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空引》摘下草帽当锅盖

2、惜白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公主，她着一袭单薄的天青长裙，站在极北荒原之上，于寂寂深夜，破败红尘之中，安静地仰头望着浩瀚苍穹，风流云散，唇边是安然的微笑。
　　佛曰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而这世间最苦的，便是求而不得。

　　1.愁百岁

　　“近日东图袭扰竟国边境，顾阙已经击退东图大军，只不过这样一来，东图与竟国的矛盾已经激化，两国之战势必爆发，月尚保持中立是不可能的，竟国和东图会选择拉拢或是吞并我们不得而知，可是在这之前，我们必须要选好立场，否则恐怕两国之战尚未爆发，他们便会将矛头指向我们……………如今看来，他们是在等我们表态。”永安帝的声音沉重而疲倦，他抬起眼看着一双儿女，沉沉叹了口气，是他这个当父亲的无能。
　　“我已经下令派李诺三月后率领赤烽军前往月尚边关，太子需要留下来为我监国…….阿笙，父皇…….希望，你作为军师前往，为月尚守住边关…..”永安帝艰难地说完，不敢去看一双儿女的表情，这天下，可还有比他更荒唐的父亲吗，居然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上战场。殿内安静了刹那，原宿闭上眼，一双手已经捏出了青筋，周身的气压低得可怕。几乎只是过了片刻，寂静压抑的殿内响起一个平静冷淡一如既往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臣遵旨。”原宿的脸色一刹那间灰白，永安帝的双眼微微红了。良久，他微微闭了眼，“阿笙，抱歉。”
　　原笙像是没有听到，她像来时那样躬身行礼，“臣这就下去准备。”说完，朝着殿外走去。看着原笙天青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殿外，原宿终于再也忍不住，他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他要阻止她，这么残酷的命运本来应该是他的，怎么可以让他的妹妹来替他承受！“阿笙！”他叫住正在走下白玉梯的原笙，“不要去……”“太子殿下，我走后，烦请为我照顾好府上。”原笙截住他的话，并未回头看他。
　　原宿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你为何一定要卷入这些事情里来？这不该是你的命运!”“我不是在为你或者任何一位君主上战场，我在守护的，是月尚。”一身单薄的公主望着不远处的宫门，那外面，才是她真正要守护的东西。
　　原宿紧紧地盯着她，不甘心地走到她身边，“以你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做得到？你当年的伤还未痊愈…….”“王兄！”原笙终于转过身来，那张脸仍旧平静，只是那声称谓，却着实让原宿一惊。阿笙，自懂事起，就懂君臣之礼，从未唤他一声王兄。可是如今，他多希望自己没有听到，阿笙这是，在求他。
　　原笙看着原宿渐渐冷了的脸，心知他已经明了，“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只是希望你成全我一次。”她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那道身影卷在萧瑟的秋风里，她身上的银白狐裘扬起，遮挡了那道义无反顾的命运。
　　竟国皇宫中有一处梅林，那里边有一处梅妃亭，那是竟国皇后从前还是妃子的时候，竟国君主专门为其修建的。这处亭子是除了帝后与三位嫡出皇子其他人不得进入的地方，它是皇后南木氏当年深受恩宠的见证，而如今，三千后宫，再无人可以获梅妃这一封号。
　　而此时，宫宴未散，这梅亭中却已有两道身影。顾阙皱着眉，看着面前那人。即便穿着庄肃的朝服，这人还是只妖精。萧谧然摇开那把殷红扇骨的折扇，扇面上的秋草荻花荒原夜露一点都不像这位殿下的风格，那里面有一种风雅，更多的却是一种荒凉。顾阙盯着那把折扇，仿佛就看见了那位公主眼里平静的让人发寒的东西。
　　萧谧然看着顾阙久久地盯着他的折扇不放，不点自朱的唇抿了起来。他漂亮的手一翻，那把折扇便又合上，只余一线殷红颜色。“顾将军擅闯禁地，可有了受罚的准备？”顾阙一愣，随即无奈地看着这位任性的殿下，不是他选的地方吗？小心眼又爱吃醋，那位公主殿下比他小了五岁，可要比他成熟多了。
　　顾阙也未同他计较这些，只是这次他确有要事。他看着黑沉的夜幕，今夜无星，毕竟已快入冬了。“东图势必会与我们发生战争，这也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一直在等这个时机，我们忍了那帮蛮夷这么久，是时候了。”萧谧然只是听着，若有所思，顾阙顿了顿，知道他并不关心这些，“月尚那边，陛下的态度甚是暧昧，我也看不太分明，只是依我看来，月尚即便不会亡国，在战争结束之后，也免不了成为番邦的命运。”顾阙看着萧谧然依然没有波动的脸，暗自叹了口气。“恕我直言，殿下，长公主的才能在下清楚不过，长公主的气度与运筹在下折服，只是以她一人之力，如何阻挡这场战争？”
　　萧谧然低了眼，让人看不透他眸中的神色。他恍惚又想起那年，刚满九岁的原笙被送到竟国来当秘密质子，还是父皇指明要月尚尊贵仅次于太子原宿的长公主，这当然把月尚君主气的半死，只是他却也毫无办法。当时他刚刚十六岁，对于这个从小就与他们兄弟三人齐名天下的小娃娃是不屑一顾的。其他皇子都纷纷好奇地拥上去，打量着由皇兄带着的小女孩。那时的他一身傲气，不屑地看着那些人把那个小小的身影淹没，转身就走了。只是他没想到，几日后，皇兄就将她带到他的府上。他当时正惬意地躺在树上睡觉，就被皇兄抓了下来。
　　“你这里最是安静也最是安全，长公主就住你这里。”那个时候的他们都不知道，这句话决定了那么多人的命运。他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天外来客，“这个小公主要是敢犯什么公主病，我就把她扔到大街上去。”他冷冷地说，那些公主往往自恃身份，骄纵的不得了。萧默然若有所思地笑了，“我倒希望她会。”萧谧然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后来他竟然也与他有了同样的想法，只是目的不同罢了。他这时才想起来，当年皇兄便预料到了，阿笙日后会是竟国控制月尚最大的障碍。
　　那时他跟着皇兄走到前厅，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明明是那么纤瘦的人，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气度。那时的原笙还只是一个孩子，眼中便已经有了他看不懂的神色。她端坐在椅子上，眼神专注地盯着桌上的一局棋，那是他之前自弈时剩下的局。当时的原笙，穿着普通的月白衣裙，没有多么华美，却很是优雅。她眉心有一颗小小的梅花痣，一张脸像是瓷娃娃一般的白皙精致，“这样的人一碰就碎了。”他心想,并未料到日后的事情。
　　原笙看见他们进来，并未笑脸相迎，也未冷脸相待，只是很平静的站起身，微微行了个礼，然后看向他，“多有打扰了。”那双明亮的琥珀中，寂若深桐。后来，她便住在他的誉王府，一住，便是三年。这三年里，他忘记了全世界，眼里只看得见一个身影。那个身影瘦弱纤细，却永远挺拔如松竹，透着坚毅；那个身影，常常独自坐在寂静深深的庭院中，注视着一地的苍白月光；那个身影，常常凝视着棋谱，安静的生活在她的世界里。
　　他第一次与她说话时，是他从宫宴中回来时，带了一瓶上好的佳酿，本打算私藏起来，却在路过她的院落时，鬼使神差地落了下去，他懒散地敲敲门，一袭红衣衬得他越发明艳。不消片刻，她开了门，脸上看不出表情，像是毫不惊讶于他的深夜造访，她也没有问他什么，只是抬起那张精致却又过分苍白的脸看着他，无视他的风华惑人，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开口。萧谧然那个时候，第一次感觉到了紧张，那个只到他胸口的少女，只穿了一件单薄又典雅的素色衣裙，三千青丝随意挽起，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他举起手中的酒壶，挑了眉，不点自朱的唇轻启，悦耳的声音缓缓流出，带着淡淡的挑衅，“想请长公主喝一杯，如何？”原笙看着那酒壶，莹白的壶身映着他白皙修长的指，赏心悦目的不可思议。萧谧然是断定她会拒绝的，毕竟一国公主，又只有十岁，哪里尝过酒的滋味。没想到，只过了几秒，一个清冷如高山初雪的声音响起，“我的荣幸。”他一怔，随即勾起红唇，淡淡微笑。
　　那一晚的他们，并未铺席摆宴，只是跃到誉王府最高的房顶上，就着一地月光，一夜秋风，安静地对饮。原笙披着墨蓝色的斗篷，一张小巧精致的脸被宽大的帷帽遮住，显得越发苍白瘦弱，屋顶上的风吹起他们的衣袂，扬在黑夜里。良久的寂静中，萧谧然轻声开口，“小不点，你害怕吗？被送到竟国来，很有可能会丧命的哦。”他身边的人睁着一双琥珀，安安静静地望着黑夜，“我不会死在这里的。”萧谧然转头看她，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自信，“你那么相信你父皇吗？”“不，”她轻轻摇了摇头，“我相信的，是你的父皇，竟国的王。”那个时候什么心情呢，大概是欣赏吧，对于这个小姑娘有如此的胆量是有些欣赏的。
　　他若有若无地勾起红唇，“哦？你以为你是月尚长公主，父皇就不会杀你？”原笙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面上却依旧苍白。萧谧然也未催她，只是同样将杯中佳酿灌入口中，侧脸的线条优雅风流。良久的寂静中，那道清清冷冷，透着低哑的声音响起，“若是为了以质子要挟月尚，那么今日与殿下饮酒的便是我的王兄了。”如果说萧谧然刚才因为这个小姑娘的自信和胆识而欣赏她的话，如今他便是在震惊于她的见识。
　　一个仅仅只有十岁的小姑娘，居然轻而易举地猜透了竟国君主的心思。
　　月尚长公主作为质子，只不过是竟国对月尚的一点警告罢了。

