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嫣》潇夏

1、壹

　　第一次见到嫣嫣，她才十三岁。
　　她扎着两个朝天髻像只兔子蹦到我的面前，对我说：“你就是那个阿丑吧”
　　我点头。是了，嫣嫣样貌极美，虽然稚气未脱却凭着五官也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息国没有谁敢在嫣嫣面前诓论自己样貌，美人尚且自说平凡，像我这般的当然是丑。
　　她叫我阿丑，没叫错。
　　她瞥眼看我，讽刺道：“阿爹说你身手不凡可在我王府以一敌十，曾于息国战乱时征战沙场，虽未建立什么功勋却也安然活下来可见能力尚佳，如今一见你怎的这般木讷，可别是冒牌货。”
　　我张口欲辩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又闭了嘴，毕竟嫣嫣所说的那个我已是几年前的我，与如今潦倒的我不可同日而语，我只能承认。
　　可是该承认什么呢？
　　承认自己身手不凡以一敌十？承认自己能力尚佳如今木讷无声？或是承认自己冒牌货？
　　我在这几年一直想着这些问题却始终没找到答案。而嫣嫣在见我第一面时就直问了出口。
　　息国缭乱之时我十二岁，跟着年仅十七还未弱冠的哥哥去参军，誓以保家卫国，不让百姓再为离乱之人，愿以马革裹尸还！我眼睁睁的看着曾经温柔给我讲故事的哥哥一身戎装坐在战马上，挥舞着长枪，一次又一次的将敌人斩于马下。
　　我只能在沙尘中看清他的背影，但总有人对我不止一次的说：“阿筹，你哥哥真厉害，每次他上战场时的眼神我都要庆幸自己是息国人，要是看着他的眼神还能使出动作，那胆子可真是大！”
　　也许敌国真的有胆子大的，也许是上天听闻了马革裹尸还的誓言。那年，刚满弱冠的哥哥死在了战场，尸体在马蹄中被碾碎，飞溅的血花不知涂上了谁的铠甲。
　　总之，哥哥死的顶天立地却也凄惨异常，而当我终于镇定下来想要亲手掩埋哥哥时才醒悟别说尸体就连他死前穿的那身铠甲也无处可找，看来老天连我给哥哥做衣冠冢的条件也驳回了。
　　总说血浓于水，兄弟相像。哥哥死后我也扛起了长枪，同行的士兵们说：“阿筹，你真的越来越像阿竽了。”
　　阿竽就是哥哥。可我却觉得并不像，我不像哥哥那么温柔，更不像哥哥那样厉害，在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便被刺伤显些去找了哥哥。
　　阿筹，你的眼神最像阿竽……
　　有人这么说。我……五味陈杂。
　　最终我们打退了敌军，奉将军密令我带人一举攻入敌人营帐，生死拼搏最终仅我一人活擒了敌国的十五位猛将和三皇子回营复命。息国大获全胜，那年我刚满弱冠。
　　我本想以这份功勋定会载入史册再不济也能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却不想着了将军的道儿。
　　他为了这份荣耀抹去我所有功勋，告诉我：“世上没有阿筹树功，只有我席隽生擒敌国皇子与猛将的传说。”
　　我气极，拍案而起，大声呵斥：“为何？！”
　　席隽仰靠在将军椅上，嘲讽道：“阿筹啊，阿筹……你知道阿竽是怎么死的么？被我用弓射下马的，他这般厉害，我容不得他。可是阿筹你不一样，你聪明，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了，你胆小怕事，总躲在阿竽后头，若不是阿竽死喽，你可没办法长大……”
　　我没有办法消化眼前的这个人在说什么……只能怔怔的看着他的嘴巴张张合合，而从这个嘴巴中吐出的全都是我哥哥死的真正原因……
　　我的哥哥，沈竽，想要保家卫国的阿竽，没有死在敌人的长枪短剑下，而是被和他把酒言欢的将军用弓箭射下了马，生生在马蹄的践踏下流血重创而亡。
　　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将军的长枪指向的不是敌人而是我的……哥哥？
　　从哥哥死后我发誓要杀尽敌寇为哥哥报仇雪恨，可是……我的仇人现在正坐在我的面前，翘着二郎腿，像是在讲自己如何精彩的保家卫国，除暴安良。
　　我的敌人…正坐在我面前？
　　我的敌人正…坐在我的面前！
　　像是醍醐灌顶，我从腰间抽出短刀，像将军脖颈中央刺过去，刀光凛冽，我胸膛中一顿快意！
　　哥哥，阿筹这就给你报仇！！阿筹绝不让眼前这披人皮的禽兽白白拿了你的性命！
　　然，席隽躲过了，只在劲侧留了一到划痕，浅浅的红印像是在嘲笑我的自不量力。席隽伸手抓住我的小臂，像后一折，便将我擒住，我脚下一扫，趁他躲避时用另一只手一掌拍向他的前胸，这次他没有躲过，挨了我这一掌。
