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1) ...
-
二零零五年暮春,对于刚从日本读书回来的许至尧来说,又漫长又空洞。父亲每天都会按时来电话问他找工作的情况。他随口支应了,又开始茫然。
通常,他会骑一辆高中时用的捷安特沿着笔直的街道没有目的地走下去,样式不算过时,冲洗干净后上街也还不影响首都市容。
路边有白杨,垂柳,槐树,月季,瓜子黄杨。他深深呼吸,拔长脖子仰望不是那么蓝的天空,还好,这一切是他熟悉的。浑圆的儿化音,唠叨的扫街大妈,冷清的博物馆,拥挤的地铁站,红领巾的小学生,戴眼镜的大学生,粘成洋白菜的情侣。提到洋白菜,他先咧了咧嘴。这是一个典故——高中的时候,教导处主任开大会,点名批评了一对情侣:“伤风败俗!影响极坏!一大早儿不晨读,竟然在教学楼顶拥抱——”小眼睛的主任说到这里,台下已经有人窃笑。那对被点名的情侣很大义凛然,在人群中固执地手拉手。周围同学也很同情地挡在他们面前作掩护,以免被主任瞧见。主任继续补充:“像什么样子?拥抱!像一棵洋白菜!”台下哄堂大笑,原本严肃的□□大会暗藏滑稽。主任极其不满,挥挥手散会,全校几千号人就稀稀拉拉从操场退出。那对情侣的手依旧拉在一起。后来听说他们还是分开了。当年看起来再坚定再纯洁的感情如今看来也不过这么回事儿。
他故意大幅度摇晃车龙头,在路上碾起S形,后面车流纷纷让道,有位老大爷回头吩咐:“小伙子留神!”他一乐,车头晃得更厉害,原来骑自行车比飘移还要拉风。这时节北京已经很温暖了,沙尘暴来的时候他还在日本办理回国的各项手续。横滨国立大学的樱花又开始漫天飞舞。四年前他二十一岁,刚从北京某大学毕业。那时候的本科生怎么说也比现在金贵,好歹也能找到工作。但是他逛了一圈发现没有一个工作适合自己。他的专业是财税金融,听起来就叫人没劲。父亲给他联系了一家公司,要他去做财务。他百无聊赖在办公室转悠了一天,走出写字楼,正是黄昏,车流湍急,人潮汹涌,每一个人脸上都是相同的表情,不停地朝前奔。他突然觉得很好笑,又笑不出来。挠挠头走下台阶,开着父亲淘汰下来的福特车呼啦一声汇入浩荡的车流。他把车窗摇下,大风灌进来,他在二环路上不断踩油门,不断超越前面的车辆,又吱溜一声刹车,掉个头,停在肯德基门口,下去吃一份汉堡,一杯奶茶。抬头看见了餐厅内的玩具机器猫,顺便做了个决定,要出去转转,去机器猫的原产地。
父亲对他的想法很不以为然。
“留学还是去欧美好。”父亲瞥一眼,“在日本也学不到什么东西。”
他把口香糖吹出一个小泡泡,用舌头抵碎,啪——“去那里又近又方便,费用没有在欧美多。如果学不到什么东西也不亏。”
父亲厉声道:“把口香糖吐出来!”
他一笑,恭恭敬敬拿面纸包着口香糖扔到垃圾桶里:“吐了吐了。”
后来父亲还是为他办了去日本留学的手续。手续费要十三万人民币。父亲给他帐上汇钱时冷冷说:“我只给你一年学费,以后的自己挣。”他一面斜眼看身边一个长发姑娘一面诺诺。
就这样他去了日本。先在语言大学苦修日语,父亲果然遵守诺言只给了他一年学费,于是他选择了学费相对私立学校要低不少的国立大学。进国立大学的竞争压力很大。那时候他住在神奈川一间旧楼房里,每天背很多单词,坐在马桶上抽烟。一觉醒来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不在那公司做财务?为什么不留北京?如果不来这里,自己是不是也开始朝九晚五,是不是身边也有了固定女友?没有人会相信他来日本读书仅仅是因为看见了肯德基餐厅里的一只机器猫玩具。这连他自己都觉得滑稽。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巴里不断涌出白色泡沫,同样觉得滑稽。他骂了句脏话,洗干净脸,又一头倒下背单词。
考上横滨国立大学的时候他觉得十分意外,第一次有了一种翻越高峰的豪迈。从小他做事最多只用五分力,成绩不拔尖也不垫底,思想不积极也不颓废,态度不乐观也不悲观。他走在横滨的街道上,不断踢路上一颗石子儿。骨碌碌——石子朝前,他走过去又踢,又滚,又踢。
日本是一个很干净的国家,人也很客气,讲礼貌,却总是和你隔了一层。中国学生在那里,难免要受到二等公民的待遇。日本有十万留学生,六成都来自中国。走在校园里,听到汉语是最平常不过的,还有同窗会,譬如□□山东帮东北帮,大家都说各自的方言。□□应该也是有的,但他没有参加过任何聚会。神奈川离东京很近,横滨临着东京湾,港口风光很美。他喜欢看海。在海边吹风,吃章鱼烧,抽烟,然后把手插在裤兜里晃悠着回住处。
当然,他不可能总是这么清闲。除了上课,他还需要花大把的时间打工。银行账户上的存款总是很抱歉地减少。学费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还有食宿,日用。这里的生存条件和生存空间一样逼仄。后来他了解到,留学日本的费用比留学北欧的要高许多倍。他自嘲,当初应该在肯德基店看见一只麋鹿或者圣诞老人,那样说不定自己就去芬兰,去挪威了。
他记得在国内上日语突击班时,那胖乎乎的日文老师颇具激情地说:“在日本,只要你肯把头埋下去工作,工作,工作,你一定能够熬出来,一定能够出人头地!”她不止一次跟大家讲她在日本的奋斗史:“那时候我爱人也没有钱。我咬咬牙一定要在日本站稳脚跟。刚到日本,也只能在料理店洗盘子分鱼。每天把成千上万条冰冻鱼分开,满眼都是鱼!以致我回国后一看到鱼就情不自禁要去分。然而就靠分鱼,我就读完了语言大学!”
