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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鸿爪泥印 ...

  •   若说这几年的佛狱终于得以生息造化之功,人民岁有加增物炽亦丰,是多亏了四魌群岛的雍熙平静刀兵自重,是因为三年前的那场人人仳离自危的荒燹,尚留微缕国脉苟延,更是靠着士民的血性贯注以至元气常伸,冰胶雪老也余芬不尽,那么此时枫岫的出现就是飞鸿留爪往事历历,就算日出雪化春泥没足,也没有一朵梅花会遗忘。

      “多年不见,先生还是风采依然。”
      幻空之间内早有人静坐等候,换上了丝袍皂靴的戢武王多了几分温润和雅,见着枫岫的眼神更是意外的沉静从容,竟似毫无惊讶,“不知道这一次,先生又带来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
      掖茶的杯盖搭开了四分之一的空隙,未等枫岫作答,他的目光一刹那明利如鹰隼,穿破漫泻出来的烟笼雾簇,盯着寒烟翠,“这就是你出去多日的理由。”
      “不知戢武王贵架,有失迎侯,寒烟翠落了礼数,无心之过,望乞戢武王见谅。”

      他单刀直入多有质问之意,寒烟翠淡淡一笑只装作听不见,旋即便下令旁侍备宴珍馐以表仄兀歉疚之情,被他挥手打断,“不必了,我也没什么胃口,早就叫他们弄了些粥喝了,你也别再麻烦,饿了就便吃些。”
      他轻装造访来去自如,借了别人的地盘呼三喝四,眉梢眼角的轻慢跋扈,如同视佛狱为碎岛后园别院,世人皆知佛狱女帝与碎岛君主一纸婚书至今未破,分隔两地却来往自熟,无夫妻之恩爱又不乏情人之暧昧,竟像是这桌上的半锅凉粥,水不是水米也不是米,粘稠的无法流动。
      当日海战上言允的那些峭薄妄言都在这一刻得以实切证明,看着寒烟翠恭顺乖巧的近乎讨好,当真客不自重主无自尊,迦陵心中一股无名怒火腾然而生,刚要开口却被枫岫抢先,“那要看戢武王想听什么消息,拂樱新回事慢,不知君意何深,君心何如?”

      大模大样的一番机锋挡激,惊起梁尘无数,戢武王眸光微微一动,寒烟翠也再不敢拖延隐瞒,将他如何夺舍枫岫,这航行途中又是如何路遇慈光杀手尽皆全盘托出,更有正当名目足以自圆对接回枫岫一举的解释,应对足够沉着自然,可谓问心无愧滴水不漏。
      “这几年佛狱治理渐入安定,我才好能分神去处理当年先王死案,竟然阴差阳错,迎回了凯旋侯。”
      “还真是惊天动地,可我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呢。”

      戢武王神色无喜也无忧,寒烟翠看不出他是听进去了多少,试探又道,“鸾仙海一战,原本是他与枫岫的合谋,他在外隐忍坚苦多年,此番凯旋而归,我本有意为他接风洗尘,既然戢武王客访添辉,更是喜上加喜,何不为这些年佛狱碎岛再续兄弟之情,两国日后美好的远景,大家和酒同饮?”
      温言软语说到这份上,百炼钢都化了绕指柔,她唇角上扬,笑容如阳光破晓,悉数扫尽心头阴郁不快,戢武王渐转荡然开怀,没有理由拂此盛情,何况佛狱酒烈似鞭笞劲草割舍穿肉,正和他武人口味,酒至酣畅之际只觉爽快淋漓,倒是看那凯旋侯闷丕似的愣坐出神,除了敬酒回酒循规应矩,完全没有半点身为主角的兴奋享受,忍不住好奇道,“有言道归乡情怯,凯旋侯之所以闷闷不乐,是因为太过沉醉另一方水土,心已经收不回来了吗?”

