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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番外-青骨逆 ...

  •   她第一次见到那人是在西昆仑高地的驻军大营里。

      视线里是漫天飘散的雪粒子,被朔风吹得肆意改变方向,白茫茫地阻隔了一切。低头便是陡峭如刀削的冰原绝壁,一不小心便踏碎零星雪屑,无声地跌落下去。

      她习惯了阳春三月的瘦西湖畔,暖歌笙琶薄衫轻袖,而如今身处这严冷异常的昆仑高原,所见所闻,无一不颠覆认知。

      那人掀帐而入,裹挟了一身风雪和寒意。他身形高大,转过身来时才看清脸上覆着铁面,遮住了口鼻,一时竟是看不清样貌。

      那人的目光极为淡漠,都没有多看一眼周遭的人物,便径自和天璇影低声交谈起来。

      他一边解下披风的系扣,露出里面银蓝相间的朔雪轻甲,她方才确信他是唐门的人。但又感觉颇为怪异,具体怪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

      因为戴着铁面,那人的声音有些发瓮,也听不真切。只零星听到了“南诏”、“阁逻凤”等字眼,貌似是与最近形势复杂的南诏战事有关。

      果不其然,两月之后风云惊变苍山洱海,她和浩气众人一起追随盟主谢渊南下,在南诏皇宫深处同雪魔率众一起合战血眼龙王萧沙。

      她再一次见到他,隔了一整个大殿的距离,巨大的龙在众人脚下的地牢里盘旋嘶鸣,散发着无时不刻的危险气息,而她注视着那人的身影,竟有种从容不迫的安心。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两大阵营的人皆唤他单字“暝”,同烟、影一起,成为这龙啸宫内第三个来自蜀中唐门的角色,俱是戴着面具遮去眉目,却能令她第一眼便悄然捕捉。

      他既不是落雁峰的座上宾,亦非三生路的行路人,只是隐居南诏洱月村多年,对苍山洱海的局势了如指掌,故此番前来权当是帮两位昔年同门的忙,为中原一方提供必要的情报。

      血眼龙王在大殿中央暴走,横扫之处众人纷纷避其锋芒,倏地视线里逐渐地显出一个身形,靛青的破虏衣衫,锃银的护臂,腰间系着的孔雀翎,无不令她手中挥扇的动作滞了一瞬。

      他的指尖燃着星点斑驳的赤焰流光,那是来自追命无声的清晰记号。他抬手便轰出一发追命,直直击中了萧沙的左腹,痛得他猝然止住了攻击,而在下一瞬转过身来,对着这一箭的始作俑者挥出了手中的巨轮。

      她望见他静止而立的背影,心下一急,一个蝶弄足过去便想给他一个风袖低昂,却兀地望见了萧沙近在咫尺的狰狞面目,头顶坠下钢轮巨大的阴影——

      她听到机关链伸缩的声响,下一瞬便被拉到了十几尺开外,撞上了一个陌生的胸膛。而那人在确认她无碍之后便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收起了手中的子母飞爪。

      “多谢侠士救我。”她闷声说了一句,也不看他,径自望向前方激战的人群。

      “该是我要谢过姑娘。”他低声开口,嗓音沉拓而平稳,“若不是担心在下的安危,也无须暴露在那龙王眼前。”

      “方才着实危险,你单枪匹马射杀龙王,可知是冒了性命之虞?”到底是云裳出身,还是对生死伤病尤为介怀。

      他闻言不由轻笑了几声,方才道:“我自十五岁出师起,便没有哪日行事不是冒了性命之虞的。我知道姑娘是七秀坊弟子,方才意在救我一命,但每个人的性命都只有一次,我受不起姑娘以命相救的大恩。”

      “你……”她闻言不由蹙了眉,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我修习云裳心法多年,却从未想过救人值或不值;若有一天非得以命相抵方能换得盟友平安,我也在所不惜!”说到后面已是略显激动,深吸了口气方才平复心情。

      那人沉默片刻,道:“在下无意质疑一个医者救人的心意有多坚定。只是世事无常,若是猝然离世,或许痛苦只在一瞬之间,而对故友亲朋来说,却是长久的弥痛。”他抬起头来,瞳孔泛出几不可察的痛楚,直视着她。

      “所以斗胆奉劝姑娘,在救人的同时,也望爱惜性命。”他不露痕迹地恢复了常态,随着她的目光一道落在了前方即将结束的激战之中:萧沙在被追命箭击中之后伤及内脏,战斗力直线下降,已成困兽之斗。

      或许是意识到他说的在理,亦是被他关切的语气动容,她的脸色方才转为柔和,抿了唇道:“方才若是有人能镇个山河,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了。”

