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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转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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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声明,此篇文是得到原作者同意后转载。因为实在喜欢,而原作者非晋江MM,而且原帖比较杂乱,文章也不长。想给诸位一同鉴赏,所以特地整理来放在这里,我不知道晋江可否转载他人作品,如果不让,我可能会锁掉此两章。
《始终秋已终》作者:遥夜清酣选自百度楚云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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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便是又一个开始,枪声、炮声交织出灰暗天空。我看见几个共军的士兵杀死了一个我师的士兵,随即又被别个用迫击炮炸得血肉横飞。街头巷尾,到处涂满鲜血与烈火的颜色,雪亮刺刀映出一张张充满仇恨而又茫然无知的脸。不必知道对手是谁,也无所谓人心所向,这轰轰烈烈的搏斗不属于正义之师,只属于杀戮之神阿瑞斯。
他拿着望远镜在观察战势,而我则不停记录眼前发生的一切,副官跑上跑下报告伤亡人数,看样子共军两个纵队因为作突袭用而没有准备重武器,不仅大大降低了我师伤亡人数,同时也给了我师休憩调整的时间。只是用作突击的士兵比普通步兵更勇猛,时不时有红眼的闯来近前,被警卫连的火力吞没。
“趴下!”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硬生生将我按倒,随即感觉到灼热气浪从身后冲来。“砰——!!”不知哪里来的炮弹,在身后爆炸。楚云飞趴在我身边,手里的望远镜换成了冲锋枪,聚精会神的瞄准,一个短点射后,对面废墟里的炮兵倒下。
“弟兄们,打起精神来!”他转身向后大喊,那些灰头土脸的警卫们象喝了奥林匹斯山上的琼浆般又一次恢复生龙活虎。我抓出包里的照相机,好像没有摔坏,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按下快门。
“你在做什么?”他一边瞄准、射击,一边问我。我把镜头对准他,调整着焦距,“照相。”
“为公还是为私?”他还是没看我,拉开一枚手雷,向左前方投去,爆炸声过后才站起身,拉我起来。我眨眨眼,没有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却看见他嘴角向上弯成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心情忽然变得很好,炮火声也听着觉得可爱。细心将头发捋到后面,挽成浅浅的波浪,想像美狄亚那种古代女巫的风韵。副官不知道何时凑了上来,“我算见识到什么叫巾帼英雄了,就是在战场上依旧能面不改色心不跳打扮自己的女人。”
想回敬他几句,却看见背对着我的楚云飞肩头微微动了几下,然后沉声开口,“战况如何?”
“报告师座,上面派了空军来轰炸解围,但134团那边有些吃紧,怕要撤下来,屈团长向您请求援助。”
“自珍他们现在在东南方吧,”他沉思了一下,“的确不容易。传我的命令,从133团抽调出两个营赶去张集那边支援。”
“师座,抽了我们前面的133团,师部就更危险了!”参谋长截住副官,镜片后是布满血丝的双眼。
“潘塘是第二兵团的后路。”他简短的说,锐利目光让参谋长松开了拉着副官的手。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觉得又惊奇,又好笑,“楚师长,第十二军的一一二师不是赶来柳集增援了吗?你为什么不抽右翼那边的135团去支援呢?”
他转过头看我,漂亮的眼里又流露出轻蔑神色,“一一二师顶什么用?于一凡一个师也未必抵得过我89师一个团!”