      枫岫怔了怔,略有微醺的双目半阖,酒雾在眸中濛濛地漾开,眼瞳里眴焕粲烂,铅华销尽一见天真,“当年拂樱羁栖苦境二十载,衣食住行无一不入乡随俗,自问不着半分外乡人的痕迹,入戏极深方能瞒人耳目,却也没有过一天真的把自己当作苦境之人。想必戢武王一定从未体会过那份异乡客的疏离感,山河秀异,风景甚妙,皆可入画,可自己并不在画中,也曾经对着一个人乱了心绪,日日你侬我侬耳斯鬓磨,但是心也不在戏中,所以当我走的那一天,发现比想象里还要轻松,如果这颗心从未挪动,谈何心路坎坷,谈何误入迷津,故乡既是他乡,他乡也只有一个故乡,拂樱其实从未离开过半步。”
      慢条斯理把前尘旧事娓娓道来,在众人面前打开了一幕远古的画卷,顽艳笔墨,宛转流韵却见炎凉,气数已尽的爱恋,寓目不及的江山,有一天满园花落,情人们离开,永不再来。
      手掌贴上心口,如有磁石吸附骨节紧扣,情深一唱三叹,荡气回肠。
      一言说罢,当场竟是一片鸦雀无声,却见狙击者冲击者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枫岫身前双膝跪倒,到把枫岫吓了一大跳,“刚才已经敬过酒了,不必多此一举。”

      “这一跪不光是为侯爷,更是为我们心中有愧,先前我们其实一直猜疑您不是他,但是除了凯旋侯本人,没人能够真正体会侯爷在苦境这许多年的艰辛,这番话中的忠烈,更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表现,我等长久以来追随侯爷最清楚他的心志,您就是他,他就是您!三年前知道您舍身取义气贯长虹,我等痛惜万分,恨不能也跟着您去了,亏得老天有眼,虽道阻又长,不绝英才。”
      他二人武夫不通文墨又是直心眼子,平时在朝堂上议事也都是不管好赖张嘴就来,能将这一番文白不通的话说得煞有介事,怕是腹稿推敲吟嚼千百遍了,寒烟翠暗暗惊叹之余,心头也是气血浮动颠踣不已。
      说罢两人抬起头来,眼角亮晶晶似有泪光,神情激动不能自抑,朗声道,“凯旋侯荣归,战无不胜!”
      身后众将士个个轩眉攘腕高声齐呼,“凯旋侯荣归,战无不胜!凯旋侯荣归,战无不胜!”
      整座句芒红城都因为这份来之不易的珠还合浦而振奋鼓舞,寒烟翠衣袖轻动款款起身,走向殿外台阶上端置的烟花一柱,接过一支小烛弯腰点燃,爆焰腾上百尺怒绽,吐出珠玉金银与星光相射,五光十色塞满茫茫苍穹。

      烟花爆竹的噼啪声喧嚷震天,没想到在事过时移酒阑人散之后,凯旋侯的影响力依然强如天兵电照,百官有义,帝女有情,戢武王冷眼观瞧了半晌,突地揽过回到同席的寒烟翠,压她坐往自己的大腿上。
      他动作粗暴,寒烟翠毫无防备地一惊,膝盖磕在了桌角边缘,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借着腰间手臂的力道倒后一靠,婉转软进了身旁臂膀,连欲拒还迎都没有,不吭一声似习惯似死心。
      下首位的一干人等如遭当头棒喝,打得懵了,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唯一淡漠的只有将吃喝进行到昏天黑地的枫岫,头也不抬地夹菜入口,神情专注堪比饿死鬼投胎。

      这样诡异且尴尬的时刻,哐的一声脆响,迦陵手边的瓷壶摔落,枫岫这才慢悠悠地动了下眼皮,散飞的碎瓷摊了一地参差白片如阑珊脱瓣,青砖上却干燥清爽的每一道云纹都凹凸可辨,一壶酒居然涓滴不剩。
      他微微一笑,冲着周围的宫人招呼道,“守护侯今晚比我还要高兴,你们还不搬上酒坛酒碗,看不出侯爷海量吗?”
      这么明显的圆场,迦陵自是受之不拒,轻轻嗯了一声,接过坛子斟了满满的两碗,示意宫女送去一碗给他,举手半空做了个碰杯的姿势。
      随同戢武王前来的摄论太宫亦向着戢翠两人拱手一揖,诚意请示,“不如都换成酒坛,喝着痛快自在,也省得来回上酒。”
      枫岫点头附和,“太宫的提议甚好,如此良夜何必拘礼,随意吃喝,务要尽欢。”

