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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0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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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羿知道,他与小九庙会遇袭之事瞒不过李尧。毕竟小九将他背回别院,又匆匆请了大夫过来,动静不可谓不大。
别院里出了这样的事,即便小九不说,迎春也必是要知会李贵的。李贵得了消息,就等同于李尧得了消息,早晚是要过来的。只是李尧近些日子府里朝上着实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想要过来,也要挑这三两日得空之时方可。
可出乎意料,李尧竟是连夜而至。
楚羿看着那人由外而来,衣衫微乱,形容倦惫,不见从容,显然是回府刚得了消息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这里……
人非草木,楚羿自问亦非木石之心。只是过往前尘,白云苍狗,几番辗转思量间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消散于无形。
他与小九出游,于庙会遭贼人围堵,拳脚相向。他二人一主一仆,照常理言,应是下仆尽忠,拼死护主才是。可如今躺在床上的却是他这个“主子”,做下人的反而毫发无伤,天下又哪有这般道理?
明眼人皆能看出蹊跷之处,又何况李尧?
果然,他只朝床上望了一眼,面色一凝,便欲唤了一旁小九问话。
哪知却被床上那人出声截住。
楚羿一副睡梦中被惊扰的模样,堪堪起身,遣了正欲言述的小九下去,方才迎上李尧若有所思的目光。
楚羿一笑,便三言两语,将庙会间发生之事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他故意避重就轻,只说了无赖徐三偷窃未遂,伺机报复,却对为何只他一人一身是伤只字未提。
楚羿连敷衍都做得敷衍,李尧却像是未有所察似的,只关切他伤势如何,并将徐三其人其貌再三问了个详尽,期间竟是半句小九不提,倒像是把这茬抛到脑后一般,就此揭过。
他不多言,李尧便知趣的不多问,皆大欢喜。
可楚羿知道,李尧又怎会被人如此轻易便打法了去?
即便他不说,李尧也自会设法去查,并且不到十拿九稳之时,即便查出什么,亦不会轻易动作。如此,倒也算是称了楚羿心意。
李尧这人本就心思细腻,这些年来又几经起伏变故,便越发地深沉。若说忍字心上一把刀,那如今的李尧,你便是在他心上插刀十把八把,亦未必能见他面色改上半分。
成大事者,喜怒不形于色,却是难言此间得失。
楚羿一叹。说到底,他与李尧,得失心重,皆不是坦荡磊落之人罢了。
接下去的时日,楚羿亦无他事,便在这别院里静养。
旧伤未好几日又添新伤,连来替他送药的老大夫都直疑他犯了凶煞,劝他该择个吉日去庙上拜拜。直听得楚羿哭笑不得。
所幸徐三等人毕竟只是混迹市井的泼皮无赖,下手虽重却是不敢当真闹出人命。所以楚羿周身上下虽然看着青青紫紫,伤处颇多,但同早先狱卒夹棍鞭刑,欲将人置之死地的刑囚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不到十天的的功夫,他身上的皮外伤便好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当日伤重的地方,还依稀有些隐痛,却已是与行动无碍。
可小九却还当他是先前伤筋动骨似的养着,整日身前身后,悉心照料。连外面刘木匠喊他下棋也不去了,没事便凑过来问他要喝什么,想吃什么。
问得次数多了,楚羿便有些犯难。
他于吃上并无讲究,山珍海味入腹不曾回味,清茶淡饭下肚亦无不满。问他想吃些什么?倒真为难了他。
可偏又不愿拂了那人送至面前的示好之意,于是每每都要绞尽脑汁应对一番。
这日晌饭过后没两个时辰,他正于书房练字,那少年又来问他要不要吃些点心。
他尚无饥饿之感,又无口腹之欲,于是想了想,正欲摇头,却又忽然止住。
“红薯。”
“啊?”少年惊疑,“红薯?”
