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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功名岁晚 ...

  •   甲板上的露天水战正值浓酣,寒烟翠抬起一双春水娇眸,目光一顾盼,铺陈了一片坚冰寒气,“鸾仙海还没有走完,旧事便又重演,新瓶旧酒,毫无新意,弭界主果真一把年纪了,脑子已经如此僵化不动了吗?”
      她发音华美的一地琼瑶,语气却沉静冷漠,纤指扬起,指间六支桃花形金针呼啸飞出,万道光芒坚冷凛冽,只听咽喉骨格的数声轻响,一泓血雾洋洋洒洒,慈光六名持剑刺客同时仰天倒下。
      出招斩钉截铁,布力均匀且控制极佳,那八个人脖颈处的伤口也是如出一辙的长短深浅,这等细腻精巧干脆利落的暗器手法,在场众人皆是一愣,正与迦陵交战的一名绯衣少年当即一个鹞子翻身,立定船尾看了过来,只见她站在夕晖里如一株琼楼仙草,火红衣衫下的凝脂雪肤更添妖邪魅色,三年前短暂客居师尹府的那名清滢少女,已经玉汝于成,雕琢出咄咄逼人的美艳。
      他盈盈一笑,“数年不见,小姐还是一样的淑女妙姿,也是一样的蛇蝎心肠,在这个白云苍狗须臾千变的世界上,还有小姐这样的妙人儿存在,真是让人欢喜。”

      此言之轻浮不尊,迦陵眉头微拧,却见寒烟翠嘴角一挑,脸上漾着满不在乎的笑意,“这条抹了油膏的舌头,这种被蛆虫爬了一身的恶心感,我道慈光人才济济,原来是无衣师尹的好徒弟,记得当年你乖巧腼腆,一见到我脸就红,真是吴下阿蒙,刮目相看,可枉你师父聪明一世,本钱带利息都输得精光,你这点雕虫小技,比得上他一成吗?”
      言允生平最恨别人拿他比较无衣师尹,有意避开话锋,“言允才疏学浅,不能像他老人家一战便堕凯旋侯于万劫,记得侯爷喂鱼的海域只有几步之遥,不如我也送小姐下去,帮你们君臣重逢,再履凤屧旧尘可好?”

      寒烟翠不着闹,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师父自诩桃李芳馨天下,结果所剩者伶仃,他想留你给他老人家上坟,你却想早下地府陪着他,这么懂事贴心,我也成全你的一片孝道好不好?”
      无衣师尹的尸身早已被戢武王带走粉碎以谢罪,失势以后更是凄凉的连座衣冠冢也无存于世,言允听了这话,心头莫名膈应,瞬间收敛笑容,却见寒烟翠身后站出一个人来,眉眼刚硬,颇有些峻色,“以王女如今的功夫,不必跟他废话,直接动手就是。”
      众人这时方才注意到两人交臂接肩,亲密宛似琴瑟相合的情深伉俪,他当即眉梢微扬做恍然状,双目一转,眸中的恶意可刺穿肌肤,“还以为小姐早已忘了侯爷了,原来是老朋友相见,浓情乐处世间无物,兰房夜夜迎新客,小姐真是倩影多情,可怜戢武王了一世威名,错将勾栏院认做天女帐!”

      这话不光轻薄而是下流了,国主受辱下臣死罪,佛狱军士怒火冲天,迦陵更是眼中冒出了血,枪尖递出直贯其胸,戾气喷薄如吐火焰长龙,一轮疾风骤雨的凌厉杀意,言允挽动长剑急迅如电,迸出寒光无数交错扭曲,拆得十来招,他已渐跟不上迦陵的速度,自知功体真气都相差甚远,窥机便足尖反拧,剑气横切迦陵双腿,燕尾扫秋棠,意欲遁向己方大船,同时手掌一提,做了个行动手势。
      高过海面近乎十丈的铁铉上,黑鸦鸦的百余支/弓/弩排如猬背,密集箭尖迎光荡射,炫转荧煌,压迫性的令人感到惧意,寒烟翠秀姿挺拔,眉梢轻扬不见一丝退却怯意,“你算好在佛狱海域动手,不过是想将枫岫之死嫁祸佛狱,可你现在却无视三国和平的局面,要将我也置于死地,你既知我和戢武王的关系非比寻常,不怕戢武王报复吗?”

