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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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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整个京城,乃至全国各地,都在热切的讨论着一件国家大事。
那就是,鳌拜,被皇帝扳倒了。
当我们还在天地会的地下堂口争论该用怎样的方法去剁鳌拜的脑袋时,皇帝已经将悄悄准备多年的大网,收紧了。
以鳌拜的品性,他纵横朝野多年,手握天下兵马,权势滔天,皇帝想干掉他,绝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一个不好,狗急跳墙,宰了皇帝之后,振臂一呼,直接改朝换代,又制造出一个天下大乱。
所以,我很好奇,康熙这么一个毛还没张齐的小孩子,是怎样将鳌拜铲除的如此迅速,又如此无声无息。
在我们察觉到鳌拜进宫持续两天都没露面的情况后,我定论,皇帝已经动手了。
然天地会诸人十分不信,大家一致表示这个娃娃皇帝肯定不是鳌拜的对手。直到五天之后,鳌拜的罪行,写出长长的十大张皇榜,贴上各地的告示,关安基才愁眉苦脸的问我,现在该怎么办。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争香主这个位置,当时我怎么就没算出来,鳌拜最后会死在皇帝手上呢?
早就说了算命这玩意太不靠谱,能算一时却变数太多,如今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连着开了几天的会,各种意见吵的我头晕脑胀。
有说要进皇宫去劫狱的。
有说要等时候去劫法场的。
有说要买通守卫给鳌拜下毒的。
还有的直接要求,要是报不了仇,干脆再换个法子继续争香主。
鳌拜属于重犯,外在党羽甚多,皇帝不将他留在外面的威胁清理干净,绝不会这么快就砍了他的脑袋。
说来也好笑,我跟鳌拜暗着斗了这么许久,连他长得何许模样都未曾见过。
现在他直接被皇帝藏了起来,我就算有心安排,与他来一场面对面的交战,也不能让兄弟们傻愣愣的冲进皇宫大内没头没脑的去劫狱。
纯粹送死。
不过呢,凡事总会有转机。
又是三日之后,宫里的探子传来消息,鳌拜被秘密押送去了康亲王府,于是,热血的勇士们再度沸腾了。
康亲王府虽说也是守卫森严的大户宅院,比起皇宫的规模,却是小的多。
以天地会这帮人的身手,进去出来,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于是刺杀鳌拜这个计划,看样子是必须实施了。
这一次的刺杀计划,与上一次尹香主带队完全不同。
几个人小心翼翼的商量了一晚上,连累我也不能睡觉,虽无兴趣,却必须旁听,必要的时候,还得给他们摆个卦象,以稳定民心。
其实,这也算不上是什么计划,就是几个人冲进康亲王府,先查探到鳌拜的关押地点,再偷偷摸摸的进去,直接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鳌拜敲晕了抗出来,到事先布置好的接应地点,在尹香主灵前杀了鳌拜,以忌尹香主的在天之灵。
至于香主这个位置,自然是在劫狱之时,谁能耐大,谁当了。
这算是计划吗?
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场抢夺赛。
鳌拜至此已不足为惧,我只担心这群人光顾着抢香主的位置,在康亲王府里起了内讧,自己打了起来,那就丢脸丢大了。
倒想看看在你们这帮人的心里,到底是香主的位置重要,还是给尹香主报仇重要。
因为我是个出家人,造型太过显眼,不方面露面,于是按惯例的继续隐身在幕后,由关安基带队前往康亲王府劫狱。
至于动手的时间,大家一致认为,宜早不宜晚,但为了表示谨慎,还是让我给占了一卦,确定了鳌拜的死期,才放心大胆的开始布置。
在空旷无人的房屋之中,布置尹香主的灵堂,说来,也算是我的本职工作。
和双儿里里外外忙了一天,到晚上他们全体出发之后,我坐在门槛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开始琢磨万一他们没杀的了鳌拜,我又该要如何安抚这群暴躁的匪类。
“义父,鳌拜今晚上真的会死吗?”双儿与我一同坐在门槛上,撑着下巴,仰望星空。
我恩了一声,说道:“会死。只是未必会死在他们手里罢了。”
双儿哦了一声,问道:“那为什么不让我和他们一起去呢?你不是说,庄家的仇,应该由我去报吗?”
