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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壮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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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依然静谧得如同世外桃园,站在宫苑内望着风发呆的伊瞳,对将领的回报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然后补充了一句:“叛党的攻城经验丰富,你们要多加注意。”一句关系存亡的嘱托却用淡淡然的语气说出,让人怎么也感觉不出压力,那将领只是应着,颇有些疑狐地看了一眼仿佛在梦境中的皇上,退下了。
“皇上,昨天我们打了胜仗,您还是不高兴吗?”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说。
伊瞳扭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去,继续欣赏微风:“鸾盈,打仗这种事不是一次的输赢就可以定下的。昨夜的偷袭,只能是战术上的一次小小的成功,放在战略层面上是微不足道的。”
“那,您的意思是,我们会输?”
“叛军压在京城脚下,作为皇帝,朕已经输了。”似要避开,伊瞳并未直接回答。
“段小姐叫我询问一下昨日的情况,告退了。”
鸾盈回到自己的居室,关上房门,从床的下面拿出一只笼子,里面立着一只白鸽,不安分地摆动着脖颈,她把白鸽握在手里,从它的脚踝上解下用蜡球封住的一团纸片,看完之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紧地攥着那个纸团。
攻城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下午,在天色渐晚的时候停止了。有少数士兵被留下来清扫战场,满目都是血淋淋的尸首,那些过往常世之国的人大都圆睁着眼睛,固执地望着天空,不肯闭上,如果有精通灵异的人在此,会不会看到半空中盘旋的旋涡,有些灵魂执意不肯离开,一直一直在徘徊呢?
惨红的夕阳斜斜地照射着,和地上的血迹混为一色,天地都被这种红充斥着,有乌鸦不耐寂寞地叫着,尽管被人忌讳,被人厌恶,它还是像要向世人昭示自己的存在一样,固执地鸣叫着。
从城墙上下来的伊瞳脚步有些不稳。
如果可以,自己愿意用任何代价去避免牺牲,尤其是这种无谓的牺牲,这些眷恋着尘世的不肯瞑目的人,他们不是为着自己,而是为权势者的私欲拼上了自己的性命,而那些掌权之人,只在计划如何满足自己的欲望,根本不曾看他们一眼,这些拼死的人,他们的愿望和幸福,在高位者的光华地位面前,简直渺小得几乎看不见,可即使如此,也不能被随意践踏,无视存在啊。
段晔不着痕迹地扶着他,稳住他的身体,一步一步向皇宫走去。
知道很苦,但如果是自己选择的道路,就应该努力走下去,即使荆棘满地,也不能后悔,因为,已经没有了后悔的机会。
伊瞳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将手轻轻覆在温柔搀扶自己的小巧的手上,像极了相濡以沫的两个人。
用膳时的桌子大得有些空荡荡的。以前经常叫来一帮子的人一起吃饭,在饭桌上就开打的情况不在少数,如果不是考虑到食物来之不易,大概会演变成鸡腿满天飞的壮观景象。现在欢声笑语成了昨日烟云,只能在回忆里体会罢了。
觉察到伊瞳情绪的低落,段晔竭力想找个话题让他分心,指着面前小小的粥碗说:“今天的粥很好喝啊,谁做的?”
一旁站立的鸾盈微笑答道:“是奴婢做的。”然后瞄了一眼发呆的伊瞳,迅速收回视线,补充道:“这是奴婢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做成的啊。”
伊瞳被拉回了现实,发现一动也没有动过的粥已经开始发凉了,急忙移到自己近前,喝了一口,称赞地说:“真的很美味。”
鸾盈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伊瞳喝下去,嘴角浮现出了满意的微笑,脸颊也略微发红:“谢谢皇上夸奖。”
“这么好的东西决不能浪费。”豪气万丈的伊瞳一口气喝干了碗中的粥。
放下碗,用纸巾擦过嘴角,伊瞳发现纸巾上面有红色的痕迹,腥甜的,他一捂胸口,另一只手紧紧地把住桌边,像要呕吐般,突然喷出一口鲜血,痉挛的手猛然划过桌面,碗碟扫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段晔惊呆了,慌忙扶着他,声音发颤:“皇上……皇上你怎么了?皇上!”
伊瞳翻身载倒,段晔急忙接住他的身体,坐在了地上。瘫软在段晔怀里的伊瞳颤抖着伸出手指,指向鸾盈:“你……”又是一口鲜血!
听见动静的侍卫冲进来,看见这个景象,也吓得发傻,扭住鸾盈的双臂:“大胆逆贼!竟敢行刺皇上!”
伊瞳无力地摆摆手,也只是略微抬一下手就立刻垂了下去:“你们……退下……”
侍卫不敢抗旨,只得送开了手,退到了门外。
鸾盈毫不胆怯地看着面色苍白如同白纸的伊瞳,和以前乖巧的样子截然不同:“别以为你现在不杀我就会对你心存感激,我不会领你的情!”
