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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艾粒不太愿意讲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也没见她再跟温锐联系过。他虽然不知道那天晚上的来龙去脉,但和平分手总不会把人的行李都扔到门外去。新年一过,艾粒不顾他劝说执意搬了出去找了个临时的小公寓。他每天晚上过去一次,和她一起煮饭打扫,道了晚安再驱车赶回自己的住处。艾粒太正常了,正常得他不敢问任何关于温锐和孩子的话题。
      直到有一天回家,程克礼发现屋里漆黑,他在玄关试探的叫了一声“艾粒”,也没人回答。他心里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疾步走进客厅打开灯,才发现艾粒抱着腿坐在沙发上,长发披散在肩头,脸色如同纸一样惨白。
      程克礼轻轻叫了一声:“艾粒?”
      她像是突然惊醒,脸上产生类似小鹿般无辜的神情,茫然辨认着他的面孔,好一会儿双眼终于聚焦,脸上浮现一个空洞的笑容:“啊,你回来了。”
      程克礼走过去坐下,小心翼翼道:“这么黑,怎么不开灯呢?”笑一笑:“饿了么,我这就去做饭。”
      艾粒一只手弱弱的拉住他的衣角:“别,不用了,你陪我去趟医院吧,我想做个孕检。”
      程克礼愣了一下,什么都不敢再多说,放下东西立刻带她去了医院。
      从会诊室出来便一路无话。程克礼直接开回了自己家,他想他们需要一个长谈。车停在了车库里,两人谁也没有下车的意思。程克礼刚想点烟,想想又放下了,沉默一会儿,艰难开口:“你之前没去医院看过?”
      “没有。我用的验孕棒。”
      “所以你不知道……”
      “是,程克礼,我不知道这是对龙凤胎。”艾粒像有些烦躁,突然拔高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听来分外刺耳。
      这话仿佛暗藏伤人心之剑,一时间二人都只觉得茫然。
      沉默延续了十分钟,艾粒的脸隐在黑暗中,程克礼不知道她是否在流泪,她的呼吸听起来很粗重。必须的有人说点什么,会窒息的。
      “你……”
      “别告诉我爸妈。”艾粒抢着截断了他原本想说的话,看也不看他,说完后匆匆下车,逃一般的进了公寓。
      艾粒把自己锁在卧室里,程克礼敲了几下门都无人回应。他叹了口气,对着里面说了声“晚安”,只好走开了。刚转身,就看见下午艾粒坐的沙发旁边摊着一本打开的杂志,一杯咖啡被打倒了。他走过去想收拾一下,看到杂志的封面便愣住了:
      《世纪婚礼:温氏集团太子温锐本周末正式迎娶俄外交大臣之女索菲亚》

      凌晨的时候,艾粒又一次进了医院,原因是试图服食安眠药自尽,若不是程克礼半夜不放心,去看了看她,到了明早一定会……等在抢救室外的时候程克礼全身都在抖。这是真的?竟然是真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要怀着孩子死在异国他乡,而自己竟然没能照顾好她?
      就在他以为会在手术室外等到海枯石烂的时候,医生通知他可以进去了,艾粒吞的安眠药不多,时间也不长,母子平安。
      她还没醒过来,小小的一个人,陷在宽大的病号服中,那么孤独。程克礼简直想呼她一巴掌,最后还是俯下身去抱了抱她。她那么瘦,肩胛骨像一块利刃割着他的胸膛,他从来不知道。
      “我不是想要自杀。”细弱到几乎难以辨认的声音从怀中传来。
      艾粒醒了。她的脸上是出人意料的平静,静静依偎在他怀里不做挣扎,淡漠的看着窗外,干裂的嘴唇细不可察的颤抖,但她仍是死死地看着窗外,仿佛那是极美丽的风景。
      “别说话,先听我说完。我昨晚睡不着,就翻出你的安眠药吃了一片,很久还是不见效,可能当时我……状态不太好,脑子好像也不太清醒,我就又……多吃了几片,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不过为我现在清醒过来了,对不起,克礼。但别担心我,我死过一次,就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了。”
      他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女孩儿:“别走,艾粒。答应我。”
      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好像是笑了,但声音里却不见笑意:“总是要走的,克礼,到最后总是要走。但在那之前陪我去一趟伦敦吧,把所有事情做个了结。”