　　他放开了我，我怒目而视，低声道：“席隽，你还我哥哥命！”
　　席隽并没有丝毫不妥，只是冲着我莫名其妙的笑，过了会才道：“阿筹，手不疼么？”
　　手？
　　我低头翻掌，只见上面赫然扎着几个红色的铁钉，鲜血自铁钉无皮肉接缝处汩汩流出。
　　这人，竟然跟我使诈！
　　“阿筹，你还不明白么？你斗不过我，不管是手头上的功夫还是那些个手底下的功夫，你都太嫩。我留这一命权当是对阿竽的愧疚，否则这钉子早都喂了毒。”
　　我目眦欲裂：“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哦，有意思…”席隽话说的轻可是语气却多了一份肃杀的意味，“沈家兄弟竽筹二人意图造反，将军席隽将其镇压不幸身亡。这消息可真是妙啊。沈竽死后连个好名声都没落下，沈筹死后沈家彻底无后。阿筹，你说这结果妙么？”
　　我不在乎生死，不在乎死后名声……可是沈竽他在乎。
　　我不在乎儿孙满堂或是孤苦终老，而是沈家在乎是否有后。
　　席隽真是高人……三两句话便能让我卸了浑身的力气，我没本事跟他斗，只能乖乖认输。我收了刀，转身欲出帅帐，席隽叫住了我。
　　我停了脚步，并没有回身。
　　席隽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沈竽依旧是为国捐躯的英雄好汉。至于沈筹，无功无过，普通兵士。”
　　我咬牙，忍住所有委屈与难堪，铁声答：“是，将军。”
　　我是无功无过的沈筹……所以我领的军饷少之又少。席隽手段之高明怎又能让他人知道，甚至真的如他所言没有人知道我曾千钧一发活捉敌将，当真不愧是无功无过。我也不过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哥哥的军饷和安抚费都变成了他的衣冠冢，他也只有这些东西能证明他此生来过。
　　我没有给他刻什么墓碑，只是将这些银两埋到了他喜欢的池塘旁，折了只柳埋在那里。
　　哥哥喜欢柳树，老早就说要在这池边种满柳树，以后每逢春天就带着一家子人来这。
　　也许哥哥真的爱柳树，那些银两前的柳枝竟抽芽生根，真的长出了那片池塘第一棵柳树。
　　如今五年过去，兴许也是有些壮了吧。可惜我已经没有再回去过了。
　　而当我回去的时候，就碰上了七王爷，他看我几近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又曾从过军，直说生者不易，请我去王府给嫣嫣郡主交些基本功。
　　王爷问我姓氏，我答“贱名恐污尊耳，王爷直唤阿筹便是”
　　谁知王爷捧腹笑说，“你若不愿不说就是，何故说自己丑？本王小女名嫣嫣，你这名字到真是起的合她心上呢……你只夸她一句长得好比赞她别的十句都有用。”
　　郡主国姓姓息，闺名息梓嫣，乳名嫣嫣。
　　嫣嫣从不唤我师傅叫我阿丑，我觉得正常无比，奇怪的是先前嫣嫣还允我称她郡主，近几个月却突然说我毕竟年长于她又传她武学，便如长辈一般唤她嫣嫣。
　　嫣嫣看着似是有些娇蛮，其实心底确是纯真，我若有嫣嫣一般的妹妹也自会疼她入骨。
　　我自是喜欢嫣嫣，可从不是男女之情，我想看着嫣嫣健康幸福长大，然后嫁给一个她心仪的如意郎君，一世长安，百年好合。
　　在王府的四年间我从未想过嫣嫣会出事，她武功虽不怎么好但对付一般市井之徒还是绰绰有余，况且王府里平常的吃食用度都是最好，想要的小玩意也一应俱全，所以嫣嫣对上街也并无兴趣。
　　可也不知那天嫣嫣为何偷偷跑了出去落入了采花贼手中，等我找到嫣嫣时，嫣嫣红着一双眼睛，手持匕首欲要扑过来与我同归于尽。
　　显然，嫣嫣把我当成了那采花贼。
　　我一边握住嫣嫣拿匕首那只手的手腕，想要抑制住她的挣扎，一边告诉嫣嫣我是阿丑意图挽回她的理智。
　　嫣嫣定是怕极了，否则也不会这样狼狈的不顾形象。
　　心下一软就分了神，嫣嫣刺中了我的腹部，我忍不住呻吟出声，身形也晃了起来。
　　“嫣嫣……”我艰难的叫着嫣嫣的名字。
　　嫣嫣瞪着我鲜血淋漓的腰腹，冷笑着退了数步，这才渐渐抬头看向我的眼睛……
　　当啷——嫣嫣手中的匕首掉在地上。
　　“嫣嫣，是我……你别怕。”
　　我清楚的看见嫣嫣的眼神变了，嘴巴也开始颤抖……嫣嫣咬着嘴唇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捂着腹部缓步上前，努力调出一个笑容，轻生问:“嫣嫣……你认出了我，是么？”
　　“阿丑！”嫣嫣终于哭出来了，她红着鼻子眼睛，扑倒我身上，呜呜不成声。
　　是了，此时的嫣嫣才十七岁，还是个小女孩，遇到这些事怎么会不怕。