将伊瞳的头轻轻放在自己膝上的段晔脸色就和他一样苍白毫无血色,嘴唇无意识地颤抖:“为……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他啊?”最后的余音仿佛在向着上天哭诉一般绝望。
鸾盈冷笑着望着她:“这是他应得的。执山王爷马上就会攻进城里,那毒还不会立刻要了他的命,我就是要他看着,亲眼看着江山是怎么断送在自己的手里!”
此时的伊瞳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了,他只是睁着眼睛瞪着前方,嘴唇仿佛要说些什么一样竭力翕动着,可是却失去了发出声音的能力。段晔垂下头,眼泪是汹涌的,顺着脸颊不停地滑落,滴在伊瞳的脸上,晕染开了那片血色。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鹅黄锦衣,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送给他的拼命。
再也不需要掩饰,拼尽全力地乞求上天不要带走他。泪眼朦胧的段晔突然想起了在那个雨夜,守着伊冰的身体整整一夜的封伊宸,现在的自己,终于能够体会到,悔恨着的心受着怎样的煎熬。
痛恨着自己为什么总是逃避地转过身去,假装看不到身后的人有着怎样哀伤深沉的眼神,大步大步走开,从来固执得不肯回过头去看一眼那人苦苦的等待。
皇上遇刺的消息片刻间就传遍了整座城。把守的军兵无力地垂下手中的武器,因为浓重的悲哀,还有已经无意义的拼命。
接到情报的执山王朗声大笑:“锋利的武器,就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啊,你果然始终也没有发现。”随后对着大军号令:“所有军兵,一鼓作气,攻下京城!”
倍受鼓舞的士兵勇气大增,并没有费很大的力气就攻下了城门。与其说是被他们攻打下来的,不如是说里面的守将已经没有了把守的心思,自己把城门打开的。
骑着马立在城门下的执山王仰望着这座威严的城池,冰儿,你看到了吧,为父终于打开了这扇象征至高无上地位的大门,你一定很高兴吧,等到为父做了皇帝,你就是太子了,比任何人都显贵,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了……
在他身旁的安亲王沉默良久之后说:“王爷,是否要进去呢?”
“为什么不呢?皇宫一定乱做一团,需要新君出面稳定局面。”
“侄儿的意思是现在的京城很不安定,百姓都人心惶惶,大军恐怕无法进驻。不如先令三军继续驻扎在城外,我们先进去解决一下首要的问题。”
执山王沉吟片刻:“的确,现在大军无法驻扎进京城。好,就按皇侄所说,你随本王先行进皇宫看看情况。”
执山王把喻连善留下安顿军队,两人带着几名护卫飞驰进城,向着皇宫的方向跑去。皇宫果然已经乱翻了天,宫娥太监四处奔逃,大部分的人都在为皇上的遇难哭泣不止。他们进入皇宫,一路上连抵抗都没有遇到,下人们只顾自己,或哀伤哭泣,或疲于奔命,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反叛者已经进入了宫殿。
抱着伊瞳的段晔依然流着眼泪,随着感受到怀里的人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段晔不再放声痛苦,眼泪没有声音地静静掉落。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她费力地抬起头,似乎头顶有着沉重的负荷,望着出现在面前的两个人,竟然没有任何的反应。
这时伊瞳的手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软软地垂在地板上,心口还有一丝余热,但紧紧合上的双眸,仿佛逝去一样不再睁开。
段晔只觉得心猛然一痛,痛得像把心撕裂了一般,继而是整个人,仿佛裂开了。痛到所有的感觉都麻木,痛到没有一点意识,痛到感觉不到一点痛。
眼泪干了,段晔的脸上显现出一种茫然的神情,轻轻地把伊瞳的头放在地上,她缓缓地站起来,身体很不稳,刚刚直起身子,突然失去了平衡,向后倒下。
仿佛是一种讯号,从巨大的房梁上飞速地跳下几个黑影,以敏捷得几乎无法用肉眼觉察的速度扑向执山王等人。执山王立刻发觉了突发的事件,抓过身边的一个护卫挡在身前,只听见那名护卫发出一声惨叫就被剥夺了生命,胸前刺入了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
黑曜!执山王在一瞬间知道了这几人的来历,开始有些后悔这么轻率地进入皇宫,拔出佩剑自卫,其他的护卫也纷纷抽刀在手,保护着他们两个人。
可黑曜的实力是可怕的,只几个回合,执山王带来的护卫几乎全部丧命,执山王一边抵挡,一边向后撤退,想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
忽然觉得背后一股凉意,很冰冷的感觉,随后一阵刺痛传遍整个身体,执山王狠命一咬牙,回头一看,只见安亲王神色淡然地站在后面,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已经整个地没入了自己的身体,鲜血喷出来,在脚下流出了一条血河。
执山王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疑惑和愤怒:“你……”
安亲王用一贯的平静口吻说:“锋利的武器,就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明白了一切的执山王愤怒地挥出一掌,不会半点武艺的安亲王被推出去很远,但那已经没有任何杀伤力。执山王用佩剑支在地上,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随身带来的护卫已尽数被杀,暗冉将长剑收回,急忙跪在伊瞳的身边,脱起他的头,焦急地说:“还不快点!皇上会死的!”
