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连（下部）》危杉月

19、再续

　　收拾好行装，和官员朋友亲戚们简单地辞行之后，封哲雍就上路了，像是逃离般离开京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离开，很想去边塞饮看日出日落。
　　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呆下去，每一秒都是煎熬。
　　渐渐接近人烟稀少的关外，心情似乎因都城的远离而稍稍轻松了些，仰望很蓝很高的天，有一只鹰在呼啸盘旋，很孤单，也很高傲。
　　这是和江南水锈截然不同的景致，豪情万丈的气概，不像那水似的柔情，触到了就会泛起阵阵涟漪，疼痛的感觉会波及很远，一道一道，怎么也逃不出。
　　到了边关，早有官员布置好了一切，自己倒没觉得什么，同路的夫人上官子韵大概是从没有经历过长途跋涉，脸色苍白地吐个不停，被扶进内院休息。
　　望着她纤瘦的背影，封哲雍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她，整颗心都被已经不可能再拥有的那个人占据，忘记了自己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
　　吩咐道：“让大夫瞧瞧夫人去。”底下的人答应着。
　　心已经空了，名为妻子的人是谁都不要紧了，只是一个相依到老的同伴，多少关心一下吧。心里这么想着，封哲雍随后就进了内宅。
　　大夫正在仔细号着脉，看见王爷进来了，急忙站起来失礼，封哲雍摆摆手：“夫人的身子要不要紧？”
　　“王妃并没有什么病，只是身怀六甲，经不起这样长途的路程。”
　　封哲雍的身子僵住了，慢慢转向大夫，盯着他问：“身怀……六甲？”
　　“是啊，”大夫不解地看着王爷，难不成他还不知道？“我先给王爷道喜了。”
　　封哲雍的脸色一寸一寸阴沉，挥手叫大夫离开，遣走了奴仆，站在床边，直直地盯着上官子韵。上官子韵并不回避，毫无胆怯之色地迎着他的目光。
　　封哲雍的嘴角神经质地牵动了一下，缓缓抬起手，狠狠落在她白皙的面颊上。瞳孔里，映出顺着嘴角流下的血水，和依然毫不畏惧的眼神。

　　屋子里弥漫着苦苦的中药气味，下人们出来进去，脚步匆忙，却不发出一丝声音。蕈妃对把熬好的药端进来的侍女说：“让我来，你下去吧。”说着接过微有些烫的碗，在唇边轻轻吹了几下，对床塌里的人柔声说：“皇上，该吃药了。”
　　病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看了一眼，叹口气说：“吃了这么久的苦水，也不见好转。”
　　“皇上，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身子要慢慢调理。”蕈妃像对待小孩子一样耐心解劝，一勺一勺送至嘴边。
　　封哲炎病魔缠身也不知道有多久，熬得不像样子，皮肤蜡黄，说话的声音都是在颤抖，很难把眼前这个病泱泱的人和几年前意气风发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咽下最后一口药，封哲炎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刚受完了刑。蕈妃掖好被褥：“皇上请休息吧，臣妾就不打扰了，过会儿再来服侍皇上。”
　　封哲炎按住她的手：“等一下。”
　　“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吗？”
　　示意她在床边坐下，封哲炎说：“你说，是不是因为当年朕的一意孤行，让你终身不幸，所以老天爷来惩罚我？”
　　蕈妃微微动容，却只是淡淡地说：“皇上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才是要紧。”
　　封哲炎摆了摆手：“朕的病自己最清楚，怕是好不了了，如果不让朕把话说完，纵是在九泉之下，朕也不得安宁啊。这几天，朕一直在想，原来冥冥之中真的有因果报应，朕害你不幸福，现在终于得到了报应，只是这报应来的太迟，也太轻，不足以弥补朕给你带来的伤害。”
　　蕈妃握住他的手，说：“皇上，您没有给臣妾带来伤害。”
　　封哲炎苦笑了一下：“你是看朕时日无多，才不肯说真话的吧。其实你心中的苦，朕一直……都很清楚。”
　　蕈妃摇摇头：“皇上，臣妾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当年的那一段事，现在想起只是一段伤心记忆罢了，臣妾并没有后悔。”
　　封哲炎目中有了光亮，声音中含着欣喜：“真的？”
　　“当年王爷负我而去，臣妾一时难以接受，伤心欲绝，更是认为一切都是皇上造成的，现在想想，只能说那时的自己不懂事吧。执山王爷没有勇气承认臣妾的存在，就注定他不会是和臣妾相伴一生的人，而皇上这么多年来的悉心呵护，才是上天给予臣妾的恩赐。臣妾决非草木之人，皇上为臣妾所做的一切，臣妾都铭记于心，更是感谢上天的安排。”
　　“你真的，这么想？”
　　“是的。”
　　封哲炎眼中有了泪光，幸福地微笑着：“只可惜，你没有为朕留下血脉。”
　　蕈妃起身跪在地上：“请皇上原谅臣妾的欺君之罪。”
　　封哲炎挣扎着起了半身：“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其实……灏儿正是皇上的亲生骨肉。”
　　“这……你那时不是说……”
　　蕈妃的眼泪簌簌落下：“那是臣妾一时糊涂，以为有了孩子，王爷就会带我离开，可是纵然如此，也没能挽留住他……”蕈妃拭去眼角的泪，微笑着说：“臣妾请御医看过，确实是皇上的骨肉。”
　　封哲炎重新卧在床上，唇边是满足的笑容。
　　太好了，朕……终于可以了无牵挂……
　　蕈妃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他，看着他宛如孩童般的笑，看着他带着那样的微笑沉沉入睡，然后伏下身，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印下自己的唇印。
　　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仍然愿意长伴君王。
　　因为，只有你从来没有让我伤心。

