘了一口气。
白龙身形太大,在我落地之处的山头外盘旋一圈,气得狂啸一声,惊得山中野兽飞鸟各自逃窜。
我没再使用法术,怕她以灵气流转判定我的所在,遂仅以轻功跟着百兽逃窜。
白龙捕捉不到我的动静,直接在围着山头引雷劈山,但见黑云滚滚聚集于群山之上,轰雷闷响于云间,绵延几乎上百里。
她这是准备把这一片山地都夷为平地吗?
这小妮子的脾气性子怎么跟她那个无法无天的爹这般一样?
难不成她除了长相,其他地方就没遗传到沈清霜一星半点?
三思而后行呢?
谋定而后动呢?
这阵势到底是想把我逼出来还是要把我挫骨扬灰了?
胡来!太胡来了!
黑云越压越近,闷雷炸响不断,单凭凡胎肉眼,也已能看到云中不停崩出的电弧火花。天色瞬间黯淡到几乎不可见物,陡然之间,一声巨响在山林上方炸出,天崩一般,惊骇得山间不止遍布野兽的嚎叫,甚至还有林木呜咽的悲鸣。
不多时,眼前忽然一阵电光闪烁,黑云被撕开一条裂缝,刺目的电光直劈而下,轰然命中一棵枝叶茂盛的参天大树。
火光骤起,瞬间将一棵少说有百年之龄的巨树焚成灰烬,余火卷上其他的枝叶,狂风一吹,居然就此连接成片,火浪乘风呼啸,浓烟滚滚,朝着奔逃的野兽席卷而去。炸雷再度响起,直欲将山石擂成碎屑,灰飞烟灭。
“作孽啊!”
我一跺脚,正欲凝聚剑气灭火,不远处爆出阵阵灵气,山巅之上,隐约勾出一片灵光符文,竟是已有人先前一步,将着火了的山头拢在了一片结界之内。
这蠢丫头玩出火了,惊动了这片山头上修道中人了,看她怎么收场!
我轻吐一口气,再度逃命,便于此时,三道炸雷同时落下山头,在山中众生的哀嚎声中,火光已将整个山头吞灭。
事到如今,已算是将事情彻底闹大,管事的修道中人,理当站出来替天行道一番,然而那结界的符文只为圈住火势,并未再做其他变换,甚至施法之人,到现在都未曾露面。
我伸长脖子一直看天,殷切期盼天上的那些玩意赶紧打起来,哪怕把那臭丫头引走也好,可乌云阴沉不消,白龙仍在云间翻滚不断,不仅那若隐若现的巨大白影腾挪的越发暴躁,连吟声都越发不耐烦。
龙降于野,落雷入山,此乃神魔之事,或许按修道中人的理解,大概算是天道使然,降天罚于山间精怪,只要针对的不是自己,就算真的把这几十个山头都夷为平地,又与他们何干。能撑起这么一层结界,大概也只是害怕山火波及了他们,是以那结界,也不过是以符文,逆转风向,将山火阻隔在内罢了。
风向改变,只能控火,管不了飞禽走兽的奔逃,我跟着群兽奔出了结界,刚喘了口气,便听一声龙吟,又是数十道炸雷劈至山间,范围散布数十个山头。
如此一来,控风的符文反成了火势蔓延的助力,只见火光从四面八方向此地奔涌过来,本以逃窜出去的群兽,亦被火势驱赶的,又奔了回来。
浓烟密布,火光冲天,热浪一波接一波的蒸腾而起,逼得山间生灵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我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身周本是郁郁葱葱的山林,被烈焰侵袭,无处可退,无处可躲。头顶上是雷声隆隆,身周是一片火海,间或电光落下,更是时不时激起一片飞沙走石残枝断木,更有几道惊雷擦着身边落下,雷火铺面而来,头发都焦了一片。
我蹲在地上无语望天,悲愤莫名。
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一个山头被雷劈,发山火,我还能跟着风跑一跑。
几十个山头同时被雷劈,发山火,我还能怎么跑?
那臭丫头钉在头顶,简直不给人活路,山都被烧成这样,为什么隐藏在这山头里的修道门派还不出来灭火?若这山都烧秃了,又哪还有灵气供他们修行?赶紧出来帮忙把这条臭虫给我赶走!