　　2.醉秦川

　　萧谧然至今都还记得那个夜晚，那个在他看来只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带给他的震撼。那晚后，原笙仍旧沉默低调地呆在她的院子里，偶尔会去誉王府的后山散散心，只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呆在誉王府中。而萧谧然却自那晚之后常常在夜晚来找她喝酒，原笙从不拒绝。
　　“你可会武？”一日，萧谧然心血来潮，拉着原笙去了十里桃花林对弈，一句败局下来，他突然问道，“不会。”原笙默了一默，执起白子沉稳地落下。“本宫闲来无事，不如收个徒弟好了。”萧谧然看了一眼败局尽显的黑子，不在意地起身，对着原笙艳若桃花的笑。原笙只是看着他身后的漫天落花，静默一瞬，“好。”下一刻，那双风华无限的赤色瞳眸里，生出了妖娆的笑意。只是后来的萧谧然却为这一举动感到无比懊悔，居然，是他给了她离开的机会。
　　顾阙看着面前出神许久的人，轻轻咳了一声，“殿下，末将一介莽夫，不懂什么情爱，末将只知何谓家国。”萧谧然默了一默，随即转过身，看着顾阙坚定的瞳眸，微微躬身，“谧然在此谢过将军，谧然知道将军已经为我做了许多。”从今往后，由我亲自来保护她。顾阙惊讶了一刹，随即深深地望着面前即便行礼也难掩高贵气质的人，暗自叹了口气，早该明白的，这位殿下有多么固执，连太子殿下也拿他没办法。他躬身还礼，“既然如此，末将告退。”
　　萧谧然看着顾阙高大的身影渐渐融入黑夜，唇角微微挽起。他从来不在乎什么家国，他从未有过什么执念，他唯一想要的，不过就是把那个小笨蛋拥入怀抱。
　　原笙出了宫门，挥退了随从，“回去吧，本宫一个人走走。”随从们犹豫地互相望着，来不及劝阻，长公主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面前。原笙站在尚京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微微出神，她答应过母后，要让月尚的百姓不受战乱之苦，不被狼烟践踏，不用遭受离散之苦。而如今，局势迅速恶化，她却快要没有时间了。“母后，阿笙要如何做，才能护住月尚呢……”
　　汨罗站在长公主府的门口，手中捧着柔软的孔雀蓝织裘。在夜幕开始降临的时候，她终于看到那抹身影，纤细高贵，带着满身的寒凉，缓缓归来。汨罗急忙跑向原笙,“公主，怎么自己出去了？”“原笙抬起眼，看着汨罗有些担忧的神色，轻声开口，“汨罗，我恐怕要失约了。”汨罗一怔，随即脸色灰白。“我答应了他的，恐怕没办法兑现了。”原笙闭了闭眼，她的选择早就是注定了的，从很久以前开始。
　　原笙感到周身一片寒冷，她终究要辜负那个人。她多希望当初没有去誉王府，没有遇上他。突然感到手上一阵温暖，她轻轻睁开眼，琥珀一样的眼睛，注视着那双白皙的手，“不就是漠北吗？即便是地狱，汨罗也陪着您。” 汨罗温柔对她微笑。原笙看着她璨若琉璃的眼，良久，微微勾起唇角。她放开汨罗的手，独自走进府中，夜晚的风有些冷，只吹来一道同样冷淡的声音，“你还真是他培养出来的人，脾气都那么像他。”一样的任性，一样的，倔强又肆意。汨罗站在寒风中，听见这句话，妩媚的面孔上带了狡黠的笑意，她低低地回答，“殿下他一直为我们，以身作则。”
　　原笙静静地站在秋夜的庭院里，抬眼望着寂寂夜空中的零星，眸色空洞。她精致如瓷的面孔上带着化不开的浓重寒郁。她的这一生，原是一生荣华，本该一生无忧无虑，她原本可以承欢父母膝下，与其他的公主一样为了及筓礼而忙碌，可是如今回想起来，她最为悠闲安乐的时光，除了母后在时的五年时光，竟然是在竟国做质子的三年时光。她最为快乐愉悦的时光，除了母后，便只有那个人，给过她。可是如今，她却要在这两人之间挣扎抉择。
　　寒风四起，带着刺骨的凉薄，扬起那位公主单薄的衣袂，和满肩的青丝，无边的黑暗仿若一只巨大的蝶翼，诡魅地慢慢接近，想要吞噬无妄的人。“阿谧………” 。一声低叹，轻轻飘散在这寂寂深亭中。
　　萧谧然独坐在誉王府的孤余楼上，那双永远带着慵懒的眼眸，此刻却含着淡淡的寂寥，他自斟自酌，玉色的琼液被他以一种优雅到无可挑剔的姿态品味着，冰白的喉结带着致命的蛊惑。“阿笙，这酒真难喝。”他微微皱眉，不悦地放下了酒壶，却在念及那个缠绕于心上，舌尖中的名字时，温柔了眉眼。他最喜欢的，还是与阿笙一起喝的那种酒。
　　他们始终都在互相追赶，却从来背道而行。
　　听见了吗，命运它在为谁悲泣哀鸣。