楚羿“嗯”了一声,放下悬笔之腕:“烤红薯。”
过了些时候,那少年果然带着烤红薯回来。只是那刚烤熟的红薯被他用纸包着揣在怀里,一路小跑着过来,直烫得他龇牙咧嘴。
少年也顾不得这许多,赶紧将东西从怀里掏出放到了桌上,从中挑了个最好的,殷切地送到楚羿面前:“快,天冷,这烤红薯得趁热吃。”
楚羿默默接过,掰开来,果然外焦内软,金黄一片,香气扑鼻。
看着手中热腾腾的红薯,楚羿迟迟未动,面上尽是怀缅之色。
半晌,他对着小九,缓缓启口:“我少时认识位兄长,天冷之时便喜欢拾些红薯回去偷偷烤了吃,每回烤好总要送几个于我。他也同你这般,怕东西凉了,所以喜欢把还烫手的东西往怀里揣。我向来看不上他这样,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东西能凉到哪里去?何况区区几个红薯,吃了如何,不吃又怎样?堂堂七尺男儿,心思竟皆花在了如何满足口腹之欲上面,简直浅薄可笑。”
楚羿言罢,便抬眼去看面前那人,只见少年如今面色涨红,唇角轻颤,显得有些难堪。
“你、你先吃,我一会来收拾……”
少年转身欲离开,却被楚羿一把抓住。
“我那时不知好歹。不知这世上最是难得的,便是有人不论吃用些什么,心里总是记挂惦念着你。从前我父母是这般,后来那位兄长也是。只是当他们统统不在这人世了,我才发觉,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因为记挂我而为我做些浅薄可笑的事了。”
楚羿望着少年,目光盈动,带着几分期许与渴求:“我如今,只盼能再与那位兄长相见。”
少年不言,眸间却有热意涌动。
楚羿将人拉得更近了,近得甚至能感觉到那人灼热鼻息。他仰头,轻轻用指腹描摹过少年眉眼,再流连地抚过面颊……
少年闭了眼,无声地立着,唯有微蹙的眉心泄露着他此刻心中的彷徨与挣扎。
楚羿也不语,却已是决意于这静默间等来一个结果。
然而正这时,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迎春打外面进来,目光无意间扫过两人,随即一怔,不自在地别开眼道:“我、我来添些炭火。”
她自顾自弄着眼前火炉,一不小心,火炭却是撒了一地,火星险些溅到裙角。
“我来。”小九见状,忙几步上前,从迎春手中接过火钳,将火炭一块一块拾回炉中。
迎春垂眸抿唇,望着小九蹲在地上并不宽厚的肩背,闷声道:“外面没柴了,正好去劈些,我一会烧饭用。”
“哦,好。”
小九应下,随即便起身出去了。
院子里堆放柴火的角落里,木块依旧堆得跟小山一样高。可小九如今却没心思去想迎春为何要说无柴可用。
他抱了一捆柴火便走,待进到灶房时,却见迎春站在灶台边,双目赤红地问:“你、你跟那个人,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小九本就心乱如麻,如今被人当面提及,便弯腰放下柴火支吾道:“什么怎么回事,原也没什么事……”
“还说没事!我方才分明见了你们两个抱在一处!”
见小九闷葫芦似的只顾埋头往灶里添柴,迎春急道:“你说话啊!你知不知道这院子里来来回回养着的都是些什么人?你又知不知道外面的人私底下是怎么说咱们的?好人家的男儿有几个喜欢爬床侍候男人的?”
“大户人家养几个男宠不过玩玩而已,当不得真。便像老爷,虽好此道,最后还不是要娶妻生子?你一个做下人的,无钱无势,又怎么跟老爷比?又怎么能……能学这邪门歪道,断子绝孙的龌龊事!!”
“我看你是在这院子里待久了,脑子也糊涂了。你忘了?你从前不是还跟我说要攒够银子娶媳妇儿的吗?”
“小九!!”
迎春恼了,径自冲到一声不吭的少年旁边,一把扳过他的身子,一字一顿道:“男人跟男人一起,一辈子遭人耻笑,一辈子受人指指点点。你当真想如此?!”
迎春一双杏目圆睁,要吃人似的,直盯得人头皮发麻。小九张惶别开眼去,含混道:“你胡说什么……我、我本便不好男色……也从未想过同男子一起,往后……往后自是要娶妻生子的……”
迎春将信将疑,上下打量了他半天,方才稍稍缓下态度:“我且信你。可方才又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是——”
“便当是我勾引他好了。”
门口冷不防传来声音,两人乍一回头,便见楚羿长身立于门外,嘴角噙着冷笑,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二人。
小九登时白了一张脸,赶忙从地上起身。熟料那人却视若无睹地从两人身旁径自越过,将手里的火钳随手撇进角落。
“当啷”一声,重重地击在了少年心上。他掌心不觉渗出汗来,目光忐忑地追随着那人,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直至那人颀长身影重新于门口站定,朝他转过身来。
那人面上仍挂着笑,笑意却未深及眼底。只见他举止轻佻地将手探入了少年衣襟,摸索片刻后,从中取出一截红绳。他动作不疾不徐,将那红绳缓缓抽出,终是现出了系于其端的红色香囊。
那香囊,红底缠着金线,上绣双鹤,做工巧致,只是看上去颇为陈旧。
少年面色骤变。
楚羿笑中含讽,将那香囊于手中把玩一阵,讥诮道:“我自幼便知自己只心仪于男子,注定断子绝孙,少不得遭人耻笑。可我大齐山河广阔,哪里寻不得个安身之所?若是怕被龙阳所累,遭人指指点点,又何不早离我这龌龊之人远些!!”
于少年横眉相对,楚羿目光凌厉,面上再不见半分笑意。言罢也不待少年反应,便掷开那香囊,拂袖而去。
……
“什么东西,还真把自己当主——”
迎春半句嘀咕尚未出口,顿觉胳膊一痛,身旁的少年已经身形一动,朝着那人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