我轻叹了一声,说道:“话虽如此,但庄家只是鳌拜手染血腥中的一滴。他杀人无数,要还的债实在太多,只能由天选定的代表去了结他的性命。是天地会,还是皇帝,无从得知,但今夜是他的死期,这点,错不了。”
双儿抱着自己的双膝,说道:“义父,等杀了鳌拜,你还会陪我去找吴之荣吗?”
我摸摸她的脑袋,笑道:“鳌拜一除,吴之荣只是个小角色,用不着义父带你去找。见着了,不用想太多,直接报仇就是。”
双儿垂下眼,眉目微锁,说道:“你这便是要赶我走了吗?”
我一愕,说道:“我怎会赶你走呢?”
双儿撇着嘴说道:“你总说什么因缘,我若报了仇,你和庄家的因缘不就了了,那我自然也就不能跟在你身边了,不是吗?”
我笑道:“你是我的闺女,只要你喜欢,随便呆多久都行,这跟庄家跟因缘无关。就算日后嫁了人,我也依然是你义父,总不能连个娘家人都没有,那以后你婆家欺负了你,谁给你撑头出气啊!”
双儿脸一红,低头道:“双儿才不要嫁人,我要跟在你身边一辈子,哪都不去!”
“傻丫头!”我揉揉她的发髻,说道:“哪有谁家的姑娘,长大了不嫁人的。你是还没遇到你命里注定的那个人,等你遇到了,只怕我若是不答应,你还要跟我翻脸呢。”
双儿挽着我的胳膊,撒娇道:“才不会呢!我就你一个亲人,我们永永远远,都是一家人。”
我笑道:“好!永永远远,都是一家人。”
她欢喜的伸出小手指,说道:“说好了,拉钩,以后可不许反悔。若要赶我离开,你就是小狗!”
我伸了小指,跟她打了个小勾,柔声道:“行,拉钩。我若不要你了,我就是小狗。”
她开心的挽着我胳膊,靠在我肩上,说道:“义父,我好开心。庄家的大仇得报,我娘和三少奶奶她们,也可以彻底放心了。”
我恩了一声,说道:“是啊。欠的债,总会还,只要活着,总会有希望。待这大仇得报,恩怨了结,你便彻底自由了。”
“义父……”她更紧的抱住我的胳膊,埋头在我肩上,竟是嘤嘤的哭了。
如此血海深仇,几十条人命,压在一个孩子的身上,着实太重太重。
我揽她入怀,轻抚她的后脑,并未做声,只想让她将这压抑了十几年的仇恨,一次性放个痛快。
月上中天,时辰已差不多了,双儿哭累了,直接就蜷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给她盖了道袍,将她放进屋内墙角,自己掐着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便点燃了屋内烛火,打开了房门。
不多时,马车声停顿于门外,我迎出门去,只看到天地会诸人面色阴沉的扛了两个麻袋一言不发的进屋。
我扫了一眼麻袋的形状,一个是死人,一个是活人,心内顿觉不妙,立即上前问徐天川道:“这什么情况?怎的又带了个活人回来?”
徐天川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兄弟本来都要得手了,谁成想中途杀出个程咬金。这小太监,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居然赶在咱们兄弟之前,把鳌拜给杀了。说起来都是气,唉,气死我了。”
我愣了愣,没说出话来。
关安基在一旁解释道:“道长,是这么回事。咱们冲进地牢的时候,那小太监一个人在里面,正跟鳌拜撕扯在一起。我们虽觉有异,见他不会武功,也没多想,直接就奔鳌拜去了。哪知鳌拜虽然受伤被俘,咱们这么多人还是近不了他的身,又恰逢杀出了一群红衣喇嘛要救鳌拜,就乱七八糟的打在了一起。混乱之中,这小太监,竟一刀把鳌拜捅死了。康亲王府的护卫越来越多,我们怕耽搁下去无法脱身,就拿这小太监做人质,才顺利的出了王府。说来也奇怪,他一个小小的太监,康亲王到是挺紧张他,居然真的放我们离开了。”
我眼角抽了抽,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事情经过,才问道:“那群喇嘛呢?可有追来?”
