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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广陵·茹梅斋 ...

  •   楚潆洄探访茹梅斋的经历,当真给他带来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惊艳。所惊诧的,不只是漕运风月地连祖辈士大夫都难以企及的豪富,更有收敛却不经意之间流露的富贵之气。那便是真富贵,即便清雅如云,却依旧夺人眼目。也便是这一日,楚潆洄心中便生出了暗暗地纠结,从前分明良人与伎人,日后却仿佛懵懂了。不知究竟纷纷人事,可有评判。
      郁清寒探访十日后,日头方出,楚潆洄便乘马车前往。夜间熙攘的运河一带,白日看去,竟是楼宇丛立,远处望罢,与一应士大夫家苑青楼似无半分区别。徐温宴饮当日,心情不甚高涨,且夜中心绪消沉,并不曾多加驻足,也并未细看,如今沿途看来,竟是别有风情。往来途中,竟是有多家宅院声名远播荆楚,便是千里之外,亦有耳闻。楚潆洄不禁心惊。原料想不过是一般歌舞宴乐,却仿佛身在这运河之畔,竟霎时间为这自己鄙夷许久的所在倾倒。料想六朝秦淮,也不过如此罢,如今身入漕运,倒仿佛世易时移,重回数百年前,书中富贵之象今又在矣。马车在茹梅斋正门前停靠,楚潆洄方走下车。如今细看茹梅斋牌匾,却走笔精妙,尽得欧阳询行书精华。其字走笔凝重高浑,却不知是谁所书,但料想必是当世名家。
      着斋中小童通报,少顷,夔卿自来相迎。
      “公子晨睡未觉,楚公子若怕耽搁时辰,我便去叫醒公子也不妨。”
      楚潆洄却摆手,只道时辰尚早,不妨事。
      “如若楚公子不甚急,我便带公子游园可好,如今暮春景致自是别致,如若辜负,便暴殄天物。”夔卿道。
      楚潆洄言谈间,却不禁细细琢磨这小童。虽说十余岁的年龄,却言语缜密,礼敬而不卑微,颇有风范。斋中无人弹奏,却仿佛琵琶声声入耳,却又声音含糊,远远听来,竟是那般的风雅不可及。稍稍走入,迎面便是一碑,便仿若颜真卿正宗,刻写曹植《公宴诗》:
      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
      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
      明月澄清影,列宿正参差。
      秋兰被长坂,朱华昌绿池。
      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
      神飚接丹毂,轻荤随风移。
      飘飖放志意,千古长若斯。
      楚潆洄不禁抚掌。宴乐之人歆慕曹植,当真令人另眼相看。却道这《公宴诗》,当真曹植诗歌珍品。意境飘逸,却有家国之思,娓娓道来,竟令人心醉万分。
      “你家公子可是钦慕曹子建?以曹子建自况?”楚潆洄问道,心中却稍有不服。
      “自然非也,公子断不是自作清高之人,如何敢自比曹子建?”夔卿道,言语不卑不亢,“公子最爱曹子建章句,却并不为这《公宴诗》,公子道,此诗清雅,养心静性,偶有腾跃之气,却并不曾英气十分,公子挚爱的子建章句,却是《白马篇》中‘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题诗,为公子十八岁之时,中书令徐公为公子求得北地高人杨凝式景度公题写,景度不假思索,便题写《公宴诗》,便是意作激励。”夔卿边道,边引导楚潆洄往斋中去。
      “楚公子待入去,便知公子最钦慕是何人。”夔卿浅笑,却将眼前一座高阁指给楚潆洄,“公子且看。”