　　3.望离别

　　“公主，太子殿下的信。”汨罗低声说道。原笙拆开那封封了红蜡的信，苍白的指尖轻轻滑过信纸。信上寥寥几字，原笙将它放到燃烧得正旺的烛火上，一眨眼便化为了灰烬。她轻轻闭眼，“终于来了。”菲薄的唇微微勾起，粉白的颜色透着冷淡。那一场战争，踏着铮铮的怒吼，正在一步步靠近，谁能在其中存活下来，便要看各自的手段了。“汨罗，我要去赴宴。”汨罗一怔，随即微微俯身，“是，我马上去准备。”她转过身，樱色的唇上扬，月尚最高贵的长公主，将要开始一场最华美的盛宴。
　　月尚永安二十三年，东图派遣使者出使月尚。
　　原宿站在东宫的外殿上，白玉的宫阶在他的脚下延伸向无尽的黑暗，他玉色的衣袂扫在玉阶上，透着不染烟火的梦幻。他容颜宛若女子一样秀丽，只是眉眼之间的英气与沉郁彰显着他过人的筹谋与狠厉。他望着夜幕，久久未动，身后的随从以为他出了神，正要上前提醒他更深露重，小心着凉，却在冷不丁间听到一声轻叹，“终于来了。”像是叹息，却又不带情绪，更像是一种宣告，平静的外相下掩藏着蚀骨的寒意。
　　月尚赤宫是皇家专为接见外使修建的宫殿，其间为了彰显月尚的国威，装饰得气派无比，处处透着皇室威严和精致绝伦。在赤宫的外殿前，有名冠天下的十里长廊，百里玉阶。那像是一场遥远的征途，玉阶之上铺着金红的地毯；长廊幽深，带着厚重的历史感，古朴神秘，每一个踏足于此的人，都会深切体会到月尚古国的优雅美丽，和一种繁华三千过尽的孤凉，再浮躁的灵魂都将在此平静下来，衷心膜拜这份美丽。
　　原笙此刻便站在这百里玉阶，十里长廊的尽头，她身着海蓝色的广袖朝服，端正清雅，层层裙裾蔓延在她的脚下，像是一朵开于无涯之际的蓝色妖姬。她有些晃神，曾经的她，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之时，最喜欢一遍遍地走过这十里长廊，百里玉阶。她的母后曾经告诉她，终有一天，她所深爱的人将会站在尽头，风拥红妆十里延，只为了拥她入怀，护她一世长安，免她一生流离。
　　她踏上长廊，长长的裙裾拖曳在金丝桐木的廊桥上，纤细的身影挺拔，步伐从容，踏着一种独特的优雅。从长廊开始直到赤宫正殿都有侍女侍卫相迎护驾，他们都是经过严格选拔，训练有素的，却在看见那道纤细身影时，微微怔愣。时隔三年，长公主终于回到了赤宫。他们纷纷跪地行礼，带着激动的声音高呼，“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恭迎长公主！”原笙目不斜视，仿佛没有听见这些呼喊，甚至像是没有看见这些人，只是从容淡定地前行，脚步都未曾顿一下。似水的年华，仿佛就在她优雅的蹁跹下缓缓流过，世事变迁也无法影响到她。
　　永安帝坐在帝座上，目光深沉，静静听着东图使团的滔滔不绝。为首的东图使节令身着东图的民族服装，身量却不是东图人的高大粗犷，面容也不似东图人那样深邃，反倒有一种中原大陆人的温文尔雅，出乎意料的俊美。这位东图使节显然不像其他东图使节一般傲慢嚣张，自始至终都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歌坊间聆听诗词唱腔，闲适从容。原宿一直静静地打量着这位年轻的东图使令，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居然能代表东图君主出使月尚。这位年轻的东图使令名叫翎鹤，乃是东图君主最信赖的臣子。
　　代替东图使令发言的是一位传统的东图人，高傲粗犷，他滔滔不绝了半天，无非是在告诉月尚君主，他们的国力有多强盛，希望在月尚边疆驻扎他东图的军队来保护东图的边防。这倒不像是来拉拢月尚的，更像是来挑衅的。而东图使令竟然并未出言阻止，就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位东图使者找死的行为。“我主望与贵国保持友好相交往来，还望贵主三思。”那人见月尚的君臣均未对他的言论进行回应，便开始明言。月尚的臣子沉不住气了，这个东图使者也太嚣张了！欺他月尚无人吗？月尚左相站出来，却并未直接与东图使者直接交锋，只是沉声对永安帝建议，“东图使者所言甚是，东图与我国边境一向友好，两国自古以来就是睦邻，从未发生过什么战事。只是如今世事动荡，我国边境屡遭骚扰，想必东图边境也是一样遭受狼烟，陛下当派师驻扎边疆，为保月尚与东图的安全。”
　　闻言东图使者一愣，他这明明是在暗示月尚将边疆防线交予东图，怎的却被这月尚臣子反将了一军呢？若是月尚派兵加强边境兵力，若是竟国来兵攻打，到时候月尚反戈相向，东图势必腹背受敌。现在月尚态度暧昧，与两国都划清了界限，显然是在观望，如果因为他的一时鲁莽，将月尚推向了竟国，那东图君主势必将他千刀万剐！东图使者冷汗直冒，脸色都苍白如纸。原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位东图使令，却发现那厮仍旧一脸闲适，丝毫不觉得慌张，而且丝毫没有出言相助的意思。原宿唇边极快的滑过一丝有趣的笑，这个翎鹤，的确是个人物。
　　正当朝堂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僵硬压抑之后，一身通报传来，“长公主驾到!”东图使者像是望向救星一样地望向大殿门口，这位公主来的到正好，正好可以将此事掩过去。而月尚的臣子们却是真正的像是见到了救星，长公主回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蔓延开来，众人都望向殿门口。不消片刻，便有一抹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月尚的长公主，十六岁的年纪，面容精致若瓷，眉心一点小小的梅花痣；身形单薄纤细，一双琥珀一样的眸瞳里盛着一湾夜色，寂若深庭；少女未着华服珠履，未饰红妆，像是高山初雪一般的冷清。少女着一身海蓝色的广袖朝服，端正清雅，三千墨色青丝挽着简单随意的发髻，不簪珠翠。然而即使是这样简单的衣饰，在少女自若行来的姿态里，却是一种独特的优雅。看到来人，一直不动声色的翎鹤唇边浮起一丝难懂的微笑，能让那位倾心的人，果然名不虚传。
　　原笙未去看东图使，只是向永安帝恭敬行礼，她优雅躬身，高山初雪一样冷清的声音缓缓响起，没有少女的青涩，反倒带着沉冷，像是化不开的寒潭，不带一丝情绪，平静得令人发指。“臣参见陛下。”永安帝手指收紧，紧紧地握着龙椅的扶手，他面上不带波动，只是沉声开口，“起来吧。”原笙起身，雪瓷一样的容颜，面上是化不开的平静。她站到太子身边，一对出色的兄妹，掌控着这个朝堂。刚刚闯了祸的东图使者十分怀疑地悄悄打量着刚刚让月尚朝臣们敬畏无比的少女，月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长公主，惊艳了世人这么多年的月尚长公主，居然是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面容稚嫩的小公主？
　　朝堂上一反刚才的针锋相对，那位东图使者也不再咄咄逼人，只是退回翎鹤的身后，不再出言，而月尚的朝臣们也一反刚才的群情激奋和愤慨，此刻都开始陷入诡异的沉默。而太子原宿和翎鹤却是这其中最为闲适的人，神情愉悦，好像身处的不是剑拔弩张的朝堂而是焚香咏藻的歌坊，一派风流姿态。而原笙自从进了朝堂就一直保持沉默，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眼似乎在沉思，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覆在那双琥珀上，轻轻一动便像是翩跹的蝶。
　　正当朝堂上陷入尴尬的沉默时，一道清朗仿佛在吟咏什么千古名篇的声音响起，“陛下，我主派臣来月尚，除了议和，还有一件事。”翎鹤面带微笑，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轻易便安抚了躁动的人心，他说话时带着他独特的节奏，不紧不慢中有一种蛊惑人心的优雅。
　　永安帝暗自皱了皱眉，这东图使令又有什么花样。他沉声开口，“哦？是什么？”“献宝。”翎鹤不紧不慢地吐出这两个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公主，她身穿天青色长裙站在极北荒原之上，于漫天大雪，破败红尘之中，寂寞地仰头望着浩瀚苍穹，风流云散，泱泱大雪覆上她的肩膀。
　　佛曰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而这世间最苦的，便是求而不得。