此时战斗愈加激烈,听到的枪声也逐渐紧密。共军已经进至主阵地前约一百公尺,89师的预备队也已用光了。然而我说服不了楚云飞把135团调回,傲慢让他无法信任那支东北军队,也让他自己陷在危险中。
又是一发炮弹袭来,打断了警卫连一个小战士的腿,他大声叫喊着,眼里都是惊慌与痛楚。军医在忙碌另一个重伤士兵,无暇教我怎么做。拿过药箱里的纱布,笨手笨脚为他止血,双手却不由得颤抖起来,只能一边安慰他,一边安慰自己。看他疲惫的睡着后,我起身,满手都是鲜血,腥甜气息让我从内而外的感觉想呕吐。“可以给我一瓶清水吗?”我看看左右,没人回答。干净的水在此时是宝贵的,可以喝,但绝不可以浪费。四处看看,不远处的打谷场上有口井,不管是否象传闻一样被投了毒,至少可以用来洗手。
“曼林!你要去干什么?!”楚云飞在身后喊我。
“啊,我要洗手,否则我会疯掉。”我转头笑笑,脚步却一点未停,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黏稠的可怕感觉了。恶心占据了我全部头脑,让我根本没有注意自己处在极易受到攻击的空地上。
“砰——!!”巨大的疼痛感与冲力从肩上传来,让我感到一阵眩晕,顺势倒了下去,脑袋幸而清醒,想:完,我终于光荣受伤了。
我咬着牙,拼命吸着冷气,顺着军医的镊子看去,一粒粘满血迹的暗黄色子弹被取了出来。
“曼林小姐,由于我们药品不足,只能用酒精为您消毒,请忍耐一下。”军医拿出一瓶透明液体,在我眼前晃啊晃的。
“没有问题。”我苦笑,早拿瓶清水来给我洗手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我受这个罪。
“啊——!”灼热而刺痛的感觉让我忍不住叫起来,象酒精在皮肤上燃烧一样让人难以忍受。
土墙后面响起低沉而好听的声音,略带点戏谑,“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在这种时候嘲笑一位受伤的女士,不算什么得体的行为吧。”
“是不得体,但如果前提是那位小姐主观上愿意受伤,那么嘲笑一下也很值得理解了。”
墙后面一片窃笑,笑得让我想跳出去,而他忽然转了过来,裹着大衣的修长身材被夕阳描画得愈加高雅洒脱,“共军火力停了,应该是在休息,按照我对共军作战风格的理解,入夜后他们将发动总攻。”
“89师……能守得住吗?”我仰头,看他双眸中的如水平静,如水清澈。
“现在还剩2/3的兵力,右翼没问题,左翼……”他思索着说,“自珍应当还能支撑片刻。”
“这里,”我指指地,“这里呢?”
“弹药还算凑合,轻重机枪也还能坚持些时间,”他向西北方凝望,许久。眼中是让人读不出的复杂,我知道那片血红晚霞的后面是徐州,是他不惜性命也要守护的城市。然而悲伤终于在心里弥漫开,金戈铁马的豪情万丈也变得苍凉。胜败兴亡,风云变幻,笑的是一呼万应的帝王,悲的是塞外荒冢中的战骨。而他的手忽然轻轻按上我的额头,“党国的军队,可不只这一点实力!”
电话铃响起,接线员喊声,“师长,是司令的电话!”
邱清泉么?多半是打气,我漫不经心看着军医为我包扎,雪白纱布散发出的清新气味让我感觉好多了。
“混蛋!这是谁的意思?!”楚云飞一声咆哮,吓的军医差点把纱布扔掉地上,接下来听到的话让我也目瞪口呆。
“副总司令?杜聿明是吧?他不是中国人吗?!毒气弹是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才用的东西!他现在用来对付自己同胞?!共军?共军不是中国人吗?!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不放心,我现在把话说清楚了,就算我89师只剩最后一个人,也不会丢掉潘塘阵地!用不着你们使那种卑鄙无耻的手段!!”
摔掉电话,我看见他脸上终于露出失望与悲哀的表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浑身冰凉。“让你见笑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是真没想过上峰会做出这种决断。”
“毒气弹?哪种?”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很轻,微微带着点颤音,“也许是□□吧,会不会是你多想了?”
“只有突围时才会用□□,”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而现在的任务是坚守,□□?可能吗?他们是要用芥子气!”
冷风袭过,我打个寒战,用没受伤的右手将大衣裹得紧些。
“曼林,”他忽而开口,“答应我一件事。”
心跳得很快,我觉得自己在莫名其妙的慌乱,“什么事?”
“我知道记者的职责是忠实记录下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但,”他深深皱眉,半晌才说,“刚才那个电话,你可以当作没有听到过吗?”
深沉声音还在继续,穿过空气,将我的脑壳震得很疼,“内战中,对自己同胞使用国际公约禁止使用的毒气弹,是可耻的事情。所以我请求上峰撤回命令,同时也希望……”
“放心,我不会发表任何不利于党国的言论,”干脆而苦涩的回答,嘴角扯开冷笑,就算我记录下来,也发表不出去啊,“而你,真是一个标准的职业军人。”
“恩?”