      殿内外的武将军士等这一刻等得眼睛都冒烟了,见着宫人们手托陶罐合队成列地上殿,支起耳朵勾着脖子的不掩兴奋,寒烟翠自是心允意肯,亲自为众将添酒,走到枫岫桌前时注定他了一瞬,感激地笑了笑。
      困窘局面一击瓦解,又是喧阗庆宵,喜气津津。
      戢武王将利如锥的目光锁定枫岫,几乎刺穿一个洞来,枫岫浑然不觉地一杯接着一杯,满脸醉生梦死的没心没肝。

      戢武王笑了出来,眼神透着玩味之意,“侯爷赤子初心不改,令戢武钦然敬佩,只不过这枫岫若是真的不在了,有一件事让我却是为难。”
      枫岫已经喝得一张脸红扑扑的,回答却很是真诚,“客人的任何不便,都是主人之过,戢武王的不安,佛狱怎会置之任之,拂樱愿解君忧。”
      也不知是否自己多心,他简单一语截得主客身份有别,多是界线分明的暗示,戢武王神色不动,搁下酒碗,伸手袖中摸出一物放定桌案,寒烟翠从未得缘一面却反应极快,惊呼出声,“这是,罗喉戒玺!”

      她虽压低了嗓子,听在迦陵耳朵里还是近在咫尺的一声惊雷,为了此物,凯旋侯蛰伏苦境二十年,咒世主横死不得寿终,种种不幸的源头,皆是由它而起,今日得见却也不过是一枚略微工巧华贵的金戒指,苦苦求索终是求而不得,顿时百感错杂,攥碗的五指猛地收紧,碗身乍然夯起皲裂,蛛网交丝也似扩散开来。

      戢武王站起身来一顾左右,英气明朗的眉宇间掠过一道厉色,“四年前,枫岫手持先王遗书来到碎岛与我合作,以罗喉戒玺为约定,待我大仇得报,会找到此物交给他,他既已离去,这个约定自然单方面解除。此物祸害至深,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有切身感受。如今天时地利,戢武愿效仿大禹疏江决河,为四魌除邪以安民,将祸患戢制永绝。”

      一言既出,不等众人反应,他抄过桌边的银戟,将全身气力灌注戟身,擐臂挥戈噼下,飒飒凉飙过堂,戟刃正中戒环,咣的一声清响,错落金光辉射,续后却是砰铿碎裂之声砉然,瓶碗杯着,击触皆翻,汤水琼浆迸跃四溅,桌案木腿寸寸摧断。
      满地狼藉不堪入目,寒烟翠下意识地垂目寻找,却见它骨碌滚了几滚,促鸟投林一般落入一人掌心,黄金戒环贯指套下,戒面略有下斜地露出些许空隙,更显得手指骨节凸棱的过于瘦长。

      华灯火树的橘光中,内外完好的戒面上玉芒流转如夜莲初绽,枫岫的神态也相应的悠然自得,“戢武王相信奇迹吗?”
      当年他从奄奄垂死中侥幸生还,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被奇迹眷顾的滋味,戢武王没有回答,却胜过一切回答。
      他原本以毁去罗喉戒玺作试探,却不料此物志坚足可抗衡或天戟,见枫岫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果真他是拂樱,此物命途乖舛与否已经不关他的事,还是借施倒取,早就料到这个结果,越是重重疑虑盘卧如雾,却看枫岫竟一把捋下戒玺递了过来,“有两种人会相信,一种是见证过它的存在,享受了它的价值不得不信,另一种是失去希望,又不能绝望,就必须相信。”

      戢武王道,“如此说来,我和侯爷都是第一种人了,侯爷的意思是,发生什么难以预测,我尚且不能视这个约定为无效?”
      枫岫道,“我不像那枫岫通材达识,我算不出将来之事,可如他有大神通,也想不到会把肉身给了我,我愿意提供一些可能,此物包含的力量非常人可窥伺,佛狱走到今天已经伤痕累累,任何巨大变数都不是拂樱再能够承受。当然此物要真是特别碍着戢武王的玉眼,佛狱也不是不愿代受这份累。”
      说着五指蜷曲意欲收拢,戢武王急忙横掌击向,枫岫的手腕关节却借他力道作引衡,无骨的蛇也似黏了过来,交腕一转,绵绵连劲送那戒玺入他的掌心,道不尽的优雅韵致,亦是干戈化玉帛的求全之意。

