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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亏心事 ...

  •   夜露凝寒,朔风凛冽。徐远山一袭青衫曳地,端坐于亭台栏杆上,他双膝间摆放一把古琴,手指行云流水地拨动琴弦。神情却如同槁木,心境恰似死灰,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毫无半点情感。
      不远处,徐母李云霞与亚茹站在廊下望着,又是关怀心疼又是无可奈何。曲音悲伤不免令听者垂泪。但在慈母心中,儿子两天来不吃不喝,今日又一言不发弹了一天琴,爱儿如此绝望伤心,为娘的早已心痛断肠。两人搀扶着走入亭内。
      李云霞走到儿子身旁,见儿子依旧没有反应。一手抚摸他的头发,一手按住琴弦。落泪道:“远山,娘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不吃不喝,这样伤心难过,为娘的心也痛如刀绞、肝肠寸断啊。青儿已经去了,你忍心让娘也去吗?”
      徐远山停下动作,却仍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一动不动。
      徐亚茹哭道:“青姐姐过世不是只有你难过心痛,我们大家都很伤心。昨天爹从刑部那里证实了萧姐姐一家丧生火海的时候,我都哭了一天一夜。想到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姐姐了,我心里就很难过很难过。但是我知道,如果姐姐在我身边,她是一定一定不会让我伤心的。姐姐那么爱我,也那么爱你,她在天之灵看着我们,她一定不想看到你这么伤心。因为你伤心,她在天上也会伤心。我听说,人死后如果有遗憾,就要在地下受苦,就不能转世投胎。难道你想要姐姐死不瞑目吗?你想让姐姐死后不得安息吗?你想让姐姐受苦受难吗?”
      徐亚茹这番话说得情之所至,远山确实听得动容了,转头看着母亲和妹妹。
      李云霞见儿子总算有了反应,继续下猛药鞭策,道:“亚茹说得对极了。现在天寒地冻,你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青儿若是见着了,一定心痛难当,就像娘的心在滴血一样。”
      徐远山起身握住母亲的手,悲痛道:“娘,孩儿不孝,让您忧心了。”
      “儿子”李云霞将儿子拥入怀中,道:“只要你别再折磨自己,娘就谢天谢地了。生死有命,付之于天,我们也无能为力啊!如果可以,娘情愿代青儿去死,也不想见你们有情人阴阳两隔。”
      徐远山眼含悲泪道:“不,娘,您不要这么说,是孩儿不孝,您要长命百岁。”李云霞捧着儿子的脸道:“只要我的儿子振作了,娘才能长命百岁。”
      徐远山悲痛道:“我与青儿……我曾许诺与青儿生死与共,及尔偕老。如今……我只是恨我自己,为夫者不能救得青青性命。我更恨那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叫我今生还有何乐趣立身于天地间!”
      李云霞泪流满面道:“你还有爹娘啊,儿子。”
      徐远山虽然悲痛莫名,但望着母亲泪如雨下,终究还是不忍让老母挂心,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悲伤,道:“娘请放心,孩儿明白!”
      李云霞欣慰点头道:“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徐远山忽然恨恨道:“萧家那场大火,不仅烧得寸瓦不剩,更使得家中四十余口面目全非、无一生还,足见那场火并非偶然,定系人为。却不知是何人如此歹毒,与萧家有何深仇大恨,竟泯灭人性至此。我真恨我不早些去萧家,不然必定得知其中缘由,也好为青儿报仇雪恨。”
      李云霞嘴上不说,心中却感到庆幸,暗想:“谢天谢地,还好那天远山没有去,不然他恐怕也遭此横祸了。”
      “你想知道其中缘由,那还不简单!”徐远方得意洋洋地走过来。
      徐远山瞪了他一眼,深知他不会存什么好心,谅他也不会知道什么,只不过是趁机来落井下石罢了。又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幸灾乐祸之能事,真不保证和他对话下去,会不会杀了他。
      徐亚茹向来单纯,忙问:“莫非二哥就知道其中缘由?”
      徐远方胸有成竹道:“我若是不知,哪敢来这说大话?不怕有人发起狠来,毒死我吗?”