      当天下午艾粒就出院了。程克礼按照医生说的拿了些养胃和安胎的药,两人坐地铁回家。
      刚下到站台,他看见上一刻还在跟他淡淡说笑着的艾粒看着站台对面的什么东西渐渐不笑了,顺着方向看过去,正好看见对面站台上一个外国女人看了一眼电话,向挽着手的男人示意一下,走到一边接电话。那男人明显也看到了他们,先前脸上一派温文尔雅的笑意霎时僵在脸上,连着周围流动的人群都凝固在那一眼里。
      是温锐。
      艾粒想过很多她和温锐再相见的景象,那应该是在很久以后,她已得到十多年岁月的温柔慰藉,爱恨已泯,他们擦肩而过如同陌生人,那只是一个寻常日子,阳光普通,空气轻柔,她的心情不好不坏——但万万不是今天,不是在她还在这方泥淖里挣扎的时候,不是她还对他余情未了,怀着他的孩子,站在黄昏的地铁站台,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铁轨,仅仅只是一条铁轨。
      此刻双眼似乎是她身体里唯一遗留的器官,而这器官唯一能做的,便是流泪。
      温锐似乎看到她傻傻的站在这边望着他流泪,他一定觉得她很傻,不然为什么皱起眉头,他几次开口,像要向这边喊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向前迈了一小步,又迈了一大步,接着快步向她的方向走来,他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她,视线灼灼,脚下不停,似乎没意识到再前几步就是站台边缘,也没听到地铁驶进站台的声音。
      那一刻艾粒微微笑起来,温锐是想要来她身边吗?就算死了也要来吗?那么,所有的伤害我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你过来,你到我这边的站台来。
      飞驰的列车阻断了她的视线,车门打开,她的世界再一次有了声音,鱼贯而出的人群带来现实世界的喧哗,程克礼在焦急的摇她的手,问她有没有什么事。她恍惚的笑了一下,低头擦了下泪水:“没事。车到了,上车。”
      越过车厢里的人群,她看到刚才在一旁打电话的女人拉住了即将跌下站台的温锐,惊慌的对他说着什么,温锐不知是不是伤到了什么地方,脸通红,身子也在剧烈的颤抖着,含着眼泪的双眼却仍固执的在这节车厢中搜索着什么,满脸都是惊惶焦急。
      艾粒指给程克礼看:“你看,温锐未婚妻,挺漂亮的吧,听说自带俄罗斯传媒业的通行证呢。”
      列车缓缓启动,那个男人的身影渐渐向后,向后,终于隐入看不见的转角。艾粒久久听不见回答,一抬头见程克礼用又伤心又怜悯的神情望着她。艾粒淡淡笑了一下,主动把头埋进程克礼怀里:“你别这样看着我,没听说过吗,‘哀莫大于心不死’,我刚才,算是彻底死心了。”又伸手擦去一滴悬在眼角的眼泪,“我知道的,克礼,要往前走,会有更好的人,对吧?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陪我去一趟伦敦吧,那是我和他开始的地方,也应该在那里结束。”
      程克礼用自己的衣裳把她包起来,多希望真的能将她包在一个温暖的世界,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好,我回去订票,尽快走。”

      “本次旅程的终点站伦敦国王十字车站已经到了,请各位乘客收好您的行李物品……”
      程克礼推推艾粒,起身取行李:“嘿,到了,下车。”
      艾粒有些困难的睁开眼,伸了个懒腰,静静看着车窗外步履匆匆,人来人往,半响说道:“你先走吧,帮我把行李搬到酒店去,我想先去个地方,晚上汇合。”
      “诶?”
      艾粒粲然一笑:“晚上六点,到伦敦塔接我。”

      从伦敦塔大门往右数第四个街灯下的长椅,坐在那儿正好能看见泰晤士河上的落日。艾粒走过去坐在长椅右边,左边空落落的——那是温锐的位置。泰晤士河的这一段曾经是他们在伦敦最喜欢的地方,每次到伦敦来都会过来坐上一会儿。河对岸是碎片大厦和小鹅蛋,再往西是圣保罗大教堂和泰特美术馆,艾粒闭着眼都能画下这儿的地图。
      冬季的伦敦天黑得早,现下不过五点,天边已经挂起一枚浅浅的弯月,被簇拥在纯白、浅灰和深蓝的云海中,这个城市正在坠入暮阳。伦敦空气洁净,黄昏凛冽的光线穿透厚厚的云层,穿透所有情绪,投射在静静流淌的泰晤士河上,就像艾粒曾经看过的那些JWMTurner的画。一群海鸥落在艾粒脚边,蠢头蠢脑的等着投喂。
      “去去去,别看着我了,我什么也没有。哎呀真的,不信你们看!”艾粒有些好笑地对那群不肯离去的海鸥表态,摊开手给它们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身边蓦然降下一片阴影,一抬头,程克礼嫌弃的脸出现在眼前:“不是吧,我哼哧哼哧地把行李搬回酒店就为了你能坐在这儿和一群傻鸟说人话啊?”