      言允一只脚踩在板翼上,微抬的下巴尽露居高临下的鄙夷,“小姐怕是高估自己在戢武王心里的地位了,我相信戢武王英雄气概,不至于为了一个不贞不洁的女人而再度兴兵干戈。原本我只想杀了枫岫,可我忽然意识到,一起除掉你,佛狱只有被瓜分的下场,到时候慈光和碎岛分同合治,四魌依然一片清明,何乐而不为呢?”

      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他做事背违乖戾剑走偏锋,面白红唇的一张脸,像极了那些努力笔笔照本,描画人类骨骼神色又毫无真心的鬼,画骨难画肉,碎锦零金的恶毒装不下人皮。
      寒烟翠发自肺腑地觉得不舒服,一声清叱,“你比你老师还令人讨厌!”
      “他一生被绳墨所拘才落得那样的下场,我比他疯狂,他做不到的事情,我都能做到!”

      言允眉梢上扬,尽是倨傲骄矜之态,攻势疾声顷刻如雷霆,寒烟翠猛地手腕一震,叮叮数声雨雹挟弹,桃花金针撞上铁箭,满目落英灿然,花耀西海,箭雨虚下一通,吃了力的扑扑窜入深海,准头未乱的仅存五成,险势骤然锐减,夹缝一夕制造了反攻的时机,数根铁锁长锚起抛揽上慈光战船船,佛狱军士或踩或攀,勇进忘退,悍然攻陷敌营。
      她趁乱拉起枫岫,另一只手噼掌夺过一把阵亡军士的短刀,双足一点跃上船舱顶,两人并肩而立,感到寒烟翠手心冰凉,枫岫道,“害怕了吗?”
      见他神色异常严肃,寒烟翠反倒一笑,眸中星芒放晓,“凯旋侯不怕,我也不怕。”
      枫岫点点头,又道,“不要因为别人的想法而迷失自己,心无旁骛,便能无坚不摧。”
      寒烟翠一怔,当即反应过来他另有所指,一咬下唇,“若是...若是他说的是真的,你会不会对我失望?”
      枫岫攥着她的手,轻却坚决,“佛狱有王女支撑至今,拂樱只替佛狱子民感到幸慰。”

      倏忽遐迁之际,言允已经抓住他二人眉眼脉脉的契机蹂身扑来,对准寒烟翠的剑尖挟致命之劲势,一眼便是直噼天灵盖的一剑,寒烟翠用力提起手腕,刀剑叠飞,银光雪浪倾白摇空,一个剑锋运转翩翩自得,鱼跃泉渊般的潇逸空灵,一个刀气卷起秋风瑟瑟,俱是万壑千岩奔赴刀刃的气象。
      她身形瘦削线条纤细,刀下攻势却强悍凛冽,一时之间言允所有的进路皆被封死,招招式式难以趋近,已不敢尘视她为弱质女流,轻慢之心尽皆收起,深知寒烟翠有意虚耗自己体力,当即一声轻啸,在空中虚刺一式,斜刺里噼向她身侧的枫岫!
      寒烟翠抓起枫岫飞身退避三丈之外,落地便又使出一剑,刀刃横切空气,划开一个精妙的圆弧,全力相抗的一式使得凌厉无前,匹练一般斩了过去,与之同时,枫岫薄唇微启,“你的成就和努力,他永远不会知道!”

      言允猛地一惊,只这一个出神手脚慢了,失去招架之机,刀气已然极体,强弩裂帛锋扫纤芥,内力透胸贯入,胸口血如泉涌,顿时单膝跪倒。
      他以剑抵地,划得甲板上纵裂断痕,“你说什么!”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挑战他,颠覆他,就能释然了吗,就能平静了吗?”枫岫道,“迟到的反击,自我宣告的单方面胜利,改变已无意义,过往都成定局。”
      言允厉声喝道,“闭嘴!你什么都不懂!”
      枫岫自顾滔滔不绝,“是不是奇怪从来没有梦到过他,无法彻底驱散他的痕迹,就无需借助梦来提醒,每一天都是他的施舍,自己艰难的呼吸,也是他活着的证明。”