      戢武王心领神会,接过旁侍递来的瓷杯,敬了敬枫岫,仰头一饮而干,“侯爷初回佛狱,正是百废待兴之际,这罗喉戒玺的去处,说到底还是戢武与枫岫之间的事,不必劳动侯爷心神,在我尚未能想到如何妥善安置此物之前,依然由戢武保管。”
      行云流水的一番动作却也掩不住对佛狱的提防,枫岫听而不闻,笑着回敬了一杯,听一响红牙丝竹,霎眼一挫宴冷席残,又被狙击者拉到旧部将士那一桌上喝了一轮,回来时步伐已渐有千斤之重,入眼所见是灯晖幕静笼着的伶伶几只空座,拽住兀自收拾的一名宫女,不过脑地问了句,“女帝和戢武王呢?”
      话一出口立觉不妥,夫妻团圆自然情难自抑,问也不是这么个问法,倒显得自己脱世太久人事不通,那宫女年少面嫩,听了这话一张脸通红,声音轻若蚊纳,“当然是...入寝了...”
      他只觉得头痛得更厉害了,扶着额道,“厨房还有人么,给我碗醒酒汤。”

      凯旋侯鸾仙海一战的横槊英功遍布佛狱,宫中上下无不感动他慨然事迹,这宫女新来未曾见过拂樱真颜,此时见他风仪气度绝俗出尘,颇生好感,当即领他往后院走去。
      昨日一场春雨过,初生草木的清爽之气贯肺入心,酒意顿时醒了一大半,只见月光打得石墩一片亮银,枫岫捧着一碗水汽缭绕的参汤坐下,正喝得胸口滚烫一后背汗,得一时悠闲清净的光景,一阵铿铿锵锵的兵刃交击声切碎夜空,辨得方向是寒烟翠的寝宫,深感有些不妙,又舍不得尚余的一大半人参,赶紧舀着参根塞进了嘴,牙关都合不拢便掠身前来。

      高啄檐牙下迦陵单手握着枪身伫立,枪尖抵住一个人的咽喉,细小的血珠一点点渗出,惊驳了一地花影,月满廊腰,露光圆作海,子夜无歌,却有阎王鬼哭。
      枫岫到来时正值这生死攸关的一幕,隔着丈余廊外旁观,都能闻到酸臭酒味杀花陨菽,比起惊讶更觉好笑,“酒足饭饱,过食压胃,守护侯跑出来运动消食了么?”
      迦陵对他视若无睹,“这没你的事,少来掺合!”
      枫岫叹了口气,“你打架打得痛快,白瞎了我好端端的一碗汤,既是同僚,天天见面,彼此照顾提点着些,予人予己也都方便,何况你我各自有部署互不相犯,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自我回来后你一直撂脸子。”
      猝不及防他不分状况地来招惹捣乱,迦陵正要叫他闭嘴,对面的碎岛侍卫只当迦陵找人来拉偏架,冷笑道,“没种的玩意,下贱滥货,跟你们女帝一个操性......”
      “死到临头还嘴贱!”
      枪尖又往前递进存许,那侍卫依然骂上了瘾,“佛狱仰仗我王的鼻息才勉强存活,连你们的兵马粮草都是靠着女人睡出来的,可笑佛狱无男儿,你又能奈我如何?”

      猪拱蒺藜□□吞钩,不作死就不会死,枫岫抢先一步捏住他下巴,眼睛都不眨地手腕一抖,齿分骨错地卸了整个下颌。
      那侍卫话说一半突觉痛得钻心,牙齿舌头稍一动就哈喇子漰湍无法控制,青筋爆窜额头,只剩下气急败坏的腹诽。
      枫岫也不跟他闲扯,直接撂话,“夫妻同进退让,同荣枯共生死,佛狱女帝若是贱货,戢武王颜面何在,我确实治不了你,可我也不怕麻烦,不妨就帮你递个话,这般警世之语忠言逆耳,你青云直上拜相赐爵的日子已经遥遥在望。”
      此时云度月暗,他一双点漆双目愈显幽冷的能摄人魂识,那侍卫有所耳闻凯旋侯死而复生之事,只当他有穿阴渡阳之能,脖子后的汗毛一根根竖得齐整,听了这话更是翻然醒悟,拔腿想跑却被迦陵的银枪头封住,左右去路势难,双手托着下巴说不出的可怜,下意识看向枫岫,眸子里的求助之色雪亮,全无刚才的粗鲁无礼。
      迦陵一直持枪面色冷肃,还不够解气似的呼吸略显粗重,枪身已被枫岫握定,两人眸光一触,均是一步也不让的针锋匹敌,那侍卫极有眼色地趁机溜走。