      却只见眼前高阁,阁外花草馥郁,却颜色浅淡素雅。阁漆红漆,高椽描金,壁画自是堂皇。可若细看,却由于一应楼宇不尽相似。却看壁画,却是画少字多,楚潆洄待细细读来,却发觉乃是题写《文心雕龙》,却不禁惊诧。
      “你家公子倒是不与寻常人相同,这墙壁却题写诗句,便是狂草正宗,不分辨看来,却如画一般。”
      “楚公子过奖,楚公子却看这阁名‘树兰阁’,加之题写刘勰《文心雕龙》,想来楚公子风雅之人,自是能明了。《文心雕龙》有云:‘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其实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这阁公子取名树兰阁,却是自谦。与我看来,公子自是桃李不言而成蹊。”
      楚潆洄暗暗思索,却心潮涌动,仿佛郁清寒不再是那日的姜芫,却也不曾是那日徐温宴饮东家,而仿若自己从不曾识得的世外之人,便是如此的富贵而静逸,却是当下世间难寻。
      却向东行,渐闻水声,流水淙淙,声润如玉,撩人心脾。
      “公子可闻听水声?”夔卿道,“这便是幼薇池。”
      “可是唐时名妓鱼幼薇?”楚潆洄诧然道。
      夔卿微笑颔首,“却正是鱼玄机。于女子中,公子最钦慕之人便是鱼幼薇。鱼幼薇虽为平康里名妓,却并不污浊。温飞卿枉其一生不曾娶幼薇,幼薇又不愿为人妾室,入道门为女道士却又不甘,落入平康里风艳一时,艳名传万代。最终虽伤人性命被斩,多情苦命,却腹内自有乾坤,其文采风流,便是男子,亦多有不及。”
      楚潆洄望去,只见池畔花朵盛开,一时若说纷乱,却不如说那是肆虐却凌乱的绝望。红得如同点绛唇染血,便是在碧绿的衬托下,如碧玉沾红,竟哀艳不可及。
      “这花可是虞美人?”楚潆洄轻声问。
      “亏得公子好眼力。”夔卿道,“公子多时思忖这池畔该有何草植,却最终栽这虞美人。公子不喜端庄华丽之花,唯这鄙薄却美丽出众之花,方入公子之眼。”
      楚潆洄望去,不禁想起郁清寒旧名姜芫。那芫花,却和虞美人一样,鄙薄而有毒。便想起昔年在楚国乡野的停车暂住,大片的芫花绽放,远远望去,如紫云氤氲,竟是着实的惊艳。从来不曾料得,便是这般的野花,却也如此的夺人眼目,甚至心头涌起一丝情愫,竟一时不肯挪步。如今池畔的虞美人,便是同样的鄙薄卑微,却在淙淙流水映衬之下,绝美至于哀艳。楚潆洄不禁心头暗生敬佩,如此的匠心独运,却点出真富贵。
      向池西走,一座小亭便可见。走进处,却看亭子名“风雨亭”。两边牌匾各自写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楚潆洄不禁心中叫绝,这便是老子《道德经》第廿三章箴言,旨在主宰自在,静逸中道享自然,方得久长。
      再往斋中深处去,便是个园子。园子花草繁盛,颜色却不炫目。如今看来,似乎隐隐略显空荡。往牌匾看去,却书“步香庭”。
      “这园子如今看来,却不夺人眼目。公子如有兴致,不妨待梅花盛开时节前来观赏,那时,便是广陵城内城外雅致与豪富之人,齐聚茹梅斋,宴饮欢庆寒梅绽放。”夔卿道,“公子且看这匾,却是景度公观公子歌舞,亲自为公子题写——但得一缕香魂在,枉教芍药倾碧城。”
      楚潆洄看来,如此气魄,得杨凝式亲笔盛赞,却又是如何的德艺出众。如今,竟似慢慢对郁清寒生出别样的情愫来,竟是那般的不曾有过的好奇,便究竟是何样的人,方才得次盛赞,自己三次所观之人,如今竟仿佛恍惚了,便是那般遥不可及,如同从未相识一般。
      斋中尚有一小高地,登上瞑目间,微风凉爽,花香沁人心脾,却是不可多得。
      “楚公子如今看此地如何?此地名为‘抟风屿’,便取自庄子《南华经·逍遥游》,抟扶摇羊角直上者九万里。虽不可与鲲鹏比肩,却权作赏玩,得鲲鹏之志,楚公子莫要见笑。”