撑起微薄的剑气,挡住周身不断逼近的热浪,腹诽之时,看到旁边偶尔掉下地面被烤焦了的飞鸟,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念经。
这满山生灵,无端遭受如此灭顶之灾,赖我赖我,全赖我。
念段经,送你们一程,来世托生个好命格,也算是我替自己赎罪了。
火势又烧了一会,遮挡山野的林木被烧毁大半,落雷便渐渐稀疏了。控风的符文于此时变换,山间灵气大量的聚集至火场边缘,风向再度被固定,新云凝结于四周,雨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
白龙的身形不再显现于云端,云之上传来闷闷的龙吟,炸雷换了个方向劈向远处,斗法的灵光在云层之上碰撞了几下,便见白龙便携着滚滚乌云,追着几道剑光离开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你们这群怂包牛鼻子,总算意识到这条龙是纯粹来砸场子的了?
赶紧把她弄走,这山这林,已撑不了多久了。
乌云散去,天光再现,山间灵气被这一场堪比天劫的雷暴劈去大半,一时半会难以恢复,所聚成的雨,仅有那寥寥几滴,根本无法浇灭如此磅礴的山火。
我站起身,往天边瞧了又瞧,确定真的看不见那条白龙,这才掐了法决,将雨势扩大了数倍。
滂沱大雨浇下,火势顿减,浓烟滚滚而起,呛得人无法立足于林间,只能继续奔逃。
山太大,着火的范围也太大,于是火灭一瞬掠起的烟尘,更大了。
我施术落雨,已逆了山间灵气,怕白龙去而复返,遂不敢再动用任何术法,只是不辩方向的在山里狼狈奔逃。
这山林深处,人迹罕至,野兽成群,总不缺树窝山洞,山火虽大,也有不少兽类能寻得一汪水潭或深洞,暂避一刻,得以逃脱此劫。
幸好这火来的快,去的也快,倘若再多烧个一时半刻,难保水潭不会变成开水锅,山洞不会变成烧烤炉。
这浓烟中与我一起满地逃窜的小兽,也真是委屈你们了。
雨又下了一段时间,浓烟渐渐被压下,我靠在一株半焦的树下略略休息,咳嗽了两声,只觉嗓子里全是烟尘。
树旁不远处,几只松鼠还泡在浅浅的溪流里盯着我发呆,而溪流的出处,却是一方并未被落雷劈中的山洞。
我轻咳了几声,蹲到了溪边,洗了一把脸,只看到自己浑身漆黑的,跟旁边那些烤焦的林木,并无甚区别,索性也懒得洗了。
早知道回家洗个澡能闹出这档子屁事,我就算臭到把自己熏死,也不洗澡了。
真是岂有此理。
蹲在溪边愁眉苦脸了半晌,忽听山洞里有女子惊呼一声,同时响起的,还有野熊受惊的嚎叫声。
大难临头的时候,吃肉的与吃草的能抱成一团互相安慰,一旦灾难过去,立马各自翻脸。
真没想到,这种鸟不生蛋的原始森林,也会有女人在这晃晃悠悠,别又是什么山精妖怪吧。
真心烦。
我没理会山洞深处的动静,老习惯的捻须长叹,着手之处只觉硬渣渣的全都是焦燥卷曲。
老夫留了这么多年的胡子,才总算蓄起了一副前辈高人不问红尘的造型,被这把火一烧,全没了。
这都是什么事啊!
我气恼至极,站起身,随手便是一道剑气直劈出去。
剑气冲撞上林木,动静不亚于被雷劈,于是,身周百米之内,枯树一株连着一株,尽皆倒下,轰轰隆隆喀佧啦啦一阵乱响,惊得本以受惊匪浅的野兽们,逃窜的更加迅捷。
泡在溪里的松鼠,不顾余烬,瞬间蹿着树干跑了,躲藏在山洞里的熊,也嗷嗷怪叫了一声,再无动静。
倒是一直与熊在洞里对峙的女子,趁此机会钻了出来,大喊了一声救命,便朝我直奔过来。
我循声望去,只瞧见一个一身焦黄,满面乌黑,披头散发的女人,冲撞过来。
那一瞬间,本是低落郁结至极的心情,居然如被漫天大雨冲刷了一番,就此轻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