　　1.愁百岁

　　“近日东图袭扰竟国边境，顾阙已经击退东图大军，只不过这样一来，东图与竟国的矛盾已经激化，两国之战势必爆发，月尚保持中立是不可能的，竟国和东图会选择拉拢或是吞并我们不得而知，可是在这之前，我们必须要选好立场，否则恐怕两国之战尚未爆发，他们便会将矛头指向我们……………如今看来，他们是在等我们表态。”永安帝的声音沉重而疲倦，他抬起眼看着一双儿女，沉沉叹了口气，是他这个当父亲的无能。
　　“我已经下令派李诺三月后率领赤烽军前往月尚边关，太子需要留下来为我监国…….阿笙，父皇…….希望，你作为军师前往，为月尚守住边关…..”永安帝艰难地说完，不敢去看一双儿女的表情，这天下，可还有比他更荒唐的父亲吗，居然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上战场。殿内安静了刹那，原宿闭上眼，一双手已经捏出了青筋，周身的气压低得可怕。几乎只是过了片刻，寂静压抑的殿内响起一个平静冷淡一如既往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臣遵旨。”原宿的脸色一刹那间灰白，永安帝的双眼微微红了。良久，他微微闭了眼，“阿笙，抱歉。”
　　原笙像是没有听到，她像来时那样躬身行礼，“臣这就下去准备。”说完，朝着殿外走去。看着原笙天青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殿外，原宿终于再也忍不住，他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他要阻止她，这么残酷的命运本来应该是他的，怎么可以让他的妹妹来替他承受！“阿笙！”他叫住正在走下白玉梯的原笙，“不要去……”“太子殿下，我走后，烦请为我照顾好府上。”原笙截住他的话，并未回头看他。
　　原宿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你为何一定要卷入这些事情里来？这不该是你的命运!”“我不是在为你或者任何一位君主上战场，我在守护的，是月尚。”一身单薄的公主望着不远处的宫门，那外面，才是她真正要守护的东西。
　　原宿紧紧地盯着她，不甘心地走到她身边，“以你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做得到？你当年的伤还未痊愈…….”“王兄！”原笙终于转过身来，那张脸仍旧平静，只是那声称谓，却着实让原宿一惊。阿笙，自懂事起，就懂君臣之礼，从未唤他一声王兄。可是如今，他多希望自己没有听到，阿笙这是，在求他。
　　原笙看着原宿渐渐冷了的脸，心知他已经明了，“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只是希望你成全我一次。”她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那道身影卷在萧瑟的秋风里，她身上的银白狐裘扬起，遮挡了那道义无反顾的命运。
　　竟国皇宫中有一处梅林，那里边有一处梅妃亭，那是竟国皇后从前还是妃子的时候，竟国君主专门为其修建的。这处亭子是除了帝后与三位嫡出皇子其他人不得进入的地方，它是皇后南木氏当年深受恩宠的见证，而如今，三千后宫，再无人可以获梅妃这一封号。
　　而此时，宫宴未散，这梅亭中却已有两道身影。顾阙皱着眉，看着面前那人。即便穿着庄肃的朝服，这人还是只妖精。萧谧然摇开那把殷红扇骨的折扇，扇面上的秋草荻花荒原夜露一点都不像这位殿下的风格，那里面有一种风雅，更多的却是一种荒凉。顾阙盯着那把折扇，仿佛就看见了那位公主眼里平静的让人发寒的东西。
　　萧谧然看着顾阙久久地盯着他的折扇不放，不点自朱的唇抿了起来。他漂亮的手一翻，那把折扇便又合上，只余一线殷红颜色。“顾将军擅闯禁地，可有了受罚的准备？”顾阙一愣，随即无奈地看着这位任性的殿下，不是他选的地方吗？小心眼又爱吃醋，那位公主殿下比他小了五岁，可要比他成熟多了。
　　顾阙也未同他计较这些，只是这次他确有要事。他看着黑沉的夜幕，今夜无星，毕竟已快入冬了。“东图势必会与我们发生战争，这也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一直在等这个时机，我们忍了那帮蛮夷这么久，是时候了。”萧谧然只是听着，若有所思，顾阙顿了顿，知道他并不关心这些，“月尚那边，陛下的态度甚是暧昧，我也看不太分明，只是依我看来，月尚即便不会亡国，在战争结束之后，也免不了成为番邦的命运。”顾阙看着萧谧然依然没有波动的脸，暗自叹了口气。“恕我直言，殿下，长公主的才能在下清楚不过，长公主的气度与运筹在下折服，只是以她一人之力，如何阻挡这场战争？”
　　萧谧然低了眼，让人看不透他眸中的神色。他恍惚又想起那年，刚满九岁的原笙被送到竟国来当秘密质子，还是父皇指明要月尚尊贵仅次于太子原宿的长公主，这当然把月尚君主气的半死，只是他却也毫无办法。当时他刚刚十六岁，对于这个从小就与他们兄弟三人齐名天下的小娃娃是不屑一顾的。其他皇子都纷纷好奇地拥上去，打量着由皇兄带着的小女孩。那时的他一身傲气，不屑地看着那些人把那个小小的身影淹没，转身就走了。只是他没想到，几日后，皇兄就将她带到他的府上。他当时正惬意地躺在树上睡觉，就被皇兄抓了下来。
　　“你这里最是安静也最是安全，长公主就住你这里。”那个时候的他们都不知道，这句话决定了那么多人的命运。他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天外来客，“这个小公主要是敢犯什么公主病，我就把她扔到大街上去。”他冷冷地说，那些公主往往自恃身份，骄纵的不得了。萧默然若有所思地笑了，“我倒希望她会。”萧谧然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后来他竟然也与他有了同样的想法，只是目的不同罢了。他这时才想起来，当年皇兄便预料到了，阿笙日后会是竟国控制月尚最大的障碍。
　　那时他跟着皇兄走到前厅，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明明是那么纤瘦的人，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气度。那时的原笙还只是一个孩子，眼中便已经有了他看不懂的神色。她端坐在椅子上，眼神专注地盯着桌上的一局棋，那是他之前自弈时剩下的局。当时的原笙，穿着普通的月白衣裙，没有多么华美，却很是优雅。她眉心有一颗小小的梅花痣，一张脸像是瓷娃娃一般的白皙精致，“这样的人一碰就碎了。”他心想,并未料到日后的事情。
　　原笙看见他们进来，并未笑脸相迎，也未冷脸相待，只是很平静的站起身，微微行了个礼，然后看向他，“多有打扰了。”那双明亮的琥珀中，寂若深桐。后来，她便住在他的誉王府，一住，便是三年。这三年里，他忘记了全世界，眼里只看得见一个身影。那个身影瘦弱纤细，却永远挺拔如松竹，透着坚毅；那个身影，常常独自坐在寂静深深的庭院中，注视着一地的苍白月光；那个身影，常常凝视着棋谱，安静的生活在她的世界里。
　　他第一次与她说话时，是他从宫宴中回来时，带了一瓶上好的佳酿，本打算私藏起来，却在路过她的院落时，鬼使神差地落了下去，他懒散地敲敲门，一袭红衣衬得他越发明艳。不消片刻，她开了门，脸上看不出表情，像是毫不惊讶于他的深夜造访，她也没有问他什么，只是抬起那张精致却又过分苍白的脸看着他，无视他的风华惑人，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开口。萧谧然那个时候，第一次感觉到了紧张，那个只到他胸口的少女，只穿了一件单薄又典雅的素色衣裙，三千青丝随意挽起，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他举起手中的酒壶，挑了眉，不点自朱的唇轻启，悦耳的声音缓缓流出，带着淡淡的挑衅，“想请长公主喝一杯，如何？”原笙看着那酒壶，莹白的壶身映着他白皙修长的指，赏心悦目的不可思议。萧谧然是断定她会拒绝的，毕竟一国公主，又只有十岁，哪里尝过酒的滋味。没想到，只过了几秒，一个清冷如高山初雪的声音响起，“我的荣幸。”他一怔，随即勾起红唇，淡淡微笑。
　　那一晚的他们，并未铺席摆宴，只是跃到誉王府最高的房顶上，就着一地月光，一夜秋风，安静地对饮。原笙披着墨蓝色的斗篷，一张小巧精致的脸被宽大的帷帽遮住，显得越发苍白瘦弱，屋顶上的风吹起他们的衣袂，扬在黑夜里。良久的寂静中，萧谧然轻声开口，“小不点，你害怕吗？被送到竟国来，很有可能会丧命的哦。”他身边的人睁着一双琥珀，安安静静地望着黑夜，“我不会死在这里的。”萧谧然转头看她，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自信，“你那么相信你父皇吗？”“不，”她轻轻摇了摇头，“我相信的，是你的父皇，竟国的王。”那个时候什么心情呢，大概是欣赏吧，对于这个小姑娘有如此的胆量是有些欣赏的。
　　他若有若无地勾起红唇，“哦？你以为你是月尚长公主，父皇就不会杀你？”原笙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面上却依旧苍白。萧谧然也未催她，只是同样将杯中佳酿灌入口中，侧脸的线条优雅风流。良久的寂静中，那道清清冷冷，透着低哑的声音响起，“若是为了以质子要挟月尚，那么今日与殿下饮酒的便是我的王兄了。”如果说萧谧然刚才因为这个小姑娘的自信和胆识而欣赏她的话，如今他便是在震惊于她的见识。
　　一个仅仅只有十岁的小姑娘，居然轻而易举地猜透了竟国君主的心思。
　　月尚长公主作为质子，只不过是竟国对月尚的一点警告罢了。