      一路上,夔卿便为楚潆洄细细道来,如数家珍,竟是令人不禁对这小童心生敬佩。那“临渊渡”,却意在“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秋水阁”,自然取自“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景致虽不尽相同,意境却精准。“飞椽亭”虽无甚意旨,却见亭子建造精巧,得六朝精华,当真绝妙。“晓镜轩”,自然便是“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刻骨寂寞,原不止那一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虽是歌舞宴乐之所,却处处雕琢中自显浑然天成,竟是官宦之家豪富之人不能与之比肩。花草成丛,香气馥郁,琴声流畅悦耳,当真人间仙境。
      夔卿引楚潆洄来一处,便教楚潆洄在此等候,只道片刻郁清寒便会前来。只这时,却忽而见一人面目似曾相识,后随一名小童,仿佛往幼薇池方向去,料是外出。那人便是神气飒爽,郑重却不自持,如此面目与气质,便是万分的熟悉,却一时想不起,便问向夔卿。
      夔卿听罢,却道,“公子不曾授意,我无以相告。”
      倒是楚潆洄诧异,只由得夔卿退下,便独自等候。却看此处,便又是个新奇所在。匾书“冥浦”,便是在幼薇池畔。两侧匾额书写“袅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便是《山鬼》佳句。语句虽晦暗,意境却美,君思我兮不得闲的期盼与孤独的等待,如此看来,竟是也美妙万分。正待楚潆洄回味间,隐约觉得有人走来,回头一看,却是郁清寒缓步而来。便是不曾见过的装容,素淡到极致,便是这般的恍如天人。通体白纱长衫,白缎束腰,迎风吹拂,白衣黑发,教人恍惚。便如今与凤览阁宴饮相比,竟仿佛不是一人。
      “楚公子久等。”郁清寒跪坐欠身致歉,手拄额头侧头望罢楚潆洄,竟是憨态可掬。
      楚潆洄看去,便看郁清寒脸上浅浅的睡意未消,眉目之间的恍惚撩人万分。随郁清寒隔桌坐下,却是静静相望,不曾打扰。
      半晌,郁清寒才仿若清醒了一般。片刻,夔卿端上两碗点心,放置妥当便退下。
      “楚公子久候多时,便且尝尝滋味可好。”郁清寒说道,便请楚潆洄品尝。楚潆洄却看碗盏中,便是玲珑剔透的小馄饨,点缀红绿,着实喜人。只是自己这份却是格外多,郁清寒碗中却只得四个,便起身欲相换,却被郁清寒按住手。
      “楚公子不必,”郁清寒慵懒起身,“若饮食不得节制,怕这歌舞便是央人来也无人肯看。”
      楚潆洄方才坐下身,却抬首打量郁清寒。从前不曾留意过,郁清寒便是那般的纤瘦,微微显露锁骨,便是举动间,称之尤物皆不为过。
      那小馄饨包裹玲珑,滋味匀鲜,便是江南风味,却又仿佛异香氤氲,便是上品。诸年间游历品尝,却道江南滋味无不通晓,这宴乐之所的吃食却真得饮食真传。楚潆洄不禁叫绝,却又一时道不出这馄饨滋味异常之处。
      “郁公子何处得此秘法?滋味竟是我不曾品过,当真叫绝!”
      片刻,郁清寒却侧头微笑,“楚公子便是抬举我,这馄饨便是苏州乡野滋味,自幼我随阿婆长大,这馄饨便是阿婆相授。楚公子料想从来不曾身入乡野中,却将这凡间滋味当做珍馐。”
      楚潆洄却浅笑,不再言语。
      “如何却不言语?”良久,郁清寒含笑问,却仿佛戏谑一般。
      楚潆洄抬头,片刻却不禁粲然而笑,却又仿佛有一丝无奈,“说来却难为情,几日不见,竟心生思念,却是无法克制,如今,方知为何这广陵城为何尽都倾倒于公子身下。”
      许久,郁清寒忽而抬首,“若将此等荣耀与苦痛尽数交予楚公子,楚公子可愿与我换了?”