      徐远山却是不信,“哼”了一声,心想你说的大话还少吗?徐亚茹却信以为真,激动道:“那么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狠毒?”徐远方道:“要我说也不难,只怕有人没胆量求我。”他本想让徐远山求他,他却不告诉他,吊足他的胃口再说。
      谁知徐远山根本从一开始就不信他的一派胡言,怒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多嘴多舌。我警告你,这个时候最好少惹我!往后再在我面前啰啰嗦嗦,我饶不了你。给我滚!”
      徐远方见他真的动怒,多少有点畏惧,心想:“他死了老婆,脾气肯定古怪。我要是不拿出点真凭实据,无端和他瞎扯,他决计没那心思上钩。恐怕不仅吊不到他的胃口,反而自己吃亏。好,我就不和你绕圈子。”说道:“你不信我不会求着你来信,我也不管你是真想知道真相,还是假想知道。我徐远方今天做定这个大好人了,保管会让你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想知道害死萧家的人是谁吗?不是别人,就是我们那个大仁大义、清正廉洁的爹。”
      徐远山三人大惊,李云霞率先责骂道:“放肆!你身为人子,诋毁父亲,是为大不孝;身为徐家子孙,诋毁徐家名声,是为不仁;身为人弟,愚骗兄长,是为不义。如此不孝不仁不义之语,岂可容你胡说!”
      徐远方不以为然,道:“倘若我所说的有半句假话,自然是不孝不仁,要是我说的句句所属呢?这三年来,爹与萧叔叔怎会变成越来越敌对,你们当真以为没有原因吗?他们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要是没有深仇大恨,何以会变成敌人!你们不知道原因我却知道。”
      徐渭和萧敬和的关系变得越发敌对,在这徐家每个人心中都是一个大结,不知其中是非曲直如何。徐亚茹听他说得有板有眼,大为好奇,“二哥要是知道,就尽管说出来,有什么误会总该想法子化解才是。”
      徐远方道:“人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还化解什么?要化解也是下一世的事了。”说着转向对徐远山、李云霞道:“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一切都得从你那好岳母,你那好妹妹的死因说起。她的死可不是自杀那么简单,名堂可多着呢!这仇也不知道你们报是不报。”
      徐远山母子虽然不知道徐渭和萧敬和之间的具体矛盾,但也早猜到跟李云屏有关,所以,徐远方这么说,他们都不意外。只是到底是什么原因?心中那个巨大的疑问倒被勾了出来。
      徐远山道:“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别说,不必在这绕三绕四。要是不知道,或者想打哑谜就省省吧,我没工夫猜谜。”
      徐远方道:“哼,谁有心思跟你打哑谜。你说你要为青青报仇雪恨,我就等着瞧瞧你有没有这个胆量。萧敬和之所以对爹恨之入骨,是因为我们那个正气凛然的爹奸污了人家的妻子。也就是你的岳母,你的妹妹。”
      李云霞完全不敢相信,气道:“你……你胡说!”
      徐远方轻轻一笑,问远山:“你娘说我胡说,你觉得呢?”
      徐远山脸色铁青,显然也是大为惊讶。
      徐亚茹直摇头,激烈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爹浩然正气、光明磊落,他主持正义,受人敬仰。你一定是在胡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爹!”