      艾粒失笑,说:“你坐下来,我们聊聊天。”
      程克礼毫不犹豫就坐在了温锐往常惯坐的位置上,艾粒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他探身过来帮她把衣裳拉链拉上,嘴里埋怨:“河边风这么大,你作什么死要在这儿聊天。”
      艾粒问他:“我们来英国快六年了吧?你最喜欢伦敦哪个地方?”
      程克礼立马答到:“The National Gallery,绝对是这个,每次来伦敦出差都要去的,我想以后退休了干脆去申请个管理员当当。”
      艾粒望了望远处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光的塔桥,说道:“那你争取去20世纪展厅,我最喜欢的几幅画就在那儿。”停了一会,又说:“你知道全伦敦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哪儿吗?就在这儿,就是这个长凳。”
      程克礼转头四面看了看:“这……不能吧。”
      艾粒低下头,轻轻一笑:“因为这里,就是温锐最初向我告白的地方。”
      程克礼这下明白,艾粒为什么会说需要到伦敦做个了结。这段令人伤心的爱,她正在一一做着告别。
      艾粒舒展了神色,脸上露出极其温柔的微笑:“你跟温锐不熟,其实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这个人,寡淡到无聊,学土木工程的男人,能有什么浪漫可言?若是作为旁观者,看到我这样的人和他那样的人在一起,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
      “我之前似乎没跟你说过?我和他是在预科的时候认识的,才来英国的中国留学生很快就会打成一片,我和他在中秋节的派对上由人介绍认识,除了‘这个男生很帅,同时也很高贵冷艳’之外,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
      “我以为现实生活不会像电视剧那样,为了让男女主角在一起,天公作美,满世界都在巧遇。后来偶然发现,原来这个男生就住在我的公寓对面,从我的宿舍窗口看出去,隔着街就是他的窗口。他真的好奇特,完全不像其他的中国留学生一样出去泡吧、派对,几乎每晚都伏案书桌,不是和小组的成员讨论项目,就是一个人对着电脑制图,我注意到好几次,”艾粒看着程克礼,大方承认:“对,那个时候我鬼使神差的,竟然习惯每天晚上看看他在不在宿舍,在干什么。”
      程克礼纠正:“就是偷窥。”
      艾粒笑着摇摇头:“你知道的,那时候你去了爱丁堡读书,我一个人在伦敦,语言又不好,时常觉得孤单。没想到就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还有个人,也喜欢一个人呆着,周末整栋楼都空了,只有他和我还在。那时候不懂事,喜欢给某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加上罗曼蒂克的空想,以为真让自己碰上了电视剧,老天安排他陪着我,这样想着,心里便好凭空借些依靠。”
      程克礼道:“你继续。”
      “我们第一次说话是在V&A。我站在德加的《芭蕾舞少女》前面,旁边忽然有人用中文对我说:‘这画唯一精妙的地方就是少女的头发,德加用了很好的红色,让它像团火,显得这幅画就不是那么雾蒙蒙的了’,我一看,说话的可不就是我偷窥的对象,倒把我吓一跳,他直愣愣地问我:‘你脸红什么?’,说完再也不看我一眼就走开了,我当时就想,哇,这少年不要太酷。”
      顿一顿,又轻轻说道:“他不知道,《芭蕾舞少女》是我最喜欢的一幅画。”
      “你有没有看过《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程克礼挑眉道:“保罗柯爱略?”