　　2.醉秦川

　　萧谧然至今都还记得那个夜晚，那个在他看来只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带给他的震撼。那晚后，原笙仍旧沉默低调地呆在她的院子里，偶尔会去誉王府的后山散散心，只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呆在誉王府中。而萧谧然却自那晚之后常常在夜晚来找她喝酒，原笙从不拒绝。
　　“你可会武？”一日，萧谧然心血来潮，拉着原笙去了十里桃花林对弈，一句败局下来，他突然问道，“不会。”原笙默了一默，执起白子沉稳地落下。“本宫闲来无事，不如收个徒弟好了。”萧谧然看了一眼败局尽显的黑子，不在意地起身，对着原笙艳若桃花的笑。原笙只是看着他身后的漫天落花，静默一瞬，“好。”下一刻，那双风华无限的赤色瞳眸里，生出了妖娆的笑意。只是后来的萧谧然却为这一举动感到无比懊悔，居然，是他给了她离开的机会。
　　顾阙看着面前出神许久的人，轻轻咳了一声，“殿下，末将一介莽夫，不懂什么情爱，末将只知何谓家国。”萧谧然默了一默，随即转过身，看着顾阙坚定的瞳眸，微微躬身，“谧然在此谢过将军，谧然知道将军已经为我做了许多。”从今往后，由我亲自来保护她。顾阙惊讶了一刹，随即深深地望着面前即便行礼也难掩高贵气质的人，暗自叹了口气，早该明白的，这位殿下有多么固执，连太子殿下也拿他没办法。他躬身还礼，“既然如此，末将告退。”
　　萧谧然看着顾阙高大的身影渐渐融入黑夜，唇角微微挽起。他从来不在乎什么家国，他从未有过什么执念，他唯一想要的，不过就是把那个小笨蛋拥入怀抱。
　　原笙出了宫门，挥退了随从，“回去吧，本宫一个人走走。”随从们犹豫地互相望着，来不及劝阻，长公主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面前。原笙站在尚京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微微出神，她答应过母后，要让月尚的百姓不受战乱之苦，不被狼烟践踏，不用遭受离散之苦。而如今，局势迅速恶化，她却快要没有时间了。“母后，阿笙要如何做，才能护住月尚呢……”
　　汨罗站在长公主府的门口，手中捧着柔软的孔雀蓝织裘。在夜幕开始降临的时候，她终于看到那抹身影，纤细高贵，带着满身的寒凉，缓缓归来。汨罗急忙跑向原笙,“公主，怎么自己出去了？”“原笙抬起眼，看着汨罗有些担忧的神色，轻声开口，“汨罗，我恐怕要失约了。”汨罗一怔，随即脸色灰白。“我答应了他的，恐怕没办法兑现了。”原笙闭了闭眼，她的选择早就是注定了的，从很久以前开始。
　　原笙感到周身一片寒冷，她终究要辜负那个人。她多希望当初没有去誉王府，没有遇上他。突然感到手上一阵温暖，她轻轻睁开眼，琥珀一样的眼睛，注视着那双白皙的手，“不就是漠北吗？即便是地狱，汨罗也陪着您。” 汨罗温柔对她微笑。原笙看着她璨若琉璃的眼，良久，微微勾起唇角。她放开汨罗的手，独自走进府中，夜晚的风有些冷，只吹来一道同样冷淡的声音，“你还真是他培养出来的人，脾气都那么像他。”一样的任性，一样的，倔强又肆意。汨罗站在寒风中，听见这句话，妩媚的面孔上带了狡黠的笑意，她低低地回答，“殿下他一直为我们，以身作则。”
　　原笙静静地站在秋夜的庭院里，抬眼望着寂寂夜空中的零星，眸色空洞。她精致如瓷的面孔上带着化不开的浓重寒郁。她的这一生，原是一生荣华，本该一生无忧无虑，她原本可以承欢父母膝下，与其他的公主一样为了及筓礼而忙碌，可是如今回想起来，她最为悠闲安乐的时光，除了母后在时的五年时光，竟然是在竟国做质子的三年时光。她最为快乐愉悦的时光，除了母后，便只有那个人，给过她。可是如今，她却要在这两人之间挣扎抉择。
　　寒风四起，带着刺骨的凉薄，扬起那位公主单薄的衣袂，和满肩的青丝，无边的黑暗仿若一只巨大的蝶翼，诡魅地慢慢接近，想要吞噬无妄的人。“阿谧………” 。一声低叹，轻轻飘散在这寂寂深亭中。
　　萧谧然独坐在誉王府的孤余楼上，那双永远带着慵懒的眼眸，此刻却含着淡淡的寂寥，他自斟自酌，玉色的琼液被他以一种优雅到无可挑剔的姿态品味着，冰白的喉结带着致命的蛊惑。“阿笙，这酒真难喝。”他微微皱眉，不悦地放下了酒壶，却在念及那个缠绕于心上，舌尖中的名字时，温柔了眉眼。他最喜欢的，还是与阿笙一起喝的那种酒。
　　他们始终都在互相追赶，却始终背道而行。
　　听见了吗，命运它在为谁悲泣………..

　　3.望离别

　　“公主，太子殿下的信。”汨罗低声说道。原笙拆开那封封了红蜡的信，苍白的指尖轻轻滑过信纸。信上寥寥几字，原笙将它放到燃烧得正旺的烛火上，一眨眼便化为了灰烬。她轻轻闭眼，“终于来了。”菲薄的唇微微勾起，粉白的颜色透着冷淡。那一场战争，踏着铮铮的怒吼，正在一步步靠近，谁能在其中存活下来，便要看各自的手段了。“汨罗，我要去赴宴。”汨罗一怔，随即微微俯身，“是，我马上去准备。”她转过身，樱色的唇上扬，月尚最高贵的长公主，将要开始一场最华美的盛宴。
　　月尚永安二十三年，东图派遣使者出使月尚。
　　原宿站在东宫的外殿上，白玉的宫阶在他的脚下延伸向无尽的黑暗，他玉色的衣袂扫在玉阶上，透着不染烟火的梦幻。他容颜宛若女子一样秀丽，只是眉眼之间的英气与沉郁彰显着他过人的筹谋与狠厉。他望着夜幕，久久未动，身后的随从以为他出了神，正要上前提醒他更深露重，小心着凉，却在冷不丁间听到一声轻叹，“终于来了。”像是叹息，却又不带情绪，更像是一种宣告，平静的外相下掩藏着蚀骨的寒意。
　　月尚赤宫是皇家专为接见外使修建的宫殿，其间为了彰显月尚的国威，装饰得气派无比，处处透着皇室威严和精致绝伦。在赤宫的外殿前，有名冠天下的十里长廊，百里玉阶。那像是一场遥远的征途，玉阶之上铺着金红的地毯；长廊幽深，带着厚重的历史感，古朴神秘，每一个踏足于此的人，都会深切体会到月尚古国的优雅美丽，和一种繁华三千过尽的孤凉，再浮躁的灵魂都将在此平静下来，衷心膜拜这份美丽。
　　原笙此刻便站在这百里玉阶，十里长廊的尽头，她身着海蓝色的广袖朝服，端正清雅，层层裙裾蔓延在她的脚下，像是一朵开于无涯之际的蓝色妖姬。她有些晃神，曾经的她，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之时，最喜欢一遍遍地走过这十里长廊，百里玉阶。她的母后曾经告诉她，终有一天，她所深爱的人将会站在尽头，风拥红妆十里延，只为了拥她入怀，护她一世长安，免她一生流离。
　　她踏上长廊，长长的裙裾拖曳在金丝桐木的廊桥上，纤细的身影挺拔，步伐从容，踏着一种独特的优雅。从长廊开始直到赤宫正殿都有侍女侍卫相迎护驾，他们都是经过严格选拔，训练有素的，却在看见那道纤细身影时，微微怔愣。时隔三年，长公主终于回到了赤宫。他们纷纷跪地行礼，带着激动的声音高呼，“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恭迎长公主！”原笙目不斜视，仿佛没有听见这些呼喊，甚至像是没有看见这些人，只是从容淡定地前行，脚步都未曾顿一下。似水的年华，仿佛就在她优雅的蹁跹下缓缓流过，世事变迁也无法影响到她。
　　永安帝坐在帝座上，目光深沉，静静听着东图使团的滔滔不绝。为首的东图使节令身着东图的民族服装，身量却不是东图人的高大粗犷，面容也不似东图人那样深邃，反倒有一种中原大陆人的温文尔雅，出乎意料的俊美。这位东图使节显然不像其他东图使节一般傲慢嚣张，自始至终都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歌坊间聆听诗词唱腔，闲适从容。原宿一直静静地打量着这位年轻的东图使令，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居然能代表东图君主出使月尚。这位年轻的东图使令名叫翎鹤，乃是东图君主最信赖的臣子。
　　代替东图使令发言的是一位传统的东图人，高傲粗犷，他滔滔不绝了半天，无非是在告诉月尚君主，他们的国力有多强盛，希望在月尚边疆驻扎他东图的军队来保护东图的边防。这倒不像是来拉拢月尚的，更像是来挑衅的。而东图使令竟然并未出言阻止，就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位东图使者找死的行为。“我主望与贵国保持友好相交往来，还望贵主三思。”那人见月尚的君臣均未对他的言论进行回应，便开始明言。月尚的臣子沉不住气了，这个东图使者也太嚣张了！欺他月尚无人吗？月尚左相站出来，却并未直接与东图使者直接交锋，只是沉声对永安帝建议，“东图使者所言甚是，东图与我国边境一向友好，两国自古以来就是睦邻，从未发生过什么战事。只是如今世事动荡，我国边境屡遭骚扰，想必东图边境也是一样遭受狼烟，陛下当派师驻扎边疆，为保月尚与东图的安全。”
　　闻言东图使者一愣，他这明明是在暗示月尚将边疆防线交予东图，怎的却被这月尚臣子反将了一军呢？若是月尚派兵加强边境兵力，若是竟国来兵攻打，到时候月尚反戈相向，东图势必腹背受敌。现在月尚态度暧昧，与两国都划清了界限，显然是在观望，如果因为他的一时鲁莽，将月尚推向了竟国，那东图君主势必将他千刀万剐！东图使者冷汗直冒，脸色都苍白如纸。原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位东图使令，却发现那厮仍旧一脸闲适，丝毫不觉得慌张，而且丝毫没有出言相助的意思。原宿唇边极快的滑过一丝有趣的笑，这个翎鹤，的确是个人物。
　　正当朝堂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僵硬压抑之后，一身通报传来，“长公主驾到!”东图使者像是望向救星一样地望向大殿门口，这位公主来的到正好，正好可以将此事掩过去。而月尚的臣子们却是真正的像是见到了救星，长公主回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蔓延开来，众人都望向殿门口。不消片刻，便有一抹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月尚的长公主，十六岁的年纪，面容精致若瓷，眉心一点小小的梅花痣；身形单薄纤细，一双琥珀一样的眸瞳里盛着一湾夜色，寂若深庭；少女未着华服珠履，未饰红妆，像是高山初雪一般的冷清。少女着一身海蓝色的广袖朝服，端正清雅，三千墨色青丝挽着简单随意的发髻，不簪珠翠。然而即使是这样简单的衣饰，在少女自若行来的姿态里，却是一种独特的优雅。看到来人，一直不动声色的翎鹤唇边浮起一丝难懂的微笑，能让那位倾心的人，果然名不虚传。
　　原笙未去看东图使，只是向永安帝恭敬行礼，她优雅躬身，高山初雪一样冷清的声音缓缓响起，没有少女的青涩，反倒带着沉冷，像是化不开的寒潭，不带一丝情绪，平静得令人发指。“臣参见陛下。”永安帝手指收紧，紧紧地握着龙椅的扶手，他面上不带波动，只是沉声开口，“起来吧。”原笙起身，雪瓷一样的容颜，面上是化不开的平静。她站到太子身边，一对出色的兄妹，掌控着这个朝堂。刚刚闯了祸的东图使者十分怀疑地悄悄打量着刚刚让月尚朝臣们敬畏无比的少女，月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长公主，惊艳了世人这么多年的月尚长公主，居然是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面容稚嫩的小公主？
　　朝堂上一反刚才的针锋相对，那位东图使者也不再咄咄逼人，只是退回翎鹤的身后，不再出言，而月尚的朝臣们也一反刚才的群情激奋和愤慨，此刻都开始陷入诡异的沉默。而太子原宿和翎鹤却是这其中最为闲适的人，神情愉悦，好像身处的不是剑拔弩张的朝堂而是焚香咏藻的歌坊，一派风流姿态。而原笙自从进了朝堂就一直保持沉默，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眼似乎在沉思，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覆在那双琥珀上，轻轻一动便像是翩跹的蝶。
　　正当朝堂上陷入尴尬的沉默时，一道清朗仿佛在吟咏什么千古名篇的声音响起，“陛下，我主派臣来月尚，除了议和，还有一件事。”翎鹤面带微笑，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轻易便安抚了躁动的人心，他说话时带着他独特的节奏，不紧不慢中有一种蛊惑人心的优雅。
　　永安帝暗自皱了皱眉，这东图使令又有什么花样。他沉声开口，“哦？是什么？”“献宝。”翎鹤不紧不慢地吐出这两个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公主，她身穿天青色长裙站在极北荒原之上，于漫天大雪，破败红尘之中，寂寞地仰头望着浩瀚苍穹，风流云散，泱泱大雪覆上她的肩膀。
　　佛曰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而这世间最苦的，便是求而不得。