微笑,不再说什么,古来征战的将士,多半只知醉卧沙场,有谁会想起日出江花红似火,又有谁能再见到春来江水绿如蓝呢?起身远眺,残破的小镇,荒凉的土地,硝石的气味,萧瑟的寒风。这里让我把对荷马史诗还有伊利亚特的幻想统统炸碎,再不复返。
忽而听到那个依旧低沉,却恢复了坚定的声音:
“人生五十如梦幻,岂有长生不灭者。”
傍晚,附近所有干柴堆都被点燃,血红明亮的颜色直冲天际,如激昂的太鼓声,让人忘记一切恐惧。分尽最后一块干粮,最后一粒子弹,平静得如同即将远足的学生,互相间悄悄谈笑,直到夜之女神的臂膀笼上天空。
恶魔般的号角声忽然响起,让我的心脏暂时停止了跳动。轻重机枪与手雷交织出一道道防线,将共军士兵死死锁在三涂河的那边。此时已经没什么命令需要下达,所以楚云飞也拿过一支步枪,瞄准,射击,瞄准,射击。对面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应声倒下,他身边那些衣衫褴褛的士兵发出悲鸣,血红着眼睛冲来,又被机枪扫倒。
“那人至少是个营长,也说不定是团长。”
“穿得那么破,会是团长?”
“看那些士兵的样子就知道了。”他眼睛并未离开战场,语气中却带点敬佩,“衍智,如果那个倒下的共军军官换成我,你们会怎么样?”
副官的表情变得很严肃,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意味,“师座,89师所有士兵誓死保卫您的安全!所以,请不要做这种假设!”
说话间,对面沉寂了一刻,随即又开始第二次冲锋,密集投掷的手榴弹在阵地前爆炸,硝烟弥漫中,共军又一次冲上来,周围不时有人倒下,再由别个接上,火光下的脸庞毫无惧色,只有将修罗场炸碎的愤怒。
“有个问题。”
“什么?”他依旧扮演着狙击手的角色,冷静而残忍的瞄准,射击。
“我记得党国军队不擅长夜战,一般都是夜晚丢掉阵地,白天再夺回来。”毫无挖苦意味,只是纯粹想了解更多的事情。
“共军也不是妖魔,大家都一样。”子弹上膛,“不擅长不代表不能打,这么近的阻击战,又有火光,跟白天有什么分别?”
而共军的人数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得让人心惊,手榴弹过来,一个机枪手霎时没了动静,旁边同伴急急接上时,已有个别突破防线的,亮起了白刃。
“师座!我们就快挺不住了!”有人喊起来,声音带着些凄厉。没等师长说话,副官一枪过去,那人立刻倒下。我第一次看见副官平静温和的脸上露出狰狞杀气,“都给我闭嘴!谁敢再喊,就这个下场!”
怕扰乱军心?但是兵力的确不够了,我暗暗想,在这种时候,多么希望可以有人来救援。事情终于发生戏剧般的变化,因为视线里呼啦啦出现一团人,近些看得真切了,为首的是135团团长周中梁。
同是89师的,多余话也不必说,各自进入战斗位置开始反击,共军那边又沉寂了一刻。
“周中梁!是谁给你命令让你从柳集撤到潘塘来的?!”楚云飞的眼里满是怒火。
“于师长。”
“你什么时候成112师的了?!”我看见他掏出手枪,神情象一头受伤的豹子。是高傲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了吧,副官和参谋长适时拉住他。
“师座,就算枪毙我,也先请您等我把话说完。”这个脸色黝黑的汉子抬手擦了擦汗,我看见他的军装在短短一两天里破损了许多。“我知道您不放心柳集,不仅是因为共军,更因为怕于一凡反水。”几句话把周围人都听愣了,而楚云飞眯着眼睛,看来是说中了。“所以我们135团既是去阻击共军,也是去监视112师。
“下午那阵,总部打来电话,说原定用毒气弹救援,因为您的固执而不能用了。当时我想于一凡非得破口大骂不可。但于师长却问我潘塘这边还有多少兵力,听我说完后就让我过潘塘这边来。还让我带几句话给您。”
“什么?”
“他说,东北军本来就不招党国待见,自打少帅被委员长软禁了之后,更没活路了,要装备没装备,要粮草没粮草,就算反水,也没啥对不起党国的,只不过于一凡咋说也算条汉子,楚师长虽然瞧不起我们杂牌军,但从念着大家都是中国人,宁可死撑也不让扔毒气弹这点来说,于某敬佩你。将来咋样是将来的事,潘塘这一战,于某一定打给你看看!”