      唐奕辰站在她的身侧,头顶是皇宫华丽繁复的穹顶,偶尔有星光筛漏下来,落在地面上,一星半点,仿佛是有人指剑碎裂了星辰,化作无数澄芒落向地面。

      他听见那七秀女子恍然未知地说出那个技能的名字,仿佛那是挽救众生的最终障壁。

      镇山河。

      他岂是不会?他却是不敢。

      伴随着多么汹涌而至的记忆,仿佛隔世般遥远漫长。他不敢再想,却只是在一场血战的终结之时,仰头望向了满天璀璨。

      他仿佛看到漆黑的夜空里,隐没一袭稍纵即逝的白衣。那人居于星河尽头的神迹中庭,吞吐日月惊破苍穹,碎裂星辰落转乾坤。她生前曾是睥睨众生的剑者,亦是清修的道子,却被他叩响了命运之门,从此两人的生命有了不期而遇的交集。

      天光明灭,轮回往生,如今又只剩他一人,在生命的荆棘途中独自前行,仿佛那场梦境般的相遇,从未发生。

      而他猝然握紧了腰侧长剑,冷硬的触感提醒着自己昔年那场相遇的真实性。映秀湖的波光潋滟,潇湘岛的竹影桃丘,在暌违多年之后复又交替闪现眼前,逼得他生生止住纷乱的思绪,闭眼凝神片刻,方才心无旁骛地走上前去。

      ***

      南诏皇宫一战过后,众人启程北上,而唐奕辰则留在了苍山洱海。对他而言,这方隐居了近十年的南境幽土,已然成了他最熟悉的地方。

      天璇影站在风城的驿站口,指挥着浩气众人有条不紊地上车离去,余光瞥见淡绯裙裳一角,有些诧异地拿眼瞟了一眼那七秀女子。

      她秦风头饰的银钿因为微微抬头的动作,映了日光反射进他的眼里,影有些不适地别开眼去,却听到她迟疑着轻声问道:“他……回去了吗?”

      “是。”影在是否要装傻这一点上迟疑了半瞬,方才淡然应道。

      她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失落神色,但矜于身份,还是不再追问,转身将欲离去了。

      忽地听到那浩气七星之一在自己身后有些刻意地咳嗽了两声,她恍然回过头去,却见天璇影戴着面具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却默不作声地拿手指了一下不远处一座箭塔的顶端,然后径自绕过她走了。

      她顺着影所指的方向举目望去,只见那唐门孤身立在塔尖,藏青衣带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似乎是感觉到她的注视,微微调转了视线,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她安静地同他对视。那人身形逆着光,脸上又覆着银面,一时看不清表情。

      “你不下来么?那么高我上不去啊。”她笑着喊道。

      那人静了一瞬,终还是运了个踏云轻功,落在了她的身前。

      “要回南屏山了么?”他率先出声问道。

      “嗯。”她冲他粲然一笑,“今后不知能否再次相见,让我给你个迟到的风袖吧。”

      “我不涉江湖恩怨多年,此番权当是帮影哥的忙,日后如无意外,当是不易再见了。”他语声温和,却隐约间透着无意的疏离。

      她闻言愣了一瞬,心想眼前这人竟是连客套的场面话都吝于给予,心间方才涌起的欣悦当下又有些被怅然若失覆盖,终是强自笑道:

      “那以后若是能回扬州,得空可来秀坊寻我。”顿了顿,“我带你去看二十四桥和瘦西湖吧。”

      “好。”他微微颔首,“车队要启程了,姑娘莫要误了时辰。”

      到最后,甚至都没询问过她的名字。

      所谓的莲步笙歌相知起、一船星月坐听香,也终究只是南柯一梦与镜花水月罢了。

      ***

      他自然不会去扬州。

      之后天璇影来过洱海两次,而在第二次会面的最后,两人相坐莲花峰顶对饮,暮色浮起在周围的群峰之间,将缭绕的云雾染成淡金色。

      “上次来便想问你,”天璇影饮下一口狼翻锅,“你对那秀坊姑娘可曾有意?”

      唐奕辰默不作声地瞟他一眼,似乎在微醺的状态下连回答都懒得。

      “果然……你还是忘不了凌虚子。”影沉声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回去便让她弃了执念吧。”

      “我只是不想耽误了别人。”唐奕辰苦笑一声,“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人家再为我挂念了。”

      他伸手按在额前,将烟霞暮光隔绝在视线之外:“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他已然不再年轻。昔年唐家堡最意气风发的骄子仿佛同眼前这人是无论如何都联系不到一起的。最后一丝率性和恣意随着年岁的增长已然在这个人身上褪得干净无踪,只余从容与拓定。

      言罢执壶在手,将过往化为烈酒悉数灌入喉中。

      只余满城风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番外-青骨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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