　　1.愁百岁

　　“近日东图袭扰竟国边境，顾阙已经击退东图大军，只不过这样一来，东图与竟国的矛盾已经激化，两国之战势必爆发，月尚保持中立是不可能的，竟国和东图会选择拉拢或是吞并我们不得而知，可是在这之前，我们必须要选好立场，否则恐怕两国之战尚未爆发，他们便会将矛头指向我们……………如今看来，他们是在等我们表态。”永安帝的声音沉重而疲倦，他抬起眼看着一双儿女，沉沉叹了口气，是他这个当父亲的无能。
　　“我已经下令派李诺三月后率领赤烽军前往月尚边关，太子需要留下来为我监国…….阿笙，父皇…….希望，你作为军师前往，为月尚守住边关…..”永安帝艰难地说完，不敢去看一双儿女的表情，这天下，可还有比他更荒唐的父亲吗，居然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上战场。殿内安静了刹那，原宿闭上眼，一双手已经捏出了青筋，周身的气压低得可怕。几乎只是过了片刻，寂静压抑的殿内响起一个平静冷淡一如既往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臣遵旨。”原宿的脸色一刹那间灰白，永安帝的双眼微微红了。良久，他微微闭了眼，“阿笙，抱歉。”
　　原笙像是没有听到，她像来时那样躬身行礼，“臣这就下去准备。”说完，朝着殿外走去。看着原笙天青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殿外，原宿终于再也忍不住，他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他要阻止她，这么残酷的命运本来应该是他的，怎么可以让他的妹妹来替他承受！“阿笙！”他叫住正在走下白玉梯的原笙，“不要去……”“太子殿下，我走后，烦请为我照顾好府上。”原笙截住他的话，并未回头看他。
　　原宿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你为何一定要卷入这些事情里来？这不该是你的命运!”“我不是在为你或者任何一位君主上战场，我在守护的，是月尚。”一身单薄的公主望着不远处的宫门，那外面，才是她真正要守护的东西。
　　原宿紧紧地盯着她，不甘心地走到她身边，“以你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做得到？你当年的伤还未痊愈…….”“王兄！”原笙终于转过身来，那张脸仍旧平静，只是那声称谓，却着实让原宿一惊。阿笙，自懂事起，就懂君臣之礼，从未唤他一声王兄。可是如今，他多希望自己没有听到，阿笙这是，在求他。
　　原笙看着原宿渐渐冷了的脸，心知他已经明了，“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只是希望你成全我一次。”她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那道身影卷在萧瑟的秋风里，她身上的银白狐裘扬起，遮挡了那道义无反顾的命运。
　　竟国皇宫中有一处梅林，那里边有一处梅妃亭，那是竟国皇后从前还是妃子的时候，竟国君主专门为其修建的。这处亭子是除了帝后与三位嫡出皇子其他人不得进入的地方，它是皇后南木氏当年深受恩宠的见证，而如今，三千后宫，再无人可以获梅妃这一封号。
　　而此时，宫宴未散，这梅亭中却已有两道身影。顾阙皱着眉，看着面前那人。即便穿着庄肃的朝服，这人还是只妖精。萧谧然摇开那把殷红扇骨的折扇，扇面上的秋草荻花荒原夜露一点都不像这位殿下的风格，那里面有一种风雅，更多的却是一种荒凉。顾阙盯着那把折扇，仿佛就看见了那位公主眼里平静的让人发寒的东西。
　　萧谧然看着顾阙久久地盯着他的折扇不放，不点自朱的唇抿了起来。他漂亮的手一翻，那把折扇便又合上，只余一线殷红颜色。“顾将军擅闯禁地，可有了受罚的准备？”顾阙一愣，随即无奈地看着这位任性的殿下，不是他选的地方吗？小心眼又爱吃醋，那位公主殿下比他小了五岁，可要比他成熟多了。
　　顾阙也未同他计较这些，只是这次他确有要事。他看着黑沉的夜幕，今夜无星，毕竟已快入冬了。“东图势必会与我们发生战争，这也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一直在等这个时机，我们忍了那帮蛮夷这么久，是时候了。”萧谧然只是听着，若有所思，顾阙顿了顿，知道他并不关心这些，“月尚那边，陛下的态度甚是暧昧，我也看不太分明，只是依我看来，月尚即便不会亡国，在战争结束之后，也免不了成为番邦的命运。”顾阙看着萧谧然依然没有波动的脸，暗自叹了口气。“恕我直言，殿下，长公主的才能在下清楚不过，长公主的气度与运筹在下折服，只是以她一人之力，如何阻挡这场战争？”
　　萧谧然低了眼，让人看不透他眸中的神色。他恍惚又想起那年，刚满九岁的原笙被送到竟国来当秘密质子，还是父皇指明要月尚尊贵仅次于太子原宿的长公主，这当然把月尚君主气的半死，只是他却也毫无办法。当时他刚刚十六岁，对于这个从小就与他们兄弟三人齐名天下的小娃娃是不屑一顾的。其他皇子都纷纷好奇地拥上去，打量着由皇兄带着的小女孩。那时的他一身傲气，不屑地看着那些人把那个小小的身影淹没，转身就走了。只是他没想到，几日后，皇兄就将她带到他的府上。他当时正惬意地躺在树上睡觉，就被皇兄抓了下来。
　　“你这里最是安静也最是安全，长公主就住你这里。”那个时候的他们都不知道，这句话决定了那么多人的命运。他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天外来客，“这个小公主要是敢犯什么公主病，我就把她扔到大街上去。”他冷冷地说，那些公主往往自恃身份，骄纵的不得了。萧默然若有所思地笑了，“我倒希望她会。”萧谧然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后来他竟然也与他有了同样的想法，只是目的不同罢了。他这时才想起来，当年皇兄便预料到了，阿笙日后会是竟国控制月尚最大的障碍。
　　那时他跟着皇兄走到前厅，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明明是那么纤瘦的人，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气度。那时的原笙还只是一个孩子，眼中便已经有了他看不懂的神色。她端坐在椅子上，眼神专注地盯着桌上的一局棋，那是他之前自弈时剩下的局。当时的原笙，穿着普通的月白衣裙，没有多么华美，却很是优雅。她眉心有一颗小小的梅花痣，一张脸像是瓷娃娃一般的白皙精致，“这样的人一碰就碎了。”他心想,并未料到日后的事情。
　　原笙看见他们进来，并未笑脸相迎，也未冷脸相待，只是很平静的站起身，微微行了个礼，然后看向他，“多有打扰了。”那双明亮的琥珀中，寂若深桐。后来，她便住在他的誉王府，一住，便是三年。这三年里，他忘记了全世界，眼里只看得见一个身影。那个身影瘦弱纤细，却永远挺拔如松竹，透着坚毅；那个身影，常常独自坐在寂静深深的庭院中，注视着一地的苍白月光；那个身影，常常凝视着棋谱，安静的生活在她的世界里。
　　他第一次与她说话时，是他从宫宴中回来时，带了一瓶上好的佳酿，本打算私藏起来，却在路过她的院落时，鬼使神差地落了下去，他懒散地敲敲门，一袭红衣衬得他越发明艳。不消片刻，她开了门，脸上看不出表情，像是毫不惊讶于他的深夜造访，她也没有问他什么，只是抬起那张精致却又过分苍白的脸看着他，无视他的风华惑人，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开口。萧谧然那个时候，第一次感觉到了紧张，那个只到他胸口的少女，只穿了一件单薄又典雅的素色衣裙，三千青丝随意挽起，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他举起手中的酒壶，挑了眉，不点自朱的唇轻启，悦耳的声音缓缓流出，带着淡淡的挑衅，“想请长公主喝一杯，如何？”原笙看着那酒壶，莹白的壶身映着他白皙修长的指，赏心悦目的不可思议。萧谧然是断定她会拒绝的，毕竟一国公主，又只有十岁，哪里尝过酒的滋味。没想到，只过了几秒，一个清冷如高山初雪的声音响起，“我的荣幸。”他一怔，随即勾起红唇，淡淡微笑。
　　那一晚的他们，并未铺席摆宴，只是跃到誉王府最高的房顶上，就着一地月光，一夜秋风，安静地对饮。原笙披着墨蓝色的斗篷，一张小巧精致的脸被宽大的帷帽遮住，显得越发苍白瘦弱，屋顶上的风吹起他们的衣袂，扬在黑夜里。良久的寂静中，萧谧然轻声开口，“小不点，你害怕吗？被送到竟国来，很有可能会丧命的哦。”他身边的人睁着一双琥珀，安安静静地望着黑夜，“我不会死在这里的。”萧谧然转头看她，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自信，“你那么相信你父皇吗？”“不，”她轻轻摇了摇头，“我相信的，是你的父皇，竟国的王。”那个时候什么心情呢，大概是欣赏吧，对于这个小姑娘有如此的胆量是有些欣赏的。
　　他若有若无地勾起红唇，“哦？你以为你是月尚长公主，父皇就不会杀你？”原笙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面上却依旧苍白。萧谧然也未催她，只是同样将杯中佳酿灌入口中，侧脸的线条优雅风流。良久的寂静中，那道清清冷冷，透着低哑的声音响起，“若是为了以质子要挟月尚，那么今日与殿下饮酒的便是我的王兄了。”如果说萧谧然刚才因为这个小姑娘的自信和胆识而欣赏她的话，如今他便是在震惊于她的见识。
　　一个仅仅只有十岁的小姑娘，居然轻而易举地猜透了竟国君主的心思。
　　月尚长公主作为质子，只不过是竟国对月尚的一点警告罢了。