周围一阵沉默,直白而充满豪气的话里,听得出不能明言的辛酸。楚云飞轻轻叹了口气,“楚某欠他一个人情啊。”向周中梁挥了挥手,“这次的事我不追究你了,带着士兵们准备战斗吧!”
战局稍微稳定了一点,然而他脸上看不出一点心安的表情,半晌,低低的自言自语了一句,“党国对不起他们。”
不知道度日如年是不是指现在的心情,但当冲天炮火在共军阵地亮起时,我感觉到欣慰与疲惫。96师与261师赶来增援,并带来了榴弹炮营,强大火力让共军如灰色潮水般退下。261师的师长叫喊着要部队向前追击,于是装甲车带着血腥味道驶去,肆意杀戮。
“好了,让孙玉田去争功吧,我们该休息一下。”楚云飞站起来,黄色毛织将官服上略略沾了些灰,却依旧挺拔,“传令下去,各团整队带回。”
将士们如孩童般兴奋满足,这毕竟是艰苦的一仗,能够光荣而体面的活下来,值得庆幸,看着他淡淡微笑的脸,心里也变得轻松,终于可以不用吃压缩饼干了。直起身,却觉得天旋地转起来。神经果然不能一下子太过放松,我这样想着,倒了下去。
空气里有清新的果香,葡萄在水晶玻璃盘里闪耀出饱满光芒。我坐在床上,一粒粒塞进嘴里,享受着冰凉而甜美的味道。
“医生说你只是太过疲劳,休息一下就好了。”楚云飞坐在床前的椅子里,好笑似的望着我,“看到你吃水果的力气,我想医生后半句是对的。”
“我只承认前半句,我几天都没有休息好,又受了伤。”十一月的徐州还有葡萄吃,真是美好得让我心满意足的事情。
“小姐,你连枪都没有拿过,”他的手指下意识敲敲扶手,“受伤,也没理由怨别人吧。”
这样的话,照例是要回击,扬头看他时,却发现他的眼眶深深陷了下去,虽然宁静依旧,却显得心事重重。
“打了胜仗,还不高兴吗?”我把葡萄放下,指指他的眼睛,“什么事情?”
“第七兵团……”他微微闭上眼,“我们的军队现在还没有前进到大许家,而第七兵团已经撑不了几天了。”
想找点什么话来安慰,却又说不出,眼前的人无论何时脑中都只有他的党国,让我苦笑,无可奈何。一时相对无言,半晌,他忽然开口,却换了个话题,“潘塘镇大捷,南京在组织慰劳团,说不定……”他意味深长的笑笑,“贵社那位红色的女士也会来徐州吧。”
一愣,才反应过来是在嘲笑陈玛荔。
月亮慈悲的俯瞰着大地,用洁白手臂洗去一切血腥硝烟,让我想起那个古老而天真的神话,想起那个洒脱又自负的男人。
按照中国的习俗,选择在夜晚打扰人是奇怪的爱好。所以当我敲响他的房门,开门迎接的是一双惺忪睡眼。手表指针清楚指向九点,这让我感到又尴尬,又好笑。
“不管有什么事情,进来说,外面很冷。”他侧了侧身子,示意我进去。
“我没想到你休息得这么早,真是不好意思。”坐在椅子里,我看着他披上大衣,翻了翻火盆里的炭,才在我对面坐下。
“我该管你这种做法叫美国作风吗?”他扬扬眉毛,“上峰要我们什么都不做,坐在原地等褒奖,那么,我不睡觉做什么?”
“晚上可以做许多事,除了研究军事政治之外的任何一样都足够让人快乐。”屋子里很温暖,如果睡觉的换成我,也绝对不会高兴别人把我从被子里抓出来。
“比如聊天是吗?”他垂下眼皮,火光映出一张坚毅而俊美的脸,虽然象睡神修普诺斯一样带点面无表情。
“当然,比如谈谈你对美国的看法?”我看着他那件美式黄呢子大衣,“什么方面都可以。”
“不谈军事和政治的话,”他用脚碰碰火盆,“电影倒很有意思。”
“你看过电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小姐,你认为呢?”他眯起眼睛,那种眼神让我感到非常尴尬。
“我的意思是……呃,我的意思是象你这样的标准军人可能不会有什么时间看电影。”
“去陆大深造,闲暇时看了几场电影做消遣,其中有一部《卡萨布兰卡》,印象很深。”
“英格丽·褒曼主演的?”想起那个高贵而清丽的形象,我稍稍有点嫉妒心理,“我得承认她很漂亮。”
“小姐,我没有说我对某位女演员印象如何,”他啼笑皆非的看着我,“我指的是……某种内涵。里克和伊尔莎,那段很奇特的感情,是在特定的环境下产生的。”
“有种无力感?”