      “为什么我要梦到他,在赶我走的时候就做了了断,现在又要我沾他的光,恶人的利益他要,好人的恩情他也要回报,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两人眸光交织,一个深沉如渊,能够洞彻心境似的潜化侵蚀着,一个双目亮得点了一把火,灼烈地瞪了过来,“凭空的猜测就想来操控我吗,关在牢里的废物又知道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我是靠着他才有今天,我根本不稀罕!”
      早春的风微凉入袂,爬梳而上了背肉嵴筋,他重新站起身子,按住胸口伤处的指缝略松,如泉如斗的鲜血汩汩渗出,摇摇晃晃也毫无在意。
      在枫岫有条不紊的攻击下,被岁月焚烧后的记忆,以灰烬的形式得以重塑,站在师尹府前四顾茫然的自己,踩着恩师的肩膀凌霄而上的自己,充分烧尽的碎片,涅槃之后迎来了新一次的粉碎。
      闪耀成长道路的一盏小烛,涟涟白泪垂如玉筯,吊影在没有桥梁的断崖上,送他千里送成心魔。

      陡然间他手腕一翻,剑尖直指而出,剑锋银光飒然,荡出眼底的戾气如火如荼,“定局又如何,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局,只要我杀了你们,秀士林就是我的,他万万没有想到,他那么多徒弟,最后却是我继承他的衣钵,将来也是我为慈光摧枯破竹,开辟新天新地!”
      枫岫摇摇头,“他教了你负重前行,却看不到你一度奄奄一息,你锦衣行昼风光美名,是对曾经处于劣势地位自己的报复,你的新天新地,尽是振槁之脆,内心深处,还是当初那个被伤害的孩子。”
      略略一顿,似乎是同情,似乎又是叹息,“可怜你,连恨都恨得那么卑微。”
      森然冷静的声音,简直是正中要害的一掌耳光,言允的脸色成了小葱拌豆腐,青白不堪。
      “啰嗦!他已经死了,你马上也是死人了,活下来的才是胜者,省下最后一口气可怜自己吧!”

      这样的势蹙危倾,争强好胜之心却越笃,他眸光一闪,一双黑瞳如镇在暗夜地宫的凶兽,仗剑孤城逢合围,铿然无悔。
      只见他回手一弹剑身,剑锋嗡的一声,催发周身真气的每一分潜力,功力臻于极限,发动决生定死的一式!
      剑芒挥出的同一瞬间,只感到一线冰寒自背嵴灌入脏腑,手腕一颤,铛地银剑落地,风敲碎玉,水漫啜英,连同尚未来得及使出的一剑,意至而气散,心驰而精竭。
      他低下头,看着胸前的一截亮银枪头,眸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悲愤憾恨,一纸空白明亮,凋藁却已桑田,一大口血滚热吐出,重重倒在地上。
      “他教了你一世爱功名,却没有告诉你功名最是误人,他想你生,又把你拉回这个宿命的漩涡里,他求的延续,是你的坟墓,他早已为你一砖一垒铸好,正如三年前的这片海,他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历史一再重复,以不同的方式姿态,令曾经看起来重要的事情都毫无价值。

      勉力侧头看过去,天光落下来,明暗相雠的紫色身影看不太清,恍惚那天暮色里的回首,薄日向西慢移,视野里的无衣师尹氤氲着一片模煳,好像到了最后一线夕光收尽时就会形骸散尽,他双眼睁得干涸了,留不住什么,也流不出什么。
      他嘴唇翳动,俊秀的脸上浮现的神情复杂,些微的怨和不甘,最后只剩心向往之却不能至的遗憾,“师尹...”
      一言刚出,已气绝身亡,来不及闭目。
      这个困在回忆里啼哭的孩子,把自己熬成了一具白骨,终究不得解救。

      皓皓天步海阔山遥,苍茫地维上的一轮明月皎然初吐,风光/气象依旧当年战场,抚合他的眼皮,枫岫抬头远远看去,陡然一阵感触,“鸾仙海上不知年,传说里乘云驾龙的仙途,多少人却在这里枉送性命,多少人又痛失所爱,鸾仙鸾仙,这名字意喻完满贞吉,可知孤鸾无鸣,又仙踪何处。”
      鲜少见他这般伤怀春秋,身后的厮杀铿锵,被海风揉碎了的血腥,那些自己无份参与的过去似都再这一刻旧境重现,寒烟翠心头一堵,恶狠狠地宣布,“等回到佛狱,我便下令将这片海域更名,佛狱与慈光本就不同路,自当立场分明泾渭有别,慈光求仙家庇佑,佛狱就做地狱之主!”
      “一切都依王女心意。”枫岫神色恹恹如看破红尘,“有些事情,也该彻底过去了。”