　　2.醉秦川

　　萧谧然至今都还记得那个夜晚，那个在他看来只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带给他的震撼。那晚后，原笙仍旧沉默低调地呆在她的院子里，偶尔会去誉王府的后山散散心，只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呆在誉王府中。而萧谧然却自那晚之后常常在夜晚来找她喝酒，原笙从不拒绝。
　　“你可会武？”一日，萧谧然心血来潮，拉着原笙去了十里桃花林对弈，一句败局下来，他突然问道，“不会。”原笙默了一默，执起白子沉稳地落下。“本宫闲来无事，不如收个徒弟好了。”萧谧然看了一眼败局尽显的黑子，不在意地起身，对着原笙艳若桃花的笑。原笙只是看着他身后的漫天落花，静默一瞬，“好。”下一刻，那双风华无限的赤色瞳眸里，生出了妖娆的笑意。只是后来的萧谧然却为这一举动感到无比懊悔，居然，是他给了她离开的机会。
　　顾阙看着面前出神许久的人，轻轻咳了一声，“殿下，末将一介莽夫，不懂什么情爱，末将只知何谓家国。”萧谧然默了一默，随即转过身，看着顾阙坚定的瞳眸，微微躬身，“谧然在此谢过将军，谧然知道将军已经为我做了许多。”从今往后，由我亲自来保护她。顾阙惊讶了一刹，随即深深地望着面前即便行礼也难掩高贵气质的人，暗自叹了口气，早该明白的，这位殿下有多么固执，连太子殿下也拿他没办法。他躬身还礼，“既然如此，末将告退。”
　　萧谧然看着顾阙高大的身影渐渐融入黑夜，唇角微微挽起。他从来不在乎什么家国，他从未有过什么执念，他唯一想要的，不过就是把那个小笨蛋拥入怀抱。
　　原笙出了宫门，挥退了随从，“回去吧，本宫一个人走走。”随从们犹豫地互相望着，来不及劝阻，长公主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面前。原笙站在尚京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微微出神，她答应过母后，要让月尚的百姓不受战乱之苦，不被狼烟践踏，不用遭受离散之苦。而如今，局势迅速恶化，她却快要没有时间了。“母后，阿笙要如何做，才能护住月尚呢……”
　　汨罗站在长公主府的门口，手中捧着柔软的孔雀蓝织裘。在夜幕开始降临的时候，她终于看到那抹身影，纤细高贵，带着满身的寒凉，缓缓归来。汨罗急忙跑向原笙,“公主，怎么自己出去了？”“原笙抬起眼，看着汨罗有些担忧的神色，轻声开口，“汨罗，我恐怕要失约了。”汨罗一怔，随即脸色灰白。“我答应了他的，恐怕没办法兑现了。”原笙闭了闭眼，她的选择早就是注定了的，从很久以前开始。
　　原笙感到周身一片寒冷，她终究要辜负那个人。她多希望当初没有去誉王府，没有遇上他。突然感到手上一阵温暖，她轻轻睁开眼，琥珀一样的眼睛，注视着那双白皙的手，“不就是漠北吗？即便是地狱，汨罗也陪着您。” 汨罗温柔对她微笑。原笙看着她璨若琉璃的眼，良久，微微勾起唇角。她放开汨罗的手，独自走进府中，夜晚的风有些冷，只吹来一道同样冷淡的声音，“你还真是他培养出来的人，脾气都那么像他。”一样的任性，一样的，倔强又肆意。汨罗站在寒风中，听见这句话，妩媚的面孔上带了狡黠的笑意，她低低地回答，“殿下他一直为我们，以身作则。”
　　原笙静静地站在秋夜的庭院里，抬眼望着寂寂夜空中的零星，眸色空洞。她精致如瓷的面孔上带着化不开的浓重寒郁。她的这一生，原是一生荣华，本该一生无忧无虑，她原本可以承欢父母膝下，与其他的公主一样为了及筓礼而忙碌，可是如今回想起来，她最为悠闲安乐的时光，除了母后在时的五年时光，竟然是在竟国做质子的三年时光。她最为快乐愉悦的时光，除了母后，便只有那个人，给过她。可是如今，她却要在这两人之间挣扎抉择。
　　寒风四起，带着刺骨的凉薄，扬起那位公主单薄的衣袂，和满肩的青丝，无边的黑暗仿若一只巨大的蝶翼，诡魅地慢慢接近，想要吞噬无妄的人。“阿谧………” 。一声低叹，轻轻飘散在这寂寂深亭中。
　　萧谧然独坐在誉王府的孤余楼上，那双永远带着慵懒的眼眸，此刻却含着淡淡的寂寥，他自斟自酌，玉色的琼液被他以一种优雅到无可挑剔的姿态品味着，冰白的喉结带着致命的蛊惑。“阿笙，这酒真难喝。”他微微皱眉，不悦地放下了酒壶，却在念及那个缠绕于心上，舌尖中的名字时，温柔了眉眼。他最喜欢的，还是与阿笙一起喝的那种酒。
　　他们始终都在互相追赶，却始终背道而行。
　　听见了吗，命运它在为谁悲泣………..