“是,个人没有办法改变时代,没有办法改变环境。好在两个人相互理解,那又付出了多么大的痛苦。”
“You must remember this
A kiss is still a kiss
A sigh is just a sigh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As time goes by.”
我轻轻的唱着,思索着他的话。
日子干燥而温润,给了89师舒展枝叶的空间,士兵们难得的训练、休息,互相开着粗鲁而悠然的玩笑。他们是身经百战的战士,懂得享受这得来不易的宁静。而我,也可以在洒满阳光的下午,坐在楚云飞和参谋长旁边,看他俩下象棋。两个人都属于很安静、很君子的类型,不要说是言语,连表情也很少变化,始终是平静的微笑,只有在我莽莽撞撞打断他们思路的时候,楚云飞才会抬头看我,扬着嘴角,“小姐,你不懂得什么叫‘观棋不语真君子’吗?”
“我记得君子指的是男士,而你叫我小姐。并且我只是好心提醒你,”我指指棋盘,“你看你看,如果你用马吃了他的卒,他的车会过来把你的马吃掉。”
“那么,”他呼口气,带点无奈,“你看看,如果他的车吃了我的马,马上就会被我的炮打掉。”
“师座,曼林小姐是好心提醒你。”参谋长扶扶眼镜,脸上带着琢磨不透的微笑。他的话起了点作用,因为楚云飞脸红了。
“好了,可以继续下棋吗?”他重新低头看棋盘,细长手指碰触下我的手,留下不一样的温度,暖暖的,烙在指间,再把它轻轻荡开。
短暂而美好的时光,如山涧泉水般纯洁无暇,在我足间奢侈流过,让我倍加珍惜。
礼花,鞭炮,庆祝声音肆无忌惮的在徐州城内热烈响起。飞机带来了美国友人、报社记者、国防部官员还有各界名流所组成的慰劳团,如同尘土一样飞扬跋扈、浅薄无知。肩膀上的伤没好,所以有充足理由躲在屋子里睡觉。外面一片喧哗,是楚云飞作为潘塘大捷的主角在接受访问,112师师长再怎么争功也没有争过他,真是好笑的事情。
“曼林小姐,有位女士要见您。”傍晚,窗外响起副官的声音。
陈玛荔真的来了?我爬起来开门,眼前站着的却是我的姨妈。这实在把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Aunt!你怎么来了?”
“南京已经乱成一片,前线如何就更不能想像,我自然不放心你。”她皱着眉头打量我,“你受伤了?”
“被流弹伤到的,没什么大事。”我拉着她坐下,细细讲起一路的故事。
“林林,我这次来,是带你走的。”她听完我说的话,不带一点笑容,严肃话语让我心惊起来。
“我已经把南京的房子卖了,上海那边也都打点好,一、两天后我们就和慰劳团坐飞机回南京,再由南京专程去上海,然后飞去美国。中国政局已经乱得不可救药,经济也全盘崩溃。不要奢望美国南北战争那样的结果——不可能——这里,现在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了。”
“Aunt,我不走。”心慌意乱,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采访任务没有完成,我不走。”
“你发回的通讯已经远远超过规定数额了。”她有点生气,“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毛衣还是临走前我给你买的,短短几天已经磨得不像样,可见你吃了多少苦!还有,打着绷带,缠着纱布,这次是肩膀,下次呢?你要我怎么和你爸爸妈妈交代?!”
“我不走,反正我不走。”咬着牙,眼睛盯着地板,死硬到底。
“你……”姨妈站起身,“你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我不是耍小孩子脾气,反正我不走。”
“为什么?你总得给我个理由!”
“我喜欢上一个人,他在这里。”话说出来,轻松了许多。
“他是谁?”她半晌才反应过来。
“89师的……师长。”心里又开始慌,慌得连名字也说不出,只知道现在脸一定红得象窗外晚霞。
“楚……”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楚云飞是吗?”