      徐远方哈哈大笑,道:“浩然正气?光明磊落?简直是太讽刺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们要不要继续听我说?”没人应答,他接着说,“萧敬和得知了这件事之后,便开始调查爹,企图抓住他的把柄,还妻子一个公道。他这一查可不得了了。大家应该还记得五年前应天府发生的洪涝吧?那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朝廷批下来兴修水利的钱资被人克扣,有人从中牟利,以次充好,使得应天府的百姓流离失所,无处安身。而我们那位浩然正气的爹便是其中主谋。你们应该也还记得当年爹和李大人奉旨去应天府放赈吧?饿殍满地的灾民殷殷期盼着朝廷的赈粮,但那两位放赈的父母官,却从中贪污了上百万两赈银,搞得灾区粮价上涨,民不聊生。当然,我说的这些只是凤毛麟角。萧敬和不知道从哪搞到一本军需的钱粮账本,那本账册到底记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绝对攸关爹的生死存亡。萧敬和用这本账册威胁爹,让他在萧夫人忌日灵前公开赎罪。爹当然不会同意,便动了杀机,一把火烧得萧家鸡犬不留,别说人和账册化为焦土,就连焦土也烧得面目全非了,爹自然就高枕无忧了。”
      徐远山越听越气,愤懑之状已然表露,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般心如刀绞,发狂似的抓住徐远方质问:“你说的可是实话!我先警告你,你要敢有半句假话,我杀了你。”
      徐远方虽有些惧怕,但向来不服他,不肯向他服软低头,道:“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要是好好跟我说话,我还会告诉你。你这种态度要我说我偏不说,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徐远山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早已控制不住心中的愤懑,用力一掌打在他的胸上。徐远方没想到他来真的,全无抵挡之意,以至于被这一掌推出去数丈,狠狠撞倒木柱上,疼痛不已。
      李云霞和徐亚茹受惊于前,又素知远山性情温和有礼,忽然间状若疯狂,都大惊失色。李云霞见情势紧迫,唯恐一发不可收拾,忙拖住儿子,说道:“远山不可冲动!”徐亚茹也忙过去扶起徐远方,“二哥。”
      徐远山心想:“这件事的结果对我太重要,我不能不明不白的蒙在鼓里。”连声怒道:“我再问你一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再给我打马虎眼,我徐远山定不饶你。”
      徐远方本来也不打算瞒他,就是想要他知道,事情闹得越大越合他的意,所以也不再隐瞒,道:“我所说的不仅句句属实,还有很多遗漏的地方可以补充。萧敬和是不是说过,他不愿把青青嫁来我们徐家?那是因为萧敬和发现爹也看上了她。”
      徐远山登时气得脸都绿了。徐远方索性气死他,继续说,“听说爹痴恋李云屏已经很久了,这一点夫人应该是知道的吧?而青青的貌美才情更胜她娘千百倍,爹早就在她的主意了,青青要是嫁过来,你头上那顶绿帽子也戴定了。”
      李云霞听他越来越口没遮拦,气不可遏,喝止:“住口!你若还有半点人伦孝道,也万万不可说出此等有失伦常的无耻之言。”
      徐远方不屑道:“乱了人伦纲纪,做了无耻之事的可不是我。”
      徐亚茹像受了惊吓的小鹿,早已哭成了泪人,她完全不能接受,恳求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二哥,你不要再说了。”
      徐远山也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悲泪盈眶。萧敬和与徐渭敌对的言语,瞬间在浮现眼前。寻思:“那日岳父说不愿将青儿嫁入徐家时的言语神情那么坚决,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么?难道我平素敬重如山的父亲,真是个道貌岸然的假道学么?”他想着想着,整个精神世界都垮了。青青的离世对他已经是莫大的打击,这一刀更是补得无法喘息。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绝对不能相信,道:“我不相信,我绝不会相信。你什么时候又对我说过真话,你一定是在骗我。”
      徐远方看着他落魄的样子,心里甚是得意,道:“你不相信,你大可以去问爹。”
      徐远山现在多么需要亲耳听父亲说‘这不是真的!’他点点头,道:“好,我去问爹。”说完即走。
      李云霞急忙叫住:“站住!你不可以去质问你爹。父母的恩泽大于天地,这件事太重大了,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我决不允许你有半分怀疑或忤逆你爹。不然,我现在就死在你的面前。”她说得言辞恳切,徐远山猛然却步,不敢违逆。
      徐远方一门心思就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说道:“好,你们要确凿的证据又有何难,我便就送佛送到西,证明给你们看。”他怕李云霞一心维护丈夫,阻止徐远山闹事,对李云霞道:“虽说出嫁从夫,但受害者却也是你的亲妹妹,希望你不要偏袒才是。”
      李云霞冷冷地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有些事她早已心中有数,就算有不明白的地方,这一串连也就都明白了。
      过了两天,徐远方做了一番精心策划,借父亲的名义邀李尚书过府一叙。同时徐渭也收到李尚书的名帖,说有要事相商。待李尚书来到徐府,徐渭特地请他到家中祖祠会面,并吩咐下人不得打扰。而这时徐远方却事先请了徐远山母子躲在屏风后。
      徐渭一进屋便在萧敬和的灵位前上香。
      李尚书看到萧敬和的牌位,大概猜到他葫芦里卖的药,心中极是不满,道:“这徐府天大地大,何以带我来此?你我虽是生死至交、情同手足,但兄弟我毕竟姓李,可不是你徐家的子孙,带我来你徐家家祠见面怕是大大的不妥吧!”