另一个人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几粒药丸,小心地喂给伊瞳吃下。伊瞳的牙关已经咬得很紧,暗冉立起手指在他的胸口大力点了一下,使他松开牙关,顺利地将药喂下。另有一人用清神的药草唤醒了晕倒的段晔的意识。
头有一种很清凉的感觉,芳香的气味使神志稍稍清醒些,段晔茫然地睁开眼睛,空洞的眼神望着四周,忽然眼神被固定住了,一寸也移不开,那目光追寻着的,是面色苍白的伊瞳缓缓得睁开了如剑一般斜飞的眼睛!
挣扎着跪在他的身边,段晔的双唇在不停颤抖,用手指抚过他的面庞,小心翼翼的,仿佛稍微用力就会将他破坏。伊瞳费力地露出一个微笑,用手擦掉她脸上不知不觉流下的泪水。
在暗冉的搀扶下,伊瞳站了起来,面对着执山王,淡淡地说:“王叔,这次……是你输了。”
耗尽所有来支撑着自己的执山王已经有些癫狂,“不可能的,不可能!”他喊着,声音中充满着绝望。他大笑着:“即使本王死了,你们也不会胜,城外的军队马上就会杀入皇宫,你们谁也跑不掉!”
安亲王走到伊瞳的旁边,和他站在一处:“到现在还不明白吗?那些士兵,不会有机会了。”
“你说什么?”执山王紧紧盯着他们,像在证明自己最后的希望。
伊瞳的声音很低,但却是字字清晰:“你带来的大军,已经在城外被御林军层层包围了。”
“御林军?他们不是被留在外面了吗?”
“那只是掩你耳目的作法。朕从地方调来军队,装扮成御林军,用来松懈你的警惕,真正的御林军,一直在京城里,等待最后的机会。”
“怎么可能?”
“王叔觉不觉得这是你戎马生涯里打得最轻松的一仗?那是因为朕下令不许全力抵抗,只需要竭力拖住尽量多的人马,就行了。你果然失去了应有的警惕,更重要的是,避免了攻城掠地的牺牲。”
“那……你早就知道,粥里有毒?”
伊瞳微笑着看了一眼段晔:“派在朕发誓要守护的人身边,朕怎么可能不调查清楚?”
执山王把视线移到安亲王的身上,即使濒临死亡,那双的鹰眼依然锐利无比,这些事情,他是不可能独自完成的,是谁,是谁混淆了本王的视听!
觉察到了目光的锋利,安亲王说:“不错,一直是本王在适时地提了一些建议,还有你不要怪探子的情报不准,是本王一一将他们拦下的。”
原来,自己一直被欺骗着,竟然毫不觉察!执山王仰天狂笑着,不可抑制。
“当初匆匆制定下这个计划,中间又没有办法联络,所以有很多漏洞。一直担心可能被你发现,可是……你竟然到最后都没有看破。”
还是,在那个人离开后,双眼就再也不想看到现实,而甘愿被幻象蒙骗呢?
执山王看着伊瞳:“你怎么知道,他就不会动心!”猛然指向安亲王!
伊瞳淡淡地笑了:“因为这是他曾经拒绝的地位。”
什么!执山王惊呆了。
“你因为所爱的人被夺走,所以对父皇生了嫉恨,连同他的人品也一起怀疑,其实皇位的确是传给父皇的,并且伯父希望他能够在自己的儿子成人之后将皇位传给他。”
“可是被我拒绝了。”安亲王没有任何感情地说出这句话,“在先皇的病榻前,拒绝了。适合做万民之父的人,只有当今皇上一人。”
“对皇位动心和不动心的人,都是有欲望的人。他的愿望,就是让朕成为一国之君,使百姓过上安乐的生活,他只是在朕的后面,信任地看着。”
执山王嘲讽地笑着,提起佩剑,忽然横在脖颈上,向里一推,鲜血染红了征袍。
冰儿,对不起,为了为父最后的一搏,竟然害得你今世不在。
如果有来生,你……还愿意做为父的孩子吗?
视线在渐渐朦胧,恍惚看见他回到了小小的孩子时的样子,那么可爱的,向自己跑过来,叫着父王……
带着一抹惨然的笑,执山王合上了眼睛,颓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