“刚才在前面见过他,倒是个有着良好教养的绅士。但是,Aunt想问你,你们俩已经确定关系了?”
拼命摇头,摇得脑袋略略有些眩晕。
“Echo?”
“不是的,我不是象她那样单恋,我想,”第一次感觉说话需要很大力气,甚至让我有点精疲力尽,“他应该明白。”
“应该?那也还是不确定吧。”姨妈的声音冰凉,“这不妨碍我们离开中国的原定计划。”
“我不走,死在这里我也不走。”眼眶发酸,我想我象个小孩子一样,要哭出来了。
“好了,我不逼你。”她把手按在我脑袋上,深深叹着气,“但是如果你连他的想法都不了解就一厢情愿的留在这里陪他涉险,是不是不值得?”
“那要怎么样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点哭音。
“去和他说明你的想法,然后再回来告诉我。”
师指挥所的门,落叶一样寒气彻骨,朽木一样沉重晦暗。我听见自己翻飞的衣衫在寒风里猎猎的响。略过敲门,直接推开,参谋长和副官都不在,难得的只他一人,孑然独立。负手背对着我,对着墙上地图在想着什么。
“楚师长,”轻轻的喊了一声,他转过身,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脸色略略有些阴沉。
“有什么事?”冰冷的声音,刺得我打了个寒战,想好的话也说不出了,因为本没有哪个女孩会在这种情况下表白的。
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拼命扬扬嘴角,“姨妈来了,要带我走。”
他愣住了,我又加上一句,“因为局势不定,所以我们要回美国。”
空气静止住了,让我无限期的等待,等待他高高在上的审判。不需要说得太多,只要一个挽留的表情也可以。给我个理由,让我留下来。
而他终于微笑,走过来客气的说,“前线毕竟危险,早些回去倒省得家人挂念。从这点来说,我要恭喜曼林小姐。”
然后如同第一次见面,伸出了手。
真的象第一次见面,那样冷淡而高傲的微笑,那样洁白的手套。
我一下子成了水晶做的公主,被高高举起,摔碎。碎片无情的散在空气里,折射出我内心所奢望的天荒地老。
恍惚的也伸出手,握握指尖便收回来。记者的本能在此时帮了我个大忙,为我找回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承蒙您多日来的关照,感激不尽。89师是我所见最骁勇善战的部队,我完全可以相信,不久的将来,委员长一定会看到贵部凯旋而归的身影。”
“希望一切如您所言。”他点点头。
“那么,我告辞了。”我咬牙,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已经有些厉害。
“请一路保重。”
转过身向门口走去,如同人鱼公主一样轻盈,踩在刀刃上的双脚如此疼痛,让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无法回头。要捕空多少幻影,才会觉得难过;要积攒多少勇气,才能全身而退。然而手指再次触上门框时,我已经寂然心死。
“还在难过?年轻时总有些伤感回忆的,特别是象你这样多情的姑娘。”姨妈亲昵的拍拍我,“把它丢掉吧,悲伤会让女孩子很快变老。”
“我已经老了,现在只剩下它,Aunt。”目光不曾移开一分一厘,真的还是舍不得吗?
“傻孩子。”她笑笑,不出声音,许是睡着了。而我还在望着手中的照片。照片中的人有着淡定而深邃的双眸,坚毅而俊美的脸部线条。这张照片拍得实在太近,近得可以感觉到他冷静而傲慢的气质。还要加上——残忍。
也许到了花腐入泥间时,这张照片还留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让我回忆,惦念,藕断丝连。只是镜中容颜难免改变。
“为公还是为私?”他的声音在脑海里远远响起。飞机拔高时的倾斜让我感到头晕,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
“这里,要比那边暖和许多。”深沉声音让我从回忆中惊醒,于是笑起来,“因为有北赤道暖流的滋润吧。”
“我甚至感觉不到,现在是深秋。”他思索着,说,“几天前,有个留在大陆的军统人员辗转寄来封信,打开看时,里面只有枚红叶。
“北平,香山上的红叶,已经落了吧。”
“也许。”我没有所谓的乡愁,只感觉到他虽然高升为副司令,笑容却比五年前落寞得多。
“曼林小姐在这几年里,还是做记者吗?”