      一日后残船泊岸,言允的尸身送到寿仙宫,正直子时夜深,宫里一片安静,接到消息的掌事太监不敢高声通传,看到云母屏风上淡透出的灯光,影影绰绰的人形似在端坐,确定了弭界主尚未安寝,这才屏息捻脚地溜了进去,凑近展开了手掌,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溺进了涡纹里的融光,结阵成团地絮絮渗开,边阑夹缝里的刷丝血缕,秋霞塌了一角似的纡曲而走,荫透了整片暖红,如激流里的花朵,着力摧开了新生的生命,多深着色的兽面越显浮凸,没有令人觉得怖骇,反而生出些清丽凄宛的异色美感。
      弭界主并不接过,怔怔地看了半晌,道,“人在哪儿?”
      掌事太监道,“已经带下去了,叫了人来清洗身子。”
      “人怎么样?”
      “一击致命在胸口,应该是守护侯迦陵所为。”
      “其他的如何?”
      “除了佛狱女帝留下的剑伤,其他的都挺好,没受太多苦。”
      弭界主闭上眼睛,半晌一言不发,掌事太监伸手半空不知当不当收回,包着玉璜的白布簌簌而动,压不住的生冷血味滋蔓了整间屋子,温暖湿润的早春空气里,尽一片颓垣断井。
      眉宇间一霎那涌上的悲伤之色,每一道细纹褶皱都被填满了似的深刻下去,他低声道,“可惜了,好好安葬吧。”

      虽知这几年他对言允恩宠渐厚,但这宫中世态纷变,人事如掌翻覆高低,言允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重要的一个,巨石绝镇鸿沟,任凭水声喧哗,又怎会为了一条落网小鱼而担忧一整个溪谷?
      他半倚榻首的手肘托着腮帮子,因疲倦略有脱松地呈现虚滑状,掌事太监见状连忙快步上前,扶住他的头颅平稳搁置玉枕上,又轻手卷下纱幔薄垂榻外,正躬身弯腰退向门口,却听他的声音忽然打破了空气,融进暖烟里倏落无痕,反而带来了更深的沉寂,“无衣的苏合香,还有剩下的吗?”
      掌事太监一怔,想了想道,“苏合香制造的工序异常繁复,要特别有人去那苏合树采集树脂,之前这些都是师尹负责,后来也就渐成荒业了。”
      许久未曾听过他提起无衣师尹,必是因为言允之故触动旧事,当下有意劝慰,道,“陛下这几年对言允格外栽培爱护,甚至要把秀士林交给他,已是足够厚待师尹一门,师尹本来就有罪于慈光,感恩还来不及,又怎么敢怪陛下呢?”

      “你不懂,无衣他恨寡人,他其实恨极了寡人......”
      嗓子有些气力不继地颤抖着,弭界主猛地坐起身来,朝着案沿柜匣伸手过去,衰弱的看不清楚东西,只好一点一点摸索,掌事太监极通圣意反应颇快,打开立柜木门翻了几翻,刻即双手捧了件东西送到弭界主身前,“陛下可是在找此物?”
      灯火离披中的一只长柄香斗,莲花小盏华美欢然复旧,却早已香冷烟断,温度全无,残留的纤零败屑经不起一点风吹,手已经抖得不能自制,鼻端凑近小心翼翼,努力想从中得到一丝那熟稔亲切的记忆印证,攀林止渴,盼燕寻春,也只是筚路蓝缕的陈迹依稀。

      盏茶片刻,他突然弓曲大拇指,五指用力收拢,啪的一声又响又脆,坚实梗直的手柄竟被生生掰折,断处切面木纹搓捽,点面难连,一小截枯冷的木棒握在手中,尖细顶端挺立如枪,直直刺向了自己似的格外扎眼,当时拂袂无情计,竟是成了一种后知后觉的嘲弄。
      眼眸中几乎淬得出火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凶恶,“又不是寡人送言允去死,寡人提携他的徒弟,不就是他想要的吗,他自己教导不明,一个比一个的废物,都要赖在寡人身上吗?”
      见他情绪一夕激荡至语无伦次,掌事太监不明所以,不知道当不当接话,听他又道,“‘不要再像对待臣一样对待臣的徒弟,无衣永坠炼狱也毫无怨尤’,他为什么用这么狠毒的词,他怎么能在寡人面前说这种话,寡人以前对他那么好,他要什么寡人没给他,他还不知足!他就是这样回报寡人的吗?”
      直到此刻,掌事太监才隐隐咂摸出些味儿来,稍一思忖便有了主意,“不如请那繁仙塔的大师们来做次莲花会,超度师尹言允之魂,师尹自然也就不会永坠炼狱了。”