      楚潆洄却不禁一惊,竟不料郁清寒如此说。
      “郁公子如何如此说?”楚潆洄不解问。
      少顷,郁清寒却又摇头浅笑,“倒也无凭据,只是信口胡说罢,楚公子少年才俊,家世不俗,容貌才气皆高我数筹,我却又怎得亵辱公子?只是……”
      “只是如何?”楚潆洄道。
      “只望楚公子有朝一日若听得关于我只言片语,勿要听信人言,见疑于我,便是我三生有幸。”
      “此话如何讲?”楚潆洄便更是不解。
      郁清寒凝望楚潆洄良久,终于道,“公子在这斋中所见与这广陵城中所传并不相同。便是宴饮中百千个姹紫嫣红,传入城中,却又是别种言语。不妨老实说与楚公子,免得楚公子日后惊诧。”
      楚潆洄蹙眉望向郁清寒,待郁清寒说。
      “公子已见,素日便是众人纷纷倾慕,眼见便是富贵繁华,可是,出了这茹梅斋,我便是声名狼藉,纵是世人横加诟病,我自无从辩驳,便只好由得世人妄加口诛笔伐,无半分辩驳之力。”
      “却是为何?”楚潆洄诧异道。
      “这却是我的痛处,便是万分的不愿楚公子知晓。楚公子若相怜,便莫要再问,日后如若听得关于我只言片语,只不当真便罢。我自敬重楚公子,不愿楚公子听信人言。楚公子若顾忌家门荣耀,日后便与我少做往来,免得世人诟病,与我倒无甚,只是流言听得多罢,早已不作数。只是怕累及楚公子,枉失了名声。”
      楚公子听罢却正色道,“郁公子如此倾心相托,如若我见疑于你,却更是不仁之至,郁公子便放心,这断不是我向来所为。”
      便是倾心相谈,楚潆洄渐渐间竟觉郁清寒之清高风雅。郁清寒私下里最钦慕之人,便是南朝庾信。庾信文章,杜甫都敬赏有加。郁清寒手书章草《瘗花铭》:
      春风开我东厢牖,罘罳结碧亸春柳。柳下花满韶光稀,纷缬委泥零半亩。
      缀茵锦衾错彩绣,点池碧縠浣波皱。或从蛱蝶扑雕栏,或从团絮坠鸳甃。
      春心荡薄轻易溜,虚掷芳华十有九。忍蹴花尸葬花魂,竟瘗花魂归冢塿。
      荷锄而秉帚,拾收艳骨聚一瓿。
      诵诔而酹酒,奠彼灼灼难持久。
      君不见僝僽春容风雨骤,一番春事寂荒囿。
      可怜一霎开,一息朽,香销销其嗅,颜枯色槁目欲瞍。
      躞蹀荒蹊生蒿莠,愈凌霜雪发愈茂。我觉繁草亦繁花,腐朽化生偕滓垢。
      瘗花种草代兹铭,花草与铭皆其谬。贵而枯而贱而荣,造化秉均我何有?
      “如此看这文章,说的倒像是公子,清净高洁,却又艳极。”楚潆洄道。
      郁清寒却不禁道,“便是这一霎开,一息朽,芳华难再,岁月难收,却不是道不尽零落无奈?如今眼看是繁华无限,便是瞬息之间,顿作落雪飞花,这年岁时事却是半分不留情,如此看这文章,却不禁更感慨唏嘘。便是南朝繁华,如今便是无处寻觅。李唐繁盛,如今却也落作他人天下,竟不知何事是万古不朽。”
      楚潆洄望罢郁清寒轻挑起的眉梢,那般的无奈,即便唇边含笑,却依旧难以掩藏。
      “杨凝式景度公为公子题写‘但得一缕香魂在,枉教芍药倾碧城’,将公子姿态与品格比作寒梅,公子何故感伤?便是世人言语,却依旧有识之士识得公子出尘,又有何抱憾?”
      郁清寒听罢,却只轻轻摇头,再未言语。
      黄昏,郁清寒并不曾阁中迎客,便于永夜磡习舞练功。这永夜磡,听来名字却是晦暗。这便取自骆宾王“寒更承永夜,凉景向秋澄”。夜便是长到无穷尽,便是深沉的绝望,便是无尽的苦等。楚潆洄不知为何这临水之阁却有如此晦暗而沉寂的名字。远远看着郁清寒练功,白纱帘吹动,便是举动间道不尽的撩人。便是一举一动,看似无意,却犹如画般绝美而洒脱。远远便看到郁清寒汗水湿透纱衣,却从未显露出一丝松懈与疲乏,只是一如既往。仿佛这便是最自然与最纯粹。郁清寒身畔,一位少女时时服侍。楚潆洄细看,那少女并不曾面露谄媚之色,也不曾多言语,只是站立一旁,待到时辰,便上前来为郁清寒拂去汗水整理衣衫,之后便是如从前一般的侍立一旁。那少女目光从未离开郁清寒,而目光中,却说不清是何情愫。有敬有爱,却又多一丝无奈,远看竟如蒙了一层雾一般,便是朦胧得教人怜爱。
      便是后来,楚潆洄知晓那女子名叫涉风,弹得一手好琵琶,却多年间并不甚抛头露面。楚潆洄心中暗暗思忖,这涉风姿容出众,当真色艺双佳,郁清寒却将她暗暗收纳,并不曾教其侍奉他人,不知作何思想。连同夔卿,便是同样的伶俐聪颖,诗歌通晓,伎艺上佳,依旧只做小童侍奉郁清寒左右,着实可惜。转念又一想,许是怕这二人出道便夺了自己风头,故而时时掩藏,并不曾教二人视人,如此便保得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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