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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两地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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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烈火红透半空,青青端立一旁弄玉吹萧,那首父母生前最爱的‘凤求凰’,哀曲成伤,两行热泪扑簌成行。丧葬之中最大的礼仪莫不以哀痛为本,佳人心中的凄苦也格外惹人怜爱。少见世面的登徒子逢家有丑妇,徒见花样的美人如此娇柔,无不欣然向往、垂涎若渴。不及男女之大防,目光是何等贪恋她的容颜。
与此相比,周阿平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去玩雪仗已经玩得不亦乐乎。玉珍越是拦着不许他胡闹,他倒玩得更是起劲,活像一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玉珍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大肆打骂,怕叫人看了笑话,却也让他越发放肆了。随手抓着雪团就往人群中扔来扔去,就连火葬台也没能幸免。紧跟着,调皮的小孩子们也见样学样。大人们骂的骂,抓的抓,打的打,看热闹的看热闹,大笑的大笑……场面一片混乱。
张文武冷冷道:“周大哥,这火里躺着的到底是阿平的岳丈还是仇人?”周大海道:“当然是岳丈。……阿平,给老子死过来。”
张文武道:“周大哥慢生气,这阿平喜欢扔雪团子本来可以随他扔,但扔岳丈的尸首却是天理能容啊。现在阿平是孝子,想让他好好拜祭都是难事,更别说举引魂幡了。”
周大海也不听他啰啰嗦嗦,道:“看老子怎么把他揪来!”说罢跑去捉阿平。
张文武转向青青,目光中立刻充满倾慕,道:“这孝子开光持幡是万万不能少的,姑娘若愿意,只需一句话,我大可做这孝子无妨。我尚未婚配,家中有数亩薄田,家父曾任京畿县丞一职,我也读过几年书,总比阿平那白痴有心得多。”
青青被这忽然一团乱的场面给吓得眉头深锁,又听张文武说出这么不像样的话,头就更痛了。
一旁的马大牛不满道:“你他妈的可真想得美,这便宜是那么好占的吗?”张文武道:“你倒说说,这是阿平闹场还是我占便宜?”李赛道:“这孝子我也当得,凭什么你就出来抢风头。”张文武道:“我一心为这萧姑娘着想,谁跟你抢风头。”阿英不平道:“统统闭嘴,你们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就在这充当孝子。也配?!”张文武嗤笑道:“我不配那阿平倒配了?这萧老爹若是有知,怕也不要这般胡闹、乱七八糟的孝子吧!”马大牛道:“他奶奶的,你贪图人家闺女,谁又稀罕你这鸟孝子。回去戴你老爹的孝去吧你!”张文武怒道:“马大牛!我好好的做善事,你扯我爹干什么?”马大牛道:“哼,做你的妈的鬼善事。”张文武道:“我从没得罪过你,找什么茬啊?瞧你又想打架了吧。”马大牛道:“打就打!老子还怕了你这占便宜的孙子不成。”
青青听这些人斗嘴,本已心烦之极,面前这两人还扬言要打架,心中更是气愤。想她对父亲是何等尊敬,却没想到父亲火葬前竟无半点庄重。如此混乱不堪叫父亲英灵如何得以安宁,实在不孝极了。
就在青青寻思对策时,只听到一片哇哇大哭,很快周大海和玉珍抓着阿平过来。
周大海拿着棍子打骂道:“你这不成器的浑小子,不老老实实在这跪着,瞎跑出什么?再跑老子打断你的腿。”
周阿平虽然顽劣,但很惧怕父亲,又被打了几棍,倒也老实跪着,只不过仍是大哭不止。周大海又打又骂,他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玉珍心疼儿子,大喊:“别打了别打了,你想打死你儿子丢到火葬台去凑热闹啊!”周大海不满道:“就是你宠着他,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打死算了。”玉珍道:“你儿子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他脑子要是清楚还轮得到你在这又打又骂,早考状元去了。就是因为脑子不清楚才顽皮,你就是打死他也没用。要真打出个好歹来,我就跟你拼命。”
众人个个像看笑话似的指指点点。青青实在看不下去了,寻思:“这些人真是乱七八糟,也不看看什么场合,竟这般没有分寸。”对周大海道:“恩……伯父,青青尚有一言不得不说。”
众人见她开口,均想:“她爹都死了,这些人还这么吵不停,她肯定是要发脾气了。”
周大海也是这么想,暗骂自己做得太不应该,就随她骂吧!道:“有话你就说!”