      迦陵正欲追击又被枫岫错步挡住,没好气地抬手一抵,掌风到处,虽气势如虎却不伤人性命,泄愤多过杀意,枫岫身如轻叶随风而转,只守不攻,走避锐锋,此消彼长处处机变,谁也没吃亏,谁也讨不了谁的便宜。
      这一番过招耽搁,那侍卫早就山月下楼明,影子也都在千里之外了,迦陵无奈收掌,愤愤然道,“你都听到他说什么了,放他回去玷污陛下名声吗,你就是这么做臣子的吗?”
      “你想怎么做,杀了他还是断他唇舌,天下人悠悠之口,有多少你也杀多少,我相信守护侯悍勇无双所向披靡,我也有的是时间等你慢慢杀,杀光全碎岛全四魌。”
      枫岫似笑非笑,“大半夜你守在这里,若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就是另有心思。酒壮人胆,即便你侥幸除掉戢武王,这龙床凤榻入幕之宾,你也渴慕不可及。”

      心思不光被挑破还被故意曲解,迦陵面红耳赤,毕竟憨直激切,应付不了这泥中带刺的舌锋,斥道,“陛下金玉之身岂是我敢觊觎,我有自知之明,从无半分宵想,你休要胡说!”
      “好了好了,知道你老实,我也不会四处乱嚼舌根,你犯不着这么认真解释。”
      本是存了戏弄之心,见他一本正经得要把整颗心掏出来似的,枫岫大感无趣,“你一心替她着想,也该衡量比较她对戢武王的态度,你如何确定她不是出自本心,夫妻爱侣之间,多有事情不足为外人言道。”
      迦陵眼神微冷,“我当然无权干涉,可你有什么底气,用这种你都心存质疑的言辞,来宽解自己的不作为?”
      枫岫明白他意有所指,漠然道,“莫说我对她并无情意,就算有,也不能成为我干涉的理由。”
      “这事根本也无关情意!”迦陵道,“这就是为什么任凭你有莲花之舌,蛊惑了陛下和众人,我却始终不信你是侯爷,当年他不满魔王子的恶行,有胆魄孤刃刺杀,今时今日,也不会坐视陛下活在压迫和隐忍中,他一生勇烈无双,是顶天立地的血性男儿!”

      枫岫却是一笑,笑容很是古怪,讥诮之余,透着那么一丝无奈的自嘲,“守护侯是对我有误解,还是对血性这个词有问题,四年前我亲自送她花轿上船,就是为了今天,当日绸缪竟不失措,佛狱借碎岛之助,人民吃饱穿暖,军中马肥,粮食方饶,我要有多愚蠢,为了满足血性带来的自豪,无视这一切实实在在的东西。你以为鸾仙海一战,我是出于一腔热血才甘心送死吗,在充足的利益面前,血性必须扬汤止沸,不能落切到实处,血性不过纸上刀兵。”
      说到一半轻垂眼皮,遮去目中一发不可收拾的情绪,“凝渊去苦境卷走一大半金银器物,一场苦仗也将剩下的消耗殆尽,单凭佛狱国库里那点存货,物力维艰,她能坚持下来,我最清楚其中的不易。佛狱的建设上我并无任何贡献,见到今日民安喜乐,我还能说什么?我卖过她一次,又弃过她一次,为了利益我可以六亲不认,现在又要装起圣人,对她指手画脚了吗?”

      短短的一瞬,迦陵不禁为他动容,几乎要拍掌赞喝,佩服他演技精湛,“你确实足够了解侯爷,洞悉他的所有细微之处,你知道他的理想志向,知道他风尘辛苦,甚至知道他的阴暗面,但是他最深的软肋你始终蒙在鼓里。听说你同他前前后后认识已经二十多年,可见他向你隐瞒的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多。任何事他都可以无愧于心,只此一件,当年送陛下去碎岛始终令他倍受煎熬,如果能够给他弥补的机会,他必定悍然不顾。画虎类犬,自作聪明,你能够假扮他的身份,可你根本没资格替他说这种话。”