　　3.望离别

　　“公主，太子殿下的信。”汨罗低声说道。原笙拆开那封封了红蜡的信，苍白的指尖轻轻滑过信纸。信上寥寥几字，原笙将它放到燃烧得正旺的烛火上，一眨眼便化为了灰烬。她轻轻闭眼，“终于来了。”菲薄的唇微微勾起，粉白的颜色透着冷淡。那一场战争，踏着铮铮的怒吼，正在一步步靠近，谁能在其中存活下来，便要看各自的手段了。“汨罗，我要去赴宴。”汨罗一怔，随即微微俯身，“是，我马上去准备。”她转过身，樱色的唇上扬，月尚最高贵的长公主，将要开始一场最华美的盛宴。
　　月尚永安二十三年，东图派遣使者出使月尚。
　　原宿站在东宫的外殿上，白玉的宫阶在他的脚下延伸向无尽的黑暗，他玉色的衣袂扫在玉阶上，透着不染烟火的梦幻。他容颜宛若女子一样秀丽，只是眉眼之间的英气与沉郁彰显着他过人的筹谋与狠厉。他望着夜幕，久久未动，身后的随从以为他出了神，正要上前提醒他更深露重，小心着凉，却在冷不丁间听到一声轻叹，“终于来了。”像是叹息，却又不带情绪，更像是一种宣告，平静的外相下掩藏着蚀骨的寒意。
　　月尚赤宫是皇家专为接见外使修建的宫殿，其间为了彰显月尚的国威，装饰得气派无比，处处透着皇室威严和精致绝伦。在赤宫的外殿前，有名冠天下的十里长廊，百里玉阶。那像是一场遥远的征途，玉阶之上铺着金红的地毯；长廊幽深，带着厚重的历史感，古朴神秘，每一个踏足于此的人，都会深切体会到月尚古国的优雅美丽，和一种繁华三千过尽的孤凉，再浮躁的灵魂都将在此平静下来，衷心膜拜这份美丽。
　　原笙此刻便站在这百里玉阶，十里长廊的尽头，她身着海蓝色的广袖朝服，端正清雅，层层裙裾蔓延在她的脚下，像是一朵开于无涯之际的蓝色妖姬。她有些晃神，曾经的她，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之时，最喜欢一遍遍地走过这十里长廊，百里玉阶。她的母后曾经告诉她，终有一天，她所深爱的人将会站在尽头，风拥红妆十里延，只为了拥她入怀，护她一世长安，免她一生流离。
　　她踏上长廊，长长的裙裾拖曳在金丝桐木的廊桥上，纤细的身影挺拔，步伐从容，踏着一种独特的优雅。从长廊开始直到赤宫正殿都有侍女侍卫相迎护驾，他们都是经过严格选拔，训练有素的，却在看见那道纤细身影时，微微怔愣。时隔三年，长公主终于回到了赤宫。他们纷纷跪地行礼，带着激动的声音高呼，“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恭迎长公主！”原笙目不斜视，仿佛没有听见这些呼喊，甚至像是没有看见这些人，只是从容淡定地前行，脚步都未曾顿一下。似水的年华，仿佛就在她优雅的蹁跹下缓缓流过，世事变迁也无法影响到她。
　　永安帝坐在帝座上，目光深沉，静静听着东图使团的滔滔不绝。为首的东图使节令身着东图的民族服装，身量却不是东图人的高大粗犷，面容也不似东图人那样深邃，反倒有一种中原大陆人的温文尔雅，出乎意料的俊美。这位东图使节显然不像其他东图使节一般傲慢嚣张，自始至终都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歌坊间聆听诗词唱腔，闲适从容。原宿一直静静地打量着这位年轻的东图使令，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居然能代表东图君主出使月尚。这位年轻的东图使令名叫翎鹤，乃是东图君主最信赖的臣子。
　　代替东图使令发言的是一位传统的东图人，高傲粗犷，他滔滔不绝了半天，无非是在告诉月尚君主，他们的国力有多强盛，希望在月尚边疆驻扎他东图的军队来保护东图的边防。这倒不像是来拉拢月尚的，更像是来挑衅的。而东图使令竟然并未出言阻止，就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位东图使者找死的行为。“吾主望与贵国保持友好相交往来，还望贵主三思。”那人见月尚的君臣均未对他的言论进行回应，便开始明言。月尚的臣子沉不住气了，这个东图使者也太嚣张了！欺他月尚无人吗？月尚左相站出来，却并未直接与东图使者直接交锋，只是沉声对永安帝建议，“东图使者所言甚是，东图与我月尚边境一向友好，两国自古以来就是睦邻，从未发生过什么战事。只是如今世事动荡，我月尚边境屡遭骚扰，想必东图边境也是一样遭受狼烟，陛下当派师驻扎边疆，为保月尚与东图的安全。”
　　闻言东图使者一愣，他这明明是在暗示月尚将边疆防线交予东图，怎的却被这月尚臣子反将了一军呢？若是月尚派兵加强边境兵力，若是竟国来兵攻打，到时候月尚反戈相向，东图势必腹背受敌。现在月尚态度暧昧，与两国都划清了界限，显然是在观望，如果因为他的一时鲁莽，将月尚推向了竟国，那东图君主势必将他千刀万剐！东图使者冷汗直冒，脸色都苍白如纸。原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位东图使令，却发现那厮仍旧一脸闲适，丝毫不觉得慌张，而且丝毫没有出言相助的意思。原宿唇边极快的滑过一丝有趣的笑，这个翎鹤，的确是个人物。
　　正当朝堂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僵硬压抑之后，一声通报传来，“长公主到!”东图使者像是望向救星一样地望向大殿门口，这位公主来的倒正好，正好可以将此事掩过去。而月尚的臣子们却是真正的像是见到了救星，长公主出现了！一片诡异的寂静蔓延开来，众人都望向殿门口。不消片刻，便有一抹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月尚的长公主，十六岁的年纪，面容精致若瓷，眉心一点小小的梅花痣；身形单薄纤细，一双琥珀一样的眸瞳里盛着一湾深凉夜色，寂若无涯；少女未着华服珠履，未饰红妆步摇，像是高山初雪一般的冷清。少女着一身沉蓝色的广袖朝服，端正清雅，墨色青丝随意挽在身后，不簪珠翠。然而即使是这样简单的衣饰，伴着少女自若行来的姿态，却是一种独特的优雅。看到原笙，一直不动声色的翎鹤唇边浮起一丝难懂的微笑，能让那位倾心的人，果然名不虚传。
　　原笙未去看东图使，只是向永安帝恭敬行礼，她优雅躬身，高山初雪一样冷清的声音缓缓响起，没有少女的青涩，反倒带着沉冷，像是化不开的寒潭，不带一丝情绪，平静得令人发指。“臣参见陛下。”永安帝手指收紧，紧紧地握着龙椅的扶手，他面上不带波动，只是沉声开口，“起来吧。”原笙起身，雪瓷一样的容颜，淡漠沉静。她站到太子身边，一对出色的兄妹，掌控着这个百年王朝。刚刚闯了祸的东图使者十分怀疑地悄悄打量着刚刚让月尚朝臣们敬畏无比的少女，月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长公主，惊艳了世人这么多年的月尚长公主，居然是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面容稚嫩的小公主？
　　朝堂上一反刚才的针锋相对，那位东图使者也不再咄咄逼人，只是退回翎鹤的身后，不再出言，而月尚的朝臣们也一反刚才的群情激奋和愤慨，此刻都开始陷入诡异的沉默。而太子原宿和翎鹤却是这其中最为闲适的人，神情愉悦，好像身处的不是剑拔弩张的朝堂，而是焚香咏藻的歌坊，一派风流姿态。而原笙自从进了朝堂就一直保持沉默，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眼似乎在沉思，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覆在那双琥珀上，轻轻一动便像是翩跹的蝶。
　　正当朝堂上陷入尴尬的沉默时，一道清朗仿佛在吟咏什么千古名篇的声音响起，“陛下，我主派臣来月尚，除了议和，还有一件事。”翎鹤面带微笑，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轻易便安抚了躁动的人心，他说话时带着他独特的节奏，不紧不慢中有一种蛊惑人心的优雅。
　　永安帝暗自皱了皱眉，这东图使令又有什么花样。他沉声开口，“哦？是什么？”“献宝。”翎鹤不紧不慢地吐出这两个字。一旁的另一位东图使者反应极快地走上前，沉声禀告，“吾主为贵主您准备了三样珍宝，仅表诚意。还望贵主给吾等表达诚意与歉意的机会。”说完向后一招手，便有穿着东图服饰的随从抬了三口红檀木的箱子上来，让人开了第一个箱子。“第一件乃是吾国国师大人倾数十年心血制成的，承乾五行阵，可预知祸福，成千秋，立万代，福泽后世。”永安帝并未有任何愉悦的反应，只是眉头微微皱起，眸底暗沉。
　　那东图使者又让人打开第二件，“这是我东图数十位最好的玉石雕刻师，历经三年日夜不休，全力雕刻的血珊瑚，有神奇功效，可延年益寿，平心静气。”月尚朝堂上一片沉默，月尚的臣子们虽然惊异于东图的大手笔，却也能猜到几分他们的意图，因此倒也没有什么好颜色。丝毫没有察觉到朝堂上的诡异沉默，东图使者唇边勾起一抹自信满满的得意笑容，这最后一件，可是真正的东图至宝。“第三件，凤凰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