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咎》七茭白

4、第一章（4）

　　垂幔围绕的大床上，时间缓慢的一步一步挪。

　　壶漏将涸，水珠“嘀嗒”一声，落在了接水莲台上，声音格外清晰。

　　天亮了。

　　韩绪迷迷糊糊的眯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方，只是看着貂裘上细长柔软的绒毛发呆。

　　睡眠让他的记忆再一次出现了空白。他不知道睡着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这让他本能的有些紧张。

　　于是他宽阔辽远地伸展开知觉，像大毯子一样覆盖了偌大的寝殿，并缓慢的向外围扩展。

　　细碎的灰尘在空中互相撞击。有金色甲壳的小虫在地砖的缝隙中颤动着长长的触角。万物滋长，他们的根茎在黑暗的地底执拗的钻探。这些气味和声响流水一样潺潺而入，依次在韩绪眼前迅速掠过。他的知觉在庞大的悦王府中穿行，穿过狭长的夹道，又越过勾檐相连的屋脊。他在高高的红墙上远眺，看见天边密云不雨，青山寂寥。

　　一队武士从围墙下走过。他们穿过正殿，在石狮子下面站了一站，向后面的寝殿走来。

　　他们并没有靠近寝殿，远远的隔着丹墀就分成两列，左右绕殿而行。

　　韩绪突然闭上双眼。他知道那些人是危险的，有必要集中精力，仔细探查。

　　他的知觉在重重的剑戟上踩着利锋而行。将那些值守的侍卫，巡殿的武士，还有捧着暖水巾帕列队静候的侍者一一探过。他绕殿而走，满意的发现所有的通路和入口都有人严密防护。他确定自己身处的地方是安全的，安全并且舒适温暖，就睁开双眼，轻轻动了一下。

　　他一动，容毓就醒了，将两个人的被角又掖了掖，问：“醒了？”

　　韩绪答：“是。”

　　容毓问：“你前几天睡觉了吗？”

　　韩绪答：“没有。”

　　容毓就又拍了他一会儿，问：“你晚上到底要不要睡觉？”

　　韩绪说：“不困。”

　　容毓说：“你昨天晚上睡了啊。说明你还是困的。”

　　韩绪也疑惑起来。他的意识一直在模糊中长久的浮沉，总是一团混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觉了。

　　容毓就下了定论：“以后还是睡觉吧，睡觉好。”

　　他埋头在貂裘的长毛下摸索，觉得韩绪的身体似乎不那么凉了，就问：“还冷吗？你感觉怎么样？心里难受吗？”

　　韩绪没有回答。

　　容毓等了一会儿，见韩绪眼睛又闭上了，便道：“那就再睡一会儿吧。你今天话多。”

　　韩绪闭上眼睛，是想再睡一次看看。

　　可是他的意识无比的锐利，神志也清醒，一点儿都不困。

　　他趴在这个人身上，觉得很暖和。后背蹭着柔软的织物，给他带来一种又酥又痒的异样。这是一种全然新奇的感受，和他承受过的所有疼痛，寒冷，麻痹，灼热都不同，却比那些更能撼动他的内心。

　　他觉得心里昏暗了，好像被什么东西毛绒绒的裹了起来。他在这小小的 ，昏暗的地方暂且歇息，然后滋生出一点点满意。

　　漫无止境的苦痛从来没能让他软弱。养蛊也好，撕开他的身体也好，一遍一遍洗掉他的记忆也好，他都像个旁观者一样，漠然的看着。他的身体在挣扎痉挛，灵魂却冷硬如铁，这些丝毫不能伤害他。

　　可是温暖，温暖却不一样。只要一点点，就刺痛了他的心。

　　让他软弱和畏惧。

　　他侧过头，把脸埋进容毓怀里。

　　容毓抱着韩绪又眯了一会儿，见韩绪没有睡觉的意思，就问：“你是不是想起床了？”

　　他自己先下床，按着韩绪说：“你先等会，我给你找件衣服穿里面。”