关安基道:“我们有人质在手,那群喇嘛可没有,全部被康亲王府扣下来了。”
我点点头,说道:“那就好。”瞥了一眼微微起伏的麻袋,又问道:“那你们将他绑来此处,又是为何?”
关安基道:“这太监看起来分量不轻,留着他或许有用,就一道带回来了。道长可是觉得不妥?”
我摸摸鼻子,说道:“没什么,先把鳌拜的事情办了,再来处理这个小太监。”
关安基点点头,使了个眼色,有人立即将鳌拜的尸首从麻袋里拖了出来,架成一个跪拜的形状,置于尹香主灵前。
我缓步后退,由着他们去挨个对灵位大表忠心,垂眼看向一旁似乎在瑟瑟发抖的小麻袋,手指捻上胡须,不禁开始琢磨,所谓的贵人,与这个太监之间是否有所联系。
按照天地会的处事原则,不管这个太监是何身份,知道了我们的真面目,最终都难逃一死。
但若他便是卦象中所指的贵人,我又须得救他一命。
让他们直接放人?不用考虑,着实太扯。
让他们奉这小太监当香主?更不用考虑,比上一条更扯。
思绪转回到天地会诸人,见关安基已带队表完了衷心,念完了悼词,一旁等候已久的钱老本手起刀落,切西瓜一般轻松的,便将鳌拜的脑袋剁了下来。
我不由在心里叹息一声,对鳌拜这个人,唏嘘良久。
和此人暗地里争斗近两年,虽从未见面,我却几乎天天都能听到他的大名,天天都在围着他打转。
为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取他性命,我算了又算,谋了又谋,才总算是等来了这一天,然而终于面对面的站在了一起,他却已经成了身首异处的两段尸体。
传说中的满洲第一勇士,传说中的清庭战神,死后,也不过是个头发花白的糟老头,半分威风也没了。
人啊,只有活着的时候,才有机会拥有想得到的一切。
死了,真的就是什么都没了。
哪怕还有转世轮回,哪怕可以魂魄化鬼,也都无济于事。
死了,就是死了。
轮回的线,埋入了灵界,便已非人界中人,又如何延续人界的因果。
纵有来生,面对忘却的前尘旧事,始终是另一个人。前世的风光,凄苦,都是另一个人的过往,随着时间的推移,永远消散在尘土弥漫的红尘世间。
鳌拜死了,从今往后,世上再也没有鳌拜这个人,即便史书有过记载,那只是一行冰冷的文字。
从此,这世间,再没有满洲第一勇士的传说了。
感慨之中,徐天川轻轻抗了我一下,小声问道:“喂,那个小太监,到底怎么办?”
我看了他一眼,小声回问道:“你们把他弄回来的时候,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徐天川道:“这一次劫狱,是关夫子带的队,他说要把人带回来,那就只能听他的了。谁知道他打算怎么办。”
我好笑道:“看你这口气,好像看关夫子不顺眼啊。我记得你们以前关系不是挺好的吗?”
徐天川一翻白眼,说道:“那是以前尹香主还在的时候。要不是他一个劲支持尹香主去行刺鳌拜,咱们青木堂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啊。总舵主有意让你接管香主的位置,是他百般阻挠死活不干的。现在他不管干什么事都先想着香主的位置,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我好笑道:“关夫子是老资格了,尹香主外出有事的时候,也是他一直在堂上坐镇,他当香主并没什么问题。你想多了。”
徐天川道:“咱们青木堂,好歹也是天地会的分舵,自然得听总舵主号令。总舵主让我听谁的,我就听谁的,总不会有错。”
我叹了口气,说道:“总舵主是军师,政务缠身哪有那闲工夫管咱们这江湖上的乱七八糟。香主的事,我看还是得咱们自己解决。”
徐天川道:“我已经给总舵主稍信了,告诉他今日是鳌拜的死期,香主的位置,今天就得定下了。这一次,总舵主怎么着都应该要过来看看了吧。”
“哦!”我点点头,感慨道:“两年了啊,他总算肯过来收拾烂摊子了啊。”
徐天川跟着感慨道:“是啊,这一拖,都拖了两年了啊。”
相视一眼,再度共同叹气,一回头,风际中也悄无声息的站到了我旁边。
鳌拜已除,现在的大事,便是继续争香主的位置,候选人按现在站队的位置看来,一个是关安基,一个是我,双方支持者数量差不多,剩下的则是由李力世为首搞不清楚立场保持中立的。
一场舌战即将开始,我揉着脑门着实不愿参合这档子破事。
眼见关安基他们已对着灵牌表完了忠心,我揉揉鼻子,向一旁的徐天川小声提点道:“香主的事,等总舵主来了再说。你问下关夫子,看这个小太监,他打算怎么办。”
徐天川恩了一声,大声问道:“关夫子,这个小太监,怎么办?”