青青仍是得体说道:“伯父曾说此地并无火葬先例,想来诸位对火葬风俗必不甚了解,青青须当告知。先人与古书皆有记载言传,凡火葬者,魂飞而魄散,火熄之时,灵魂或因烟火飞之上空而羽化登仙,或因夙愿未了而于人间流连。若非死者至亲,这时冲撞亡灵,可能会为魂魄所扰,借其托生。眼下烈火即将燃尽,提醒诸位且请稍作回避为宜,不然日后必定累及自身,或累及家人,或重损家中六畜。后果堪虞。”
众人听后大惊,心中不免害怕,可也有人质疑,不知道小姑娘说得是真是假。
马大牛惊道:“我们可都是不相干的人,这……大海哥,我们还是先走了吧!”张嫂向来信迷信,害怕道:“大家听过水鬼找替身吗?我得先走了。”转身就走。李嫂道:“这撞着死人本来就不大吉利,我也先走了。”其他几个妇人也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纷纷走了。听着就更畏惧了。
周大海问青青:“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青青其实全是瞎编,她只是想把这些围观的人吓走才胡乱一说。但她自小从不说谎,所以不正面回答,对张文武道:“方才听公子言到,令尊是读书人,想必公子见识必定广博,不妨告知诸位是也不是。”
张文武当然也是第一次听说,但他不会让人觉得自己不懂,满口应答:“没错,我也曾听家父说过。这火葬不比土葬,土葬是由全尸入土为安。火葬则不同,刚刚经烈火焚烧的尸首粉身碎骨,怨气最深。这时候需要由亲人念往生咒,将骨灰封存好,如果魂魄见到了不相干的人就会乱飞乱撞,附到人身上,则必死无疑。”
青青早就看出这人虽读过几本书,但为人轻浮好勇,料到他会这么说。干脆恭维道:“公子果然博学。”张文武欣喜若狂道:“多谢姑娘夸奖!——我等还是先告退了。”
大家听张文武这一说,都觉得有点道理。不一会儿人都走光了。安静下来,青青总算舒了口气。
玉珍听得有点毛毛的,心想:“我们跟那萧敬和也不熟啊!从认识到现在也不过两天,他什么来历我们一概不知。虽说他把女儿许配给我们阿平,但他们也还没有拜堂。而且八成他也是病得快死了,才稀里糊涂说了这话。他那魂魄认得女儿,可未必认得我们这穷亲家呀。万一他记性不好忘了有这么个女婿、亲家,一不留神就找我们附了身,那岂不是不明不白就没了命。”越想越怕,说道:“这……大海啊,阿平跟青青都还没有拜堂成亲,现在也还不算一家人。万一这亲家找错人附身,我们不就糟了。我看我们也是回避一下,等青青把骨灰弄好我们再来帮忙。”
周大海不满道:“说的什么屁话!这是在我的家,我不在这主持大局,我往哪跑啊?”玉珍道:“当然是往屋里跑,谁稀罕你主持大局了,你是他爹还是你是他爹?稀得你在这主持大局小局的。”周大海鄙视道:“先前还一口一个亲家的叫。想儿媳妇的时候什么话都往外说,现在倒怕起鬼附身来了?也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不许走!”玉珍骂道:“周大海,你可真没良心,我一辈子做什么不都是为了你们老周家,我还能存什么心?你说我存什么心?”周大海道:“你存的什么心你自己知道。”
青青真是头痛,她也见识过他们夫妇的斗嘴,担心他们会没完没了,而且阿平哭哭闹闹的,走了最好。忙说道:“大婶的顾虑是有道理,为了大局着想,三位还是先进屋去吧!你们为青青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不能再连累你们。”
周大海道:“你又来说些什么狗屁话!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又不是没有亲人没有婆家,我怎么能留下你一个人在这应付。玉珍,你带阿平进去。我救过萧兄弟,我不相信他会找我索命。”玉珍不满道:“都什么时候了,你逞什么能?走过几天夜路,你就当你是茅山道士了?”周大海道:“我不是逞能,这萧兄弟死在我家就是我的家人,我不会走!”
青青心中很是感动,道:“您还是进去吧!”
周大海坚定道:“我说不进去就不进去,我要陪着你,你是上天给我的儿媳妇,我绝不会扔下你一个人。”他挥了挥手里的木棍,又道,“谁要再劝我,我打断谁的腿。玉珍,你和阿平再不进去,就都别想进去了。”
玉珍也知道他那个牛脾气,道:“你想找死随你的便,死了也好,省得整天气我。这亲家要是不索你的命,我也要求着他来索。阿平,我们走!”随即拉着大哭的阿平进屋。
周大海骂道:“这老娘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她还。”
青青见周大海如此仁义,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敬畏,由衷说道,“实在太难为您了!”
周大海骂道:“谁要你客气啊?我难为还是不难为,你知道啊?尽在这瞎说!你要再给我这么客气,我也打断你的腿。”玉珍站在门口大喊:“只知道打断别人腿的人都不是好东西,把我们一个个的腿都打断了你能长生不老啊?我们这一大家子要是人人都缺了胳膊断了腿,从此下不了床,要你端屎端尿的,有你哭的时候。”她说完便把大门关上,周大海的火也就没地发了。
青青深感周大海的恩情,从此一生铭感五内。一句‘大恩不言谢’也铭记了一生,目下也不再多说,继续吹她的‘凤求凰’。
到了酉牌时分,柴火燃尽,尸骨成灰。周大海领着青青去了后山的悬崖峭壁,白雪茫茫的万里重山,青青一袭孝服站立悬崖之巅,抱着父亲的骨灰缓缓撒向山谷。此时习习悲风拂面,脸颊上的泪珠却怎么也难以风干。
周大海紧紧挨着她站在身后,唯恐她伤心过度摔下悬崖。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近距离的盯着一个女人看,他为人豪迈粗犷,杀的猪比见到的人还多,周围认识、相处的人也都是粗枝大叶。蓦然望着青青举止优雅,身上泛着淡淡幽香,有一种说不出的端庄,又有一种忍不住想让人爱护的弱柳扶风。他无法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想到传说中的仙女下凡,对她不由得敬之如神明。
青青撒完骨灰后,一遍一遍吹奏那首‘凤求凰’,也不知道在寒风中站在了多久,终于悲痛过度,昏绝于地。而就在同一时间,远处的徐府亭台,徐远山也正一遍一遍地弹奏着那曲‘凤求凰’。一曲轻音,两地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