　　他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找出件四角镶黄的丝衣给韩绪披上，说：“这件算料子最细的了。你穿里面，不会有人看出来。我一会儿叫人给你做几件。”

　　韩绪没什么反应，既然衣服披在身上了，他就顺势穿好。

　　这种镶黄的里衣是亲王吉服，大典的时候穿在里面。容毓把衣服直接披在韩绪身上，是怕他有顾忌，不敢逾越。想不到韩绪穿得干脆。

　　容毓有些意外，笑了起来，摸着他的脖颈问：“你心里到底是清楚呢，还是糊涂啊？”

　　顿了顿又自言自语：“我觉得是清楚的。让你办的事也办得很好。”

　　他等韩绪穿好了衣服，就开了寝殿的门，让下人进来服侍更衣洗漱，又吩咐在侧殿传膳。

　　清甜的花香在空中缓缓浮动。早春暖软的阳光，透过银青的窗纱折射进屋里，水一样在人身上流泻。

　　王府衣食素来精细，各色点心水果摆了满满一桌。下人们将早膳布置妥当，就悄悄退了出去。

　　容毓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一点就放下了筷子。

　　他寝食难安，心中不静。

　　不静是因为身边有人。

　　韩绪正单膝跪在他身侧，目光凝在地上，一动都不动的静候。

　　他没有要韩绪退下，对方就只好在身侧跪侍，等待他的命令。

　　每天跪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却从没有一个人，像韩绪这样，让他这么难过。

　　容毓轻轻的在心里叹息。他微转过身，召唤道：“韩绪，到这边来。”

　　韩绪就膝行而上，跪在容毓的□□。他敛眉垂眼，神色没半分波动，等着容毓的吩咐。

　　容毓低头问：“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一边问，一边拈了个指头大的猫眼酥，试探性的在韩绪唇边碰了碰。

　　韩绪抬眼看了看，张嘴吃了。

　　容毓很是高兴，又挑了几样点心捡到小碟子里，说：“再吃一点。”

　　白冰碎玉瓷的小碟子里，装了玫瑰糕，栗米果，蝴蝶酥，豆沙饼和糯米脆，还放了两个桂圆干。容毓一块一块的递给韩绪吃，又拿小杯子盛水给他喝。

　　等点心吃过，容毓又试着给他舀了一勺肉粥。

　　饭勺刚递过来，韩绪就闻到了一点辛鲜的气味。

　　是姜丝。

　　他犹豫了一小下，决定吃掉。比起现在这让人不忍惊动的淡淡平静和温暖，一点小小的不喜欢，似乎可以忽略了。

　　容毓给韩绪喝了几勺粥，觉得他不是很感兴趣，就扒了一个甜甜的大橘子想给他吃。

　　韩绪把手搭在容毓腿上，等着他的橘子。

　　容毓慢慢的扒着橘子皮，感受韩绪放在自己膝盖上的小小重量，心软得快要化掉。他得到了韩绪的亲近——虽然只是一点点。

　　一点点就已经足够。足够让他小心翼翼又心痒难耐，好像怀里揣了只毛茸茸的小猫。

　　他把橘子瓣递到韩绪唇边，韩绪抬眼看了看他，才张嘴含过了橘子。

　　这罕见的注视让容毓满怀欣喜，他把剩下的橘子放在桌上，忍不住俯身搂住了韩绪，乱揉着他说：“你喜欢吃这个，是不是？我还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吃！有比这个更甜的，还是你喜欢汁水多一些的？”

　　韩绪不理他，自己拿过桌上的橘子吃掉了。

　　容毓更高兴了，拿下巴使劲蹭着韩绪的头顶，说：“唷，好乖。”

　　他跟着韩绪一起吃橘子，又吃了好几块点心。直到府里禀事的人站在了门口，才依依不舍，问：“你会一直跟着我，是不是？”

　　韩绪答：“是。”

　　容毓就在韩绪身上揉了半天，说：“那你先下去吧，我白天好忙。用膳的时候，再叫你吃。”

　　韩绪就低头行礼，然后合掌结印，消失在容毓眼前。

　　留他一个人在春天温煦的暖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