“不,安稳坐在办公室里,当文字编辑。”我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凌乱的长发,“徐蚌战场上的那种经历,一生只一次就足够。”
真是……一生只一次就足够。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我在旧金山一家杂志社当栏目编辑已经五年,手里写的耳里听的眼里看的都是世界各地的山川河流。与世无争,亦毋须多想。夜阑无寐,冲杯咖啡,尽听空阶雨。闲暇时,会捧起唐诗宋词来读,权当自己还在那个夜凉如水,风转如梦的门口。偶尔还会拿出那张照片,静静的看,鲜明深刻的线条,然后泪水落下,擦干,把照片再放回抽屉最深处。反反复复,心绪也就平静了。时间终归还是把我载过桥头,远离了那些相间争如不见的杨柳岸晓风残月。父母曾经询问我关于婚姻的看法,一笑置之,我已是个不婚主义者。
而世事偶尔也会巧合。采景的记者在启程前二十小时病倒,目的地是台湾。整个杂志社只我一人黑眼睛黄皮肤,会说不流畅的台湾话,于是理所应当般又一次踏上国民党统治的土地。
比起大气的爱琴海畔,壮丽的阿尔卑斯雪山,台湾风景实在小家碧玉。站在妈祖庙里,仰望着被当作圣母膜拜的女子,她可曾为自己活过?一时轻笑,一时感慨。
“曼林小姐!”吓了一跳,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熟人,转身时看见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极熟悉。
“是参谋长啊!”我含笑走过去,“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
“真是太让我高兴了!您去见过军长了吗?”
“军长?”一时反应不过来。
“就是89师的楚师长啊!”他眉眼间全是笑意,“他现在已经是中将军长了。”
心里没来由的酸楚,苦涩一笑,“我这次来台湾是帮杂志社取材,明天就回美国了。”
“你不是来找军长的?”他眼里全是惊奇,刺得我体无完肤。
“我与楚军长只是一面之缘,特意拜访,未免唐突。”我斟酌着言辞,做出镇定的笑。
“曼林小姐,您……”他眨眨眼睛,说出句让我震惊不已的话,“军长等您五年了。”
开什么玩笑,我在听《十日谈》吗?脑袋一阵眩晕,下意识把手伸进大衣袋。
“这样看来,是我问得鲁莽了,不过,”他扶扶眼镜,认真的说,“那年在徐蚌战场上,我真以为您是和军长约定后才离开的,现在看来,仿佛是不辞而别?”
指甲深深嵌进手掌里,漫不经心的神情会让我安心些,“我向他道了别才走的,并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军长说了什么?”
“他很客气的说,一路保重。”最后四个字,把我自己都说得黯然神伤,防佛回到五年前那个黄昏。
他忽然展开微笑,说,“曼林小姐,有些误会如果不说清楚,是会抱憾终生的,您愿意和我一起到军部喝杯茶吗?”
想拒绝,可那句话的威力实在太大,让我不得不挪动步子,坐上军部的汽车。是去验证什么,或者自讨苦吃,都不重要。手心被刺得微微的疼,犹恐相逢是梦中。
“请喝茶,我进去拿点东西。”参谋长亲自奉茶,倒让我觉得不好意思了。看他的肩章,已经是少将级别,匆匆走出去的样子,已多了几分威严。
五年不见,毕竟许多变化,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也一切安好?望着杯中冉冉热气,略约看得见里面幽绿茶水,雅致而不可琢磨。
“曼林小姐,是这个。”不多时,参谋长走了回来,手中递过一叠东西,打开看,一张被撕破的徐蚌会战时的地图。
“我不明白。”深深皱眉。
“您是哪天向军长告别的?”