　　我试图安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的直直的让嫣嫣安心的哭。直到嫣嫣哭声止住了，我才听到从胸膛那里传来一句极小声的“对不起”。
　　带了嫣嫣回家后，不知道哪个嘴碎的把消息传了出去。
　　一时间，街头小巷茶余饭后的讨论对象都是嫣嫣。
　　天仙貌美的嫣嫣郡主已非处子。
　　这句话从东街传到西街。至于回话永远都是，郡主嫣嫣生性傲慢遭受这般那是活该。
　　嫣嫣不是不知道外界的传言，但她努力装着自己不知道。每天笑着跟王爷、王妃请安，努力的跟着我学武，只有自己独处时才会漏出自厌的神情。
　　嫣嫣原是要指婚给皇子的，自从嫣嫣出事后便被退了婚，而门前曾络绎不绝的媒婆也再不曾出现……嫣嫣像是被遗忘了一样。她原本圆润的脸庞也瘦了许多，看起来都少了几分古灵精怪。比起以前总喜欢脱了鞋爬上树摘果子的嫣嫣，现在的她更喜欢站在树下抬头看着四散七零的落花。
　　我站在离她稍远的身后，看着她。她突然出声问我:“阿丑，是不是没有人再愿意娶我了。”
　　话虽是个问句可语气已经成了陈述，我本想否认可也知道她是不信的，终是开口道:“不愿娶你的多是在意世俗的市井小人，你本不愿嫁又何必伤怀。蚊蝇之辈也配不得嫣嫣。”
　　嫣嫣许久没有回话也依旧背对着我，我知她听了进去是在思考，故也不出声打扰。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嫣嫣终于开口:“你说的不错，我不必难过。那么阿丑，你是蚊蝇之辈么？”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只知道自己脑中一片空白，琢磨不过来嫣嫣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是在问我，我是否愿意娶她么？
　　我僵了半天才回过神，一字一顿问嫣嫣:“你……什么意思？”
　　“阿丑你明白的！”，嫣嫣说的有些急，她转过身，一双眼中泛着盈盈水光，接道“阿丑…你愿意娶我么？我，我已经喜欢你很久了。”
　　嫣嫣难为的咬着唇，目光直直的看着我，见我半天不出声，忍着眼泪又问了一遍“阿丑……你愿意么？”
　　我愿意么？我他娘的当嫣嫣是徒弟是妹妹啊！我能愿意么？！
　　“我知道你叫沈筹。”
　　“我还知道你有一个哥哥，沈竽。”
　　“席隽那个小人毁了你还有你的哥哥。而我可以帮你报仇，只要你娶我。”
　　“沈筹，只要你娶我，你能正你清白名入史册，沈家也不会无后。我都能帮你”
　　“沈筹……我只求你一次。”
　　我落荒而逃。
　　我不敢看嫣嫣极力忍耐不愿哭出来的表情，我怕我会最终心软答应。
　　我不爱嫣嫣，可是我希望她有自己的幸福。她的幸福不在我，我不能一时糊涂就这么娶了她又给不了她想要的感情。况且我大她十二岁，已快而立之年。
　　至于沈筹如何如何，我已经不再在乎。哥哥若泉下有知也定不会想看到我的枪下死的是息国人。
　　席隽再是可恶，可他确确实实是息国的将军，对息国有功，我不能杀他。
　　至于沈家后代………我本想等嫣嫣嫁人后便回乡，娶一个乡里的女子，过着朝起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我将一切都打算的妥帖，却没想到一点，嫣嫣她喜欢我。
　　我不能娶嫣嫣，我不爱她，所以断断不能骗她。
　　自从我不留一句话转身而走后，嫣嫣也不再找我学武。她依旧笑着和王爷、王妃请安，依旧瘦削了下去，依旧站在树下看风景只是不再是那天与我说话的那棵树下。
　　我没有再能帮到嫣嫣的地方，只能害她伤心。我想，也许我该走了。
　　我和王爷说了辞意，王爷闷声不语，我知道他是心里怪我，怪我在这个时候离开，当我是白眼狼趋炎附势，如今嫣嫣受了辱，便树倒猢狲散。
　　我没有辩解，只跪在地上等王爷回话。半晌，王爷发声:“阿丑，本王方才不说话是一直在等你反悔。”
　　“回王爷，阿丑离去是为了郡主，可并非因为耻辱。阿丑一生必以能教郡主习武为荣，此生最大的荣耀。”
　　“你从不骗人，我信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当你是府中一份子，实在不愿你离开。阿丑，你可想清了，偌大王府，当真没有什么能留的住你的？”
　　“回王爷……阿丑留恋这里可没法留在这里。”
　　王爷最终没说什么，摆了摆手让我出去了，我知道他是同意了。我慢慢走回我的屋子，着手开始收拾行李，几身衣服，一些存下的银两……也就没什么了。
　　我一直以为王府中有我许多的东西，现下才发现那些东西都是回忆，我带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