　　震惊朝野的执山王带军入京的事件以保驾勤王，铲除皇后丞相等叛党的结局收尾。朝中大臣暗地里议论纷纷，猜测千百，唯一心照不宣的是都认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更为一致的就是明白还是少提为妙。
　　都已经结束了，执山王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京城，简单休整后就向皇上辞行。
　　伊瞳摆下简单的宴席为他饯行，举起一杯酒说：“这么多年来多亏有皇叔，边关才平安无事，朕在此谢过皇叔了。”说罢将酒递上，执山王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说：“皇上，本王有个请求。”
　　“皇叔请讲。”
　　“本王常年在外，难免会让奸邪之人有机可乘，这次就是个教训。皇上让本王守边关，总得让本王守的安心吧。”
　　伊瞳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皇叔的意思是？”
　　“为了不让此类事情再次发生，本王想让冰儿随行。”
　　“这……”
　　伊瞳微微有些犹豫，执山王的话触及了他心底的隐秘处。虽说执山王是家养的老虎，可谁也不敢保证这老虎有一天会不会反过来吃人，有层保障总是好的。
　　“皇叔，伊冰年纪尚小，去那么危险的边塞，恐怕……”
　　“诶，”执山王一摆手，“他是在那里长大的，有什么可怕的？在本王百年之后，他是要担当保护国家的大任，怎么能因为一点小小的危险就退缩呢？”
　　看来如果不答应，现在就没有保障了。
　　“话虽如此，朕还是征求一下伊冰的意见吧。”
　　回过头，看了看默默坐在后面的伊冰。
　　只过了几天，伊冰沉默了很多，仿佛一夜之间长大，身体和心智都承受不了这样的重荷，疲惫至极。听见伊瞳的话，他站起来，走到父亲面前：“孩儿愿意跟随父王。”
　　伊瞳绕过桌子，站在他旁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不为人察觉地按了按：“伊冰，你可要想清楚。”
　　朕是可以保护你的。
　　伊冰淡淡一笑：“谢谢皇上一直以来的照顾。”
　　但是我必须走，因为有些事情，是我必须要证实的。
　　伊瞳愣住了，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伊冰是从来不会用的，印象中的他，总是在大吼大叫，上蹦下跳，总是那么朝气蓬勃。
　　不会带着这样仿佛经过了一世的神情说话。
　　执山王起身拱手道：“时候不早了，本王也要起程了。皇上也请回吧。”
　　伊冰跟在父亲后面翻身上马，一逮缰绳，马原地转了小半圈，准备在路上施展自己的拳脚。
　　伊瞳拉住缰绳，不死心地问：“你……真的决定要走？”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请皇上不用担心。”顿了顿，伊冰有些犹豫地说：“请代我向亲王哥哥，段晔，还有……长公主辞行。”
　　“那……好吧。”
　　伊冰打马上路，留下一路烟尘。
　　伊瞳注视着他决绝的背影，心底泛起一阵不安。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你离开。

　　回到宫中，书房里早有人守侯，安亲王还能镇定自若，段晔就有些焦躁，连一向稳重的长公主都坐立不安。
　　“到的这么齐？就不用朕挨个道别了。”
　　“道别？”
　　“伊冰走了，回边关了。”
　　段晔跌进椅子里，喃喃地说：“晚了一步……”
　　“什么晚了？”
　　安亲王拿起手边的一封信：“这是仲老将军刚刚派人送来的。”
　　伊瞳意识到事态严重，接过来仔细阅读，渐渐地，阴云布满了清秀的额头，“有……这样的事？”实在是不敢相信。
　　伊瞳神情肃然，慢慢揉展着信。
　　如果是真的，那么……
　　“如果是真的，伊冰就有危险。”坚定地说出这句自己不敢说的话的是段晔。
　　“当务之急是查清第一件事。”伊瞳的手指着信的开头，那里赫然写着：
　　“老臣最近得到情报，王爷似与鲜卑首领慕容遥有所接触……”
　　“尽快通知廖荆，要他小心行事。”伊瞳提起笔，凝神思索，只是他的话，恐怕人单力薄啊……

　　夜已经很深了，还有一处院落亮着灯火，星星闪闪，随风摇曳，灯光照着段晔沉思的面容。
　　虽然有些不可置信，但也不是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以前种种怪异都可以解释。
　　那么，执山王要伊冰回去的真正理由……
　　段晔站起来，抬头望着窗外，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
　　天上的月亮，被云遮了大半边，若隐若现。
　　第二天一早，伊瞳就接到了消息，段晔请示了出宫证明，于昨天晚上偷偷出宫，未留下只字片语。
　　伊瞳敲打着桌子，另一只手按住筋络尽起的额头。即使没有说，也大概猜出她去了哪里。
　　伊瞳不停地叹气：你知不知道我会担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