关安基撇了一眼装太监的麻袋,说道:“不过是个鞑子皇帝身边的走狗,拖出来,一并砍了,祭奠尹香主在天之灵。”
果然是这样。
我看着众人解开麻袋,从中拖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不由分说的按到尹香主灵前,举刀便要砍下,连忙出声阻止道:“等等。”
钱老本放下刀,关安基问道:“道长何事?”
我走近那小太监几步,说道:“鞑子皇帝身边的人,也不一定都是穷凶极恶之人。咱们天地会恩怨分明,不杀无辜百姓,总得问个清楚,再行论断吧。”
祁清彪道:“这有什么好问的,反清复明,反的就是鞑子皇帝,他身边的人,杀一个少一个,再说了,这小太监已经看到了我们的真面目,无论如何,留他不得。”
我捏着胡须,说道:“先不忙,待我问个清楚,再说。”
关安基奇道:“道长,他不过是个小太监,有什么好问的。”
我在那哆哆嗦嗦的小太监跟前蹲下,柔声道:“我问你的事,你须得一五一十如实道来,但凡有一点谎话,你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小太监圆整俩眼,惊恐万分,连连点头。
我取下他嘴里塞着的布条,问道:“你为何要杀鳌拜?”
他大喘了几口气,哑着嗓子,带出满腔的委屈,嚎啕大哭道:“我……我是找他报仇的!”
“报仇?”我一扬眉,看出了他眼里的惊惶与凌乱,却没有任何仇恨的影子,遂继续问道:“什么仇?”
小太监抽抽了两声,居然立即变脸,收起了方才的委屈,化成了一副咬牙切齿的不共戴天,红着两眼恨恨的说道:“他……他杀了我爹,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终于算是等到了!”
说完,他仰天悲怆的大呼:“爹啊!孩儿终于手刃仇人,给你报仇雪恨了!你安息吧!”
我见他表演的如此认真,实不忍当场拆穿,抬头看看围观诸人的脸色,到有一大半好像是相信了这小太监的说辞。
天地会的这群人,好歹都是老江湖,不至于这么容易就上当了吧。
我揉揉鼻子,问道:“你的生辰八字给我。”
“啥?”小太监陡然停止悲怆,怔怔的看着我,问道:“你要我生辰八字干啥?”
我问他道:“你究竟想不想活命?”
“想!”他一点头,立即规矩的报出了一串年月,然后安静的看着我掐指推算,一言不发。
关安基皱眉道:“道长,你又在算什么?”
按照小太监给的八字,我没算出他与天地会与我的任何关联,甚至连跟鳌拜都没有半分关系,遂淡淡的说道:“八字不对。再报。”
小太监脸色变了变,比方才更加规矩的又报出一串年月,呼吸声趋于紧凑,显然紧张非常。
我再度掐算,总算是合上了那个贵人的预示,眉目舒展,站起身,说道:“这个太监,杀不得。”
关安基问道:“为何杀不得?”
我看了那小太监一眼,说道:“此为天机,先把他安置妥当,稍后我再给你们解释。”
“什么解释?我也想听听。”陈近南的声音忽然响起在门外,众人一惊,纷纷奔出去迎接。
我正打算一起跟出去,睡醒的双儿将道袍披回到我身上,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问道:“义父,什么事啊,好吵。”
我穿好道袍,说道:“没什么。你看好这个小太监,千万别让他跑了。”
双儿点头应道:“好。”
贵人来了,擦屁股的人也来了,青木堂的烂摊子,总算是有着落了。
真是值得庆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