许至尧也在料理店分过鱼。流水线下来无穷无尽的冻鱼。他们统一戴口罩、穿围裙,不停地把鱼分出来。一不小心手指会被锋利的冰渣刺破,血很快就凝固,伤口微微翻出粉色的皮肉,和新鲜的鱼肉一样。
就这样,从晚上九点一直分到凌晨两点,腰麻木到没有任何知觉。朦朦胧胧在洗手间冲脸,突然有个柔软的小东西撞了进来,被他后背一挡,又弹出去。他醒神,看见门边立着一个神色惊惶的女孩子,手紧抓着门框。他想起这是男女两用洗手间,便客气地让她进来。
她打了个哈欠,对着镜子伸懒腰,捶背,用力把水泼到脸上去。
“也在分鱼啊。”她低低说。
他一愣,原来是中国人。
“来分鱼的都是中国学生。”她抿嘴一笑,甩干手上的水,抬起头问他:“你住哪里?”
他说了条街的名字。她捏捏脖子,细细去闻每一根手指头以确认没有鱼腥味:“那里有家居酒屋蛮好。”
他走出料理店,不记得是几月的夜风,凉凉地吹过来,他把手插在上衣兜内。
有一双手也小心地、紧紧地贴过来,伸到他左边的衣服口袋里。冰凉。他回头,她正冲他笑:“我冷。”
许至尧来日本前谈过恋爱,有过好几个女朋友。
“这年头谁不趁年轻玩玩啊。”高中时一帮哥们儿就这么说。他的初恋在初中,隔壁班有个清清爽爽的女生,齐耳短发,单眼皮。她不是北京孩子,全家搬来北京没几年。她身边也没有朋友,一向独来独往。可他就是悄悄喜欢她,打听她的名字,她的家乡,她的生日,她的爱好,等等等等。那个女生喜欢啃手指甲,做作业时总是把头埋得很低,握笔的一只手搭在本子上,另一只手就噙在唇边,那是少年许至尧心里的“楚楚可怜”。后来他发现女孩家和他家隔了一站路,于是每次回家都要多坐一站,目送她进小区楼道才悠悠转身,随便买一本杂志或者一支冰棍,倒回去坐一站路回家。他想应该告诉她,自己喜欢她。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假设了许多种情形,都被一一否决。有一回在公交车上,她看见他,笑了一下。他也傻乎乎地笑,很想跟她搭话,酝酿半天后憋出一句话在嘴边,却又发现她已经把头埋下去看书了。他顿时很沮丧。
初中毕业,女孩子一家仿佛又搬走了,从此再无音讯。他还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这个啃手指甲的女孩在他梦里也出现过几次。成长中的少年就在梦里和她完成了许多美好的事。
紧接着他有了女朋友。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父亲淡淡说你可以把女孩子带回家玩,不过凡事要有分寸。
他就带回了一个高挑的女孩儿,叫阿绿。他们认识挺长时间了,阿绿和他不在一个高中,过去常常来他学校看球赛。阿绿问,你没有女朋友对吧?他唔了一声。阿绿格格笑,那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他也唔了一声。
“讨厌!不高兴吗?”阿绿掐他胳膊。
他揽过她:“怎么不高兴?挺高兴的。”
阿绿听说可以去他家玩之前特别紧张特别激动:“你妈妈在家吗?你爸爸在家吗?你爸爸很凶的罢?”
他含糊回答:“唔,还行罢。”
他的家宽敞纵深,阿绿蹑手蹑脚进来,笑起来:“原来你家没人啊?”
“爸爸忙,妈妈出去了。”他撒了个谎。父母感情不太好,母亲不肯离婚,但两人已经分居。这间大屋子是他和父亲的住所。父亲外面应该有了女人,所以回来的次数也不太多。
阿绿呼了口气:“你家房子真大,你家还有落地窗。”
他一哂,开冰箱拿两罐果汁。
他们窝在沙发里看碟。然后不知道怎么靠到了一起。开始拥抱。空调温度打得很低,阿绿光洁的小腿贴着他的腿肚子,有些痒。然后开始接吻,像鱼一样。他尽量表现出熟练的样子,把手环在她背后,碰到她的文胸扣。
厮缠很久之后,他就松开她,帮她理理头发,笑说:“换张碟看。”
阿绿明显意犹未尽,双手很惆怅地握在身前,抻平短裙的褶皱。
后来他送阿绿回家,独自骑车在胡同里转了一圈,又轧上了宽阔的马路。他和阿绿后来就没了联系。
应该说他看起来还是很稳重很干净,也很容易博得女孩子的好感。大学时交往的女生不少,也有过夜。不过他现在只记得第一个女孩子皮肤很好,很厚道地把他的手引到后面,教他怎么解文胸。他的表现也相当不错,抵消了他不会解文胸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