      徐渭道:“既然人都来了,顺便祭拜一下又有何妨。我徐家的列祖列宗当然不劳李兄一拜。可我这义弟死得太冤了,李兄不小心闯下这等大祸,还是磕个头的好,免得良心上过意不去。”
      李尚书忍住怒气,不屑道:“徐兄可真会说笑。我与那萧敬和素无交情,从未结拜,那是你的义弟,却不是我的义弟,你拜拜他、磕磕头、上上香也就是了,与我何干啊!”
      徐渭愤然道:“李浩!萧家灭门血案,四十余条性命死于你手,你就不该磕头赔罪吗?”
      李尚书不以为然,道:“自己没本事让人杀了,又能怨得了谁?况且那种不听话的人,早一日杀了也是好事,你又何必动怒!别忘了,当初可是你要我夺回账册、杀人灭口的。现在这般有情有义似乎晚了点呀,徐渭兄。”
      徐渭怒道:“我同意你去夺回账册,必要时将他掳走封口,却不是要你杀人放火,徒增杀孽。”
      李尚书轻笑道:“徐兄你实在太客气了,不愧是朝中人人称道的仁义之士。你那义弟全然不肯给你留半点后路,你却还这般为他着想,如此义气,当真‘闻着伤心听者流泪’呀!”
      徐渭知道他在有意讽刺,“哼”了一声,道:“不必挖苦!”
      李尚书道:“挖苦不敢,徐渭兄仁义归仁义,兄弟我却也不是好惹的人物。那本账册牵连甚广,一旦交到开封府,朝中将有多位大员在劫难逃。纵然徐兄能以死全义,我却犯不着为此赔上性命!——徐兄又何必耿耿于怀,他都不给你活路,你又何必给他活路呢?”
      徐渭道:“那是我们之间的私事,我自会处理。”李尚书笑道:“你若是能处理,也不会叫兄弟出面了。”徐渭后悔道:“我要是知道你如此…… 便是拼了性命也不会求救于你。”
      李尚书恨恨道:“哼,我若是不出面,今日在这灵位上就是你我。你与萧敬和的恩恩怨怨,我不便过问,可一旦威胁到我吃饭的家伙,我却不得不管。再退一万步讲,这起祸事可都是因你而起,那萧敬和所针对的不过只有你一人耳。徐兄只管在家为你那义弟多烧点纸钱,多念点经也算仁至义尽了,又何必特地把我请来看热闹,你应该知道我可没那兴致。徐兄要是没事,兄弟这便告辞了。”
      徐渭疑惑道:“我叫你来?不是你登门拜访说有要事相商的么?”李尚书微微一怔,随即猜到几分,惊谨道:“莫非今日邀我过府前来的不是你。”徐渭也发觉事有蹊跷,摇头道:“我并未邀请你,倒是接到了你的拜帖。”李尚书惊恐道:“什么?有人鬼鬼祟祟冒用你的名义叫我来此,这当中怕是不简单啊。却不知是何人谋划?又是有何用意?”徐渭也是一头雾水,又恐有诈,“这……”
      徐远山三人在屏后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也许杀了萧家四十余口并不是徐渭的本意,但他却绝对逃不了干系。还有那李尚书,徐远山真想冲出去杀了他,但母亲一直拉着他的手,告诉他‘绝对不可以!’。远山唯有忍着心中巨大的悲痛从屏后出来,道:“尚书大人不必费心思猜,是小侄一时兴起开了个玩笑。还望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
      李尚书和徐渭见远山忽然蹿出来,惊吓都是不小。李尚书白了眼徐渭,道:“贤侄就连皇上赐官都能拒之不受,却有闲心来跟我捉迷藏,远山贤侄可真是瞧得起我呀!令岳新亡,贤侄恐怕是难过得紧,陪着贤侄玩玩也是应该的。就是不知道往后我会不会听到一些我不想到的闲言碎语。”他话里的意思自然是试探他会不会抖出萧敬和的死因。
      徐远山如何不知他的意思,道:“尚书大人请放心,绝无可能!”
      李尚书点点头,道:“如此就再好不过了,令尊也大可安慰呀。”
      徐远山从屏后出来就没有望父亲一眼,这时把悲痛隐忍地目光投去。徐渭仿佛扯下了遮羞布,不敢与儿子对视。就如做了亏心事一般垂下眼帘,甚是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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