      枫岫却不辨驳,突地话锋一转,“守护侯心细如尘,为何不揽镜自审,夫妻之事天经地义,戢武王留宿宫内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么长时间你都没有反应,听了慈光的一番挑唆,你就受了刺激,你气世人的不理解,其实你也不理解,你觉得王女不自爱,连累了你蒙羞负耻。”
      “放屁!我敬她重她,如何会轻视她,少来揣度我的心思,不要用你对付慈光的手段来对付我!”
      之前他夹棍夹棒滔滔不绝已令迦陵烦躁,聆听此时的如刀言论更是无比厌恶,迦陵懒得再跟他磕牙尖,反手挽了银枪转身就走,听他一句话毒辣地燎过后背,“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你清楚她做的事正确,起码利益正确,那侍卫固然满口混账话,但字字准确的惊心。这是你对长久以来自己无能的一种否定,金钱权力你一样都给不了,可笑佛狱无男儿,你憎恨的是自己。”

      “我当然恨我自己,用不着你来提醒!”
      迦陵再忍耐不得,快步一迈揪住他的衣领,“我是无能,你又做了什么?你铁马横戈气吞山河,成就一个战无不胜的威名,扔下一摊子麻烦让别人去面对,你痛痛快快一死了之,把痛苦留给活着的人来熬,有机会做出补偿了,也只会袖手旁观夸夸其谈。你可真是姿态潇洒又精明通达,你特别自豪是吗?可笑佛狱无男儿,你脸上很有光吗?”

      一个毫无反抗,一个死不放手,面对面眼观眼,对峙的情绪激荡冲撞,每一个回响都直扣灵魂的最深处,多少不为人知的河口濒临决堤,岸上岸下的人两两对视,不知道是谁真正得救。
      静默良久 ,枫岫的眼神幽幽地暗了暗,“当初我,真的是绝情啊。”
      “你对她无情,也该有个义字。”迦陵沉声道,“该做出改变了,还是你害怕改变会折损你凯旋侯的威严!”
      这话多有些挑衅意味,枫岫眸光突地一跳,抬手扣他腕间脉门,迦陵反应过来,手中力道收放失了控制,嘶的一声,枫岫衣襟被扯裂两半,胸口狰狞凸起的道道血疤一览无余,清澄夜色里更显惊心动魄。

      “知道鸾仙海的计划是怎么一回事吗?”
      “鸾仙海是你两人的合谋,全四魌都知道。”
      “是合谋,更是我一个人的选择,媚事戢武王是我给她的命,殉身鸾仙海是我给自己的命,我不会把这一切都归功于我的无情,但即便当初我慈软多情,现在的局面也不会更令人满意。改变不难,却是最无奈的策略,也是逃避现状的一种粉饰,我从不抱幻想,我也不相信改变!”

      紫袍随风微微吹扬,枫岫依然出奇的冷静,话说得难听,却磊落胸襟如江月照空,铮铮如铁马檐间。
      此情此景,梦回前时蓦上心来,俨然三年前幻空之间里的那一幕,拂樱的冷淡,寒烟翠的凄恻,为什么物是人非斗转星移,对话的角色双双皆换,自己也是这样束手一旁亦仓惶无策?
      挫败感油然而生,迦陵垂手站着,神情有些木然的空洞绝望,枫岫略有不忍,拍了拍他的肩,“在戢武王这件事情上,你跟我能做的都有限。你要相信她有力量,毕竟我不回来,也要靠她自己解决,毕竟这三年,她也平安无事地走过来了。”

      提到这三年,又是一阵心有余悸,眼前人的面容飘渺恍惚的看不清,迦陵只尽可能地伸出手,抓住一片衣角,有限能够掌控的东西,“我其实不关心你是谁,我也不在乎你对她有没有情意,我不甘心的,是这三年来,我陪她日出练功,为她灯下披衣,助她在朝里树立威信,你无法做到的事情,我都尽善尽美,我有自信让她相信,我能够让她倚靠,她是可以忘记你的。结果你回来了,一切都恢复原貌,她又对你抱有期待了,我做了那么多,可你才是她唯一的指望。”

      枫岫就这么衣冠不整地静静听他说着,“既然选择离开就干脆狠心到底,为什么又回来?你以为她真的独当一面了,你以为她吃了那么多教训,一定长记性学乖了,她却还指望着你。”
      酒语道真心,多是断肠言。
      “为什么你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
      千般狠毒词令,比不过这干巴巴的一句话,雷霆霹雳,五脏俱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鸿爪泥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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