      “对。里面有句话,害我很深,它说:‘当你认识到自己的天命,整个宇宙会助你去到它身边’。”
      “酸。”程克礼点评。
      艾粒笑笑,把一缕头发别到脑后:“是,好酸。我以为几次三番和温锐有些来往,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暗示,所以后来他跟我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心里竟然觉得莫大的欢喜——没想到就那么几次偷窥,一次偶遇,我就已经喜欢上他。现在想想,我当时喜欢的,或许只是在这异国他乡的一丝慰藉,甚至是我臆想出的慰藉。”
      “那次我来泰晤士河边的时候,坐的就是这个位置,也是这个时候,黄昏时分,月牙儿刚刚升起,太阳还未落下,海鸥如群蝶在高空逡巡,这儿美得像幅画。有对夫妇拜托我帮他们合照,照完一回头发现我的包上放着一张拍立得——那是我的背影。温锐悄悄站在我身后,拍了一张我们的合影。喏,就是这张。”艾粒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程克礼。
      画面中,天色朦胧,层层云朵渲染出一片橘红嫩粉。艾粒偏着头看着什么地方,一缕头发飞起遮住了双唇。温锐站在她身后几米的地方,淡淡笑着,看着镜头拍下了这张照片,眼里是别样的温柔。照片下面写了一行字,大气劲落:从前的日色慢,车、马、邮件都慢。
      程克礼轻声背出诗的下一句:“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又皱眉:“这人渣一开始心机就很重。”
      她笑笑:“你没有见过那天傍晚的泰晤士河,天地温柔,一派哀伤,没有任何人能抵抗得了这样的话语。”她指着右边临近的一个长椅,笑得嘲讽:“后来我才看到,他就坐在我右边的长椅上,专注地看着我。他看到我手里拿着照片,却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静静的把我看着,好像就在等着我走过去。”
      程克礼冷冷道:“那时景色太美好,你昏了头。”
      “是,那不是什么理智的感情,更像是火,电光火石间点燃了,便不管不顾的烧下去,有一天这火熄灭了,灰烬只会更冷。”艾粒淡淡说道,转头望着他,轻笑道:“也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程克礼微皱着眉:“我明白。”
      艾粒将头缓缓靠在他的肩上,疲惫的闭上眼。来到这里,她本以为会是一场凌迟,爱过的人,说过的话,走过的路,她已无颜面怀念。如果她恨温锐,她当然会好过一点,那就不必让她无比羞耻的承认,时至今日,她心里最大的痛竟是来源于他们再也不会在一起的认知——她仍然在心底筑起的那层薄冰下,蠢蠢欲动的爱着他。然而同时艾粒看着眼前虚无的美景,发现它和那一天别无二致,伦敦日复一日的重复这样的美景,有多少人坠入爱河?
      这样滑稽。
      她慢慢开口道:“其实那天在发现那张照片之前,我在想着,这么美的地方,毕业之后我一定要留在这里生活,每天都来看看它,可现在发现也不过如此,那时觉得渴望是因为年轻,人情人世都见得太少,”又低低一笑:“大多事情都是这样,因为见得太少,就觉得似乎必须得到。”
      程克礼把她圈在怀里,一时只听见河上海鸥阵阵鸣叫。他也觉得心思索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拍着艾粒,如同安抚一个小女孩。
      艾粒紧紧攥着那张照片,又渐渐松开,终于,像是没有力气再抓住似的,照片从手里滑落,立刻被风吹卷起来,零落翻飞着,跌跌撞撞地往河心飘去,二人都没有起身去追,只是静静地看着它终于跌落在河面,几下沉浮便不见了。
      终于,也还是不见了。
      艾粒颤颤叹出一口气,只觉得全身都疼,从最柔软的心室到最坚强的骸骨,都浸在绵延不绝的疼痛中,仿佛有人抽筋断骨,疼得她恨不得缩起来,只留小小一颗心在这世上。但她明白,这疼痛总有一天会过去,她只需忍受它,等待时光缝隙中猛然发现,原来有那么一天,自己已经不再遗憾。
      “接下来呢?准备怎么办?”
      “回国一趟。”
      程克礼沉默半响:“也好,回去看看你爸妈,在家里休息一阵再回来。”
      艾粒摇头:“我不准备见他们。我这个样子……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
      程克礼微有些诧异:“那你回去干什么?”
      艾粒坐直身子,远望着河上的夕阳,眼里终于能映出一点辉光,她轻松一笑:“还能做什么?我真是厌透了伦敦,回去散散心。”又在心里对自己说道:“顺便把孩子打掉。”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艾粒默默冷笑一声,明白与温锐有关的最后一点东西也将从自己身边剥离,这下是真的再无丁点瓜葛。
      默然半响,程克礼问道:“什么时候走?我陪你。”
      艾粒重新把头埋进他怀里:“我已经定了机票,一个人的。明天早上10点的航班,送我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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