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謎 之大風歌》蓮花度母

1、楔子 白雲深處

　　美人谷的風靜靜地撫過梅裏的臉，孩子純真甜美的笑容在夕陽的照映下顯得格外精緻，像是用最上乘的和田籽料勾勒出的瑜線。茸貢神醫邊巴看著兒子純美的臉龐，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不安。
　　“阿爸，”梅里拉住邊巴粗糙的大手，“阿爸怎麼了？”
　　邊巴朝孩子笑了起來，“沒事……沒事……”
　　梅裏是鹽制皮膚，這樣的皮膚顯得太白，即使是在川西陽光的曝曬下，也只能令他更加蒼白。還有，梅裏實在太瘦了，寬大的楚巴（藏袍長袍）裹在他身上，如同經幡一般獵獵作響。邊巴有些心疼兒子，他拍拍他的頭，問，“弟弟呢……”
　　“戈登在做木工呢。”梅裏抬起頭，看著父親笑。
　　邊巴摟住兒子，“好了，該回去了，走吧。”
　　父子二人身後，夕陽在天邊投下最後一抹真紅，映照在縈縈回回的羊腸小徑上。一道。一道。一道。
　　裂痕。

　　在聲聲的犬吠之中，丹巴藏寨進入了入旱後的第一個夜晚。
　　時下已經是清朝末年，外寇入關，黃毛肆虐，關中人民苦不堪言。然而川藏地區卻仍恪守著疏遠的原則，對外蔽而不談。人們甚至不知道南方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不知道清室的動盪時局。
　　茸貢神醫邊巴在安頓好兩個兒子後，正準備休息。
　　突然，有人敲起了門，“邊巴門巴（藏語中指大夫）在麼？”
　　“我在，”邊巴連忙道，“什麼事？”
　　“我女人……快生了……”
　　那聲音邊巴十分熟悉，是寨子裏的小夥子，名叫桑查，去年剛娶了老婆。
　　“那去找穩婆呀，找我幹嗎？”
　　“穩婆沒法子，羊水破了好久，可……”桑查的聲音顫抖著，似乎緊張得令人倒抽冷氣，不寒而慄。
　　邊巴有些遲疑，畢竟那個地方不是男人該去的，但他還是從床架下拿出醫箱，“我馬上來。”說完，他輕手輕腳地打開了門，“快走吧。”
　　桑查連忙帶著邊巴向東邊的紅屋走去，遠處的拉烏則（川西藏式民居樓房分為四層，一層養牲畜，二層儲物，三層住人，頂層為“拉烏則”，是朝佛之處）閃著幽幽的白光，顯然是有人在祈求上蒼的保佑。
　　腳下的石塊有些滑，邊巴有些不安地瞟了桑查一眼：這個年輕人神色十分慌張，卻不像是塊當父親時那半緊張半愉悅之情，反倒像是做錯了事，不敢看他。
　　走到紅屋前，邊巴才發覺有些不對，雖然拉烏則亮著燈，但三樓卻黑漆漆一片。他正要開口，卻冷不防被桑查推了進去。
　　陰暗處，只聽見桑查低聲道，“對不起了，邊巴門巴……”
　　燈火忽然亮了起來，穿著僧袍的小喇嘛點好最後一盞酥油燈，退了下去。
　　邊巴看見幾十位高僧圍坐在爐火四周，背後是一尊象牙央邁勇菩薩像，在這通明耀眼的室內顯得格外神聖端麗。
　　大廳中央，一個十多歲的少年身著僧服，神情仿佛超出年齡的的莊嚴。
　　邊巴朝孩子深深鞠了一躬，“……塔亞活佛。”
　　“邊巴，你瞭解自己的罪過嗎？”塔亞輕聲道。
　　邊巴的腦袋“轟”地一下炸開了，仿佛有一塊冰滑入了他的胃裏。
　　“別隱瞞，”塔亞繼續道，“別撒謊。”
　　邊巴沒有抬頭，他顫抖著道，“是，塔亞活佛。”
　　塔亞笑了起來，“那……是什麼呢？”
　　邊巴歎了口氣，終於認命地開了口，
　　“我濫用我的醫術，毒死了殺害我妻子的仇人，這就是我的罪過！”
　　“只有……這些麼？”塔亞不緊不慢地道。
　　邊巴的神情有些悲傷，他終於抬起頭來，看著這年少的活佛——這位活佛與他的大兒子差不多的年紀，卻要成熟且傲慢得多，“我使用了只有茸貢神醫才能使用的毒草——曼陀蘿！”
　　塔亞臉上的微笑漸漸消失了，他冷冷地道，“那便無可駁斥了，你必須接受懲罰。”
　　邊巴忽然跪倒在地上，“活佛！活佛！”他厲聲尖叫起來，“我什麼也不要求！只求您放過我的兩個兒子！放過梅裏和戈登！！我懇求您！”
　　塔亞微微皺起眉頭，道，“這……”他看著兩邊的高僧，問，“長老們認為呢？”
　　高僧們簇擁了過來，低聲相互耳語。邊巴焦慮不安地看著僧人們，此刻他早已卸下了一切外衣：世襲的神醫頭銜，藏寨人們的敬愛，高超的醫術，殺人兇手……現在，他只是一個——父親。
　　可這些，不是人間煙火的僧侶們能明白嗎？
　　“邊巴，你已經不是貴族了！”眾多高僧中的其中一人忽然開口，“要不是你當初執意要娶那個漢人女人，你還能在藏寨裏有一席之地，但現在……你只是個被逐出貴族名單的爾依（平民）！你的兒子也只是兩個血統骯髒的爾依！你不能獲得寬恕！”
　　“可他不止是個門巴！他也是茸貢神醫！這一千年來，守護喀巴宗肉體的職責，是由他的祖先進行的！他的家族必須受到尊重！”
　　眾僧終於安靜下來，塔亞活佛重新呼喚他的名字，“邊巴，一個普通人由於仇恨殺了另一個人，佛祖會原諒他；但一個門巴為了仇恨殺了另一個人，這就罪無可恕了……你明白嗎？”
　　邊巴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我……明白……”
　　塔亞的聲音遙遠地仿佛天邊傳來，“嘉絨藏人，茸貢神醫邊巴，你違背了藏醫的行醫準則，必須處死；而你的兒子，可以活下來。但，有個條件……
　　“在有生之年，他們不能再踏入丹巴一步，你願意嗎？”
　　邊巴深深低下了頭。

　　雄雞在樹巔上鳴叫起來，半邊的魚肚白從山的那一頭露了出來。梅裏從夢中清醒了過來。這時，他的弟弟戈登仍在沉睡之中。
　　沒有其他人，案臺上擺著一疊醫書，上面壓著梅裏夢寐以求的茸貢神醫身份標誌，以及一封蓋著活佛銀章的公信。
　　梅裏拆開信，剛看了兩行，他嚇了一跳。

　　從今天起，父親不在，他和弟弟被驅逐出丹巴藏寨。
　　那一年，是藏曆水猴年臘月的第二個初六（藏曆以五行和生肖紀年，此處水猴年為1874年；為了保證每月十五必定滿月或出於其他宗教需求，藏曆常常出現重複），新的茸貢神醫梅裏，剛剛滿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