“二十……二十三号。”
参谋长笑笑,从我手中又将地图拿走,铺在茶几上,手指不停移动,最后停在一个被打了红叉的地方。我仔细的看,那是黄百韬的第七兵团,不是说大捷吗?为何在这张地图上打出被歼灭的标记?红叉旁边是一行有力的钢笔字,“1948.11.22,黄百韬兵团覆灭”认得出是楚云飞的笔迹,心里慌乱起来。
“二十二号接到电话后,军长一夜没睡,对我说,‘兔死狐悲,唇亡齿寒,无论党派斗争如何激烈,大家都是党国的军人,而今黄百韬被歼,眼看形式愈加严峻,你我是否能全身而退都要看天意了。’
“我那时问起军长,打算怎样安置你,军长只是叹气,半晌方才开口,说战事愈加惨烈,而今不比寻常,绝不忍心让你再在前线受苦涉险,可你脾气虽然温和,性格却倔强非常,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第二天傍晚,我有事去指挥所找军长,看他脸色苍白的坐在桌边,墙上地图也被撕下来摔在地上,把我吓了一跳。问出什么事了,他只说没事。可没过两天您就突然离开了,我想,也许就是这事了。
“那时也是玩心,把地图悄悄收起来,想着将来军长和您大喜之时,拿出来博大家一笑,没想到一收就是这么好几年,偶尔问及,他只是笑笑,就过去了。这一两年来,说话越发少了,有人为他介绍对象,他也都婉拒,只说没心思。可军长心里想什么,毕竟瞒不过我和孙副官。眼见着军长都三十六、七岁了,还孤零零一个人,孙副官背地里埋怨您真不知道多少次了。那时只怨您天性凉薄,哪知道还有这么一段。”
我听得呆住,地图上被撕裂的痕迹清晰可见。原来如花美眷,当真要付于断壁残垣。以为眼里的他只会活得轰轰烈烈人心所向,只会给予我极光只影的美好瞬间,所以才拼着劫火无数,跳出这生影浮华的五指藩篱。却不曾想过那个人的伤痛晦暗,孤零零留在混乱世间。于是眼见残酷战争将我迷失的命运一划为二,一半暴虐疯狂,一半茫然无知,中间只听到自己的悲音。
“曼林小姐,您现在……”参谋长犹豫的说,“理解军长那片苦心了?”
泪水什么时候落下,碎了一地年华,只是点头,我理解。
“那么,我还想问件事,请恕我冒昧。”
“恩?”
“曼林小姐……”他轻轻吸气,“已经结婚了吗?”
忍不住苦笑,当年那些痴迷爱恋如今倒更象一个旷日持久的玩笑,多么欧·亨利的结局。可我想见他,那个站过沧海桑田,孑然独立的男子。
“请带我去见见楚军长,可以吗?”我又加一句,
“只当是老朋友的身份。”
远远,海风猎猎的响,勾勒出那抹修长身影,如五年前初次见面时一样挺拔。
脚步停下,喊了声,“楚军长?”
看他转过身,看那鲜明沉静的脸庞,我想,有的经历,一生只一次,便足够了。
“以后,恐怕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夜阑卧听风吹雨,感慨着乡音无改鬓毛衰。”他望着大海,眼中总是说不清的痛楚,淡淡苦笑,“曼林小姐想过回大陆看看吗?”
哑然失笑,“我对中国没有很深感情,父母也早已习惯在美国的生活了。”
“说得是啊,”他点点头,叹道,“可这样下去,你的后代也不会记得,身体里还有一半中国的血液了。”
嘴角悄悄上翘,“我是个不婚主义者,不存在教育后代的问题。”
看见惊异在他眼闪过一道光,我抿嘴笑了,想像自己笑容苍老的样子。
“时间已经不早,我要回去了。”摆摆手,光阴在我和他之间拉开狭长的分割线,也许,只适合在彼岸遥遥相守,偶尔怀念。
“曼林小姐,好不容易来台湾一次,不留下吃顿饭吗?”他眼神依旧复杂,甚至感染了我。
“谢谢楚军长的美意,”我笑笑,“社里任务很多,我怕忙不完呢。这就告辞了”
第二次转身果然比第一次容易得多,虽然也忍不住想哭。要谢谢参谋长,把我残缺的回忆精心修补好,以后,可以更方便的拿出来怀念。
“曼林。”
“恩?”脚步停了一刻。
听见他的声音,低沉好听,“五年前,因为战事,我没能挽留你,至今却也没后悔过。而现在,如果我让你走,我怕我会后悔一辈子。”
轻轻咬住嘴唇,不禁莞尔,“如果我硬要走呢?”
听见他的轻笑声,“我会让警卫排留客。”
终于忍不住转身,看见他淡定而内敛的双眸中划过奇异光芒,伸出了手。
“靠得近点会暖和些。”
“你忘了件事。”
“什么?”
我用指尖点点他的胸膛,“台湾的气温冷到这程度了吗?”
“我只知道,秋天已经结束了。”
湘江西,楚江西,万水千山远路迷,相逢终有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