      弭界主眼睛顿时一亮,“这样好,就这么做,快,现在就请人来,立刻马上!”
      一手指着门口,兴奋地呛了大口空气咳了起来,掌事太监也顾不上帮他顺胸捋气,一路小跑着出去传话叫人,一时间鸡飞狗跳尘土飞扬,入寝的宫女整衣理鬓起来侍候,掌烛太监出迎静立阶前,耿耿长灯照彻一路繁明,透空深远一涤昏朦,寿仙宫里一片亮如白昼。
      被一左一右两名宫女搀扶进了大殿的弭界主困顿至极,绵软的步伐如履水云踩不到一个实处,直到靠稳龙座才深深地吁了口气,放缓了声音吩咐着,“开始吧。”

      环坐席地的僧侣们金黄成围,滚滚转珠流延出经文粲烂,“嗬啰婆佐曩,曩伽呬伽曩”,正副两名住持对坐中间,正主持运手击磬,铙钹叮当,木鱼脆响,梵音郎畅大殿,一音哀切,二音雅正,世间种种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似都在这声气清亮的文文句句里熔铸,爱恨得失统统辟邪归正,集萃去芜,若是断简残帙也曾惊艳,逝水的遗憾何求长流?
      副主持轻轻擦试了平截断下的香斗残躯,法器不染尘污,色泽依如新的清晰得见木纹细净雕刻精工,弭界主望向场中动作,眸光转合间,瞳孔忽地一缩,炭黑的中心点亮荧荧烛尖,徘徊乱葬岗的寒鸦一般,瘆人地直冒绿光。
      垂手立在一旁的掌事太监余光瞄了个正着,一刹那心惊肉跳,心念电转间乍生一个奇想,这哪里是看见正常人的眼神,分明是捉到脏东西了,虽侍奉深宫数十年,自问很见过一番世面,依旧一线森冷寒意从背嵴直窜到脑顶,不由自主往场中央挪腾了几步。

      却见弭界主站起身来,侍候的宫女被他一把推开,半倚扶手亦步亦趋着下了台阶,拉出了高远背影的身子,好像被一种不能放弃的使命感攫住,晃悠不定的步伐充满了行动力地一往无前。
      定睛虚空中的一点,他扬着脖子眯起双目,情意专注绝无旁虑,无人知晓他在看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万点薰风披拂氤氲,一曳薄絮荡荡半空,悠而复悠地旋了几圈,投入夜茫,不知所终。
      这样诡异莫测的一刻,闪电噼啪炸开,切中了殿中央牌匾的一道银芒,打得“圣慈光明”几个字大亮,黑暗无所遁形,不速过客从未相遇。

      正住持缓步走近,立掌胸前,微一躬身道,“两位施主已经涅槃,各自得往生净土了。”
      眼前高僧眸光清正的足以沃雪尘土,弭界主心神渐安,道,“他离开了?”
      正主持摇摇头,“未曾有来至,又谈何离去?”
      弭界主难以置信似地嘴唇微张,“没有回来?那为何寡人刚才看到了他?”
      正主持道,“以觉梦中梦,还同身外身。堪叹余兼尔,俱为未了人。”
      梦中梦,身中身,滋味里藏着滋味,弭界主略有怔忪迷茫之态,喃喃道,“未了,未了,我愿助他早脱苦海,他为什么还要缠着我?”
      “因果是自受,业障是自消,人人都是地狱。”正主持放下眼帘,双掌合十,“未脱苦海的人,只有界主。”

      窗外咔嚓一个轰雷震天,大雨急坠于天,咆哮着悬注万仞,弭界主双目木然睁着,挂在面骨上的脸皮松松脱脱,暑邪顺着骨头缝逼入,鬓发间甚至沁出一层冷飕飕的汗来,精气神儿都湿漉漉的。
      掌事太监伸手扶着他道,“师尹和言允既然已经修成正果,陛下也该过陛下的日子了。”
      弭界主眸光闪烁似有所悟,一转头,直映眼帘的却是一张清俊温雅的面容,啊的一声张大了眼睛,仅存的意识已是弹指风灯零乱难留,灵台倏坠黑暗。

      法事庄严,渡鬼不渡人,三春风光过眼逡巡,四魌群岛已经传遍慈光之主病重甍逝的消息,更有异事尤其稀奇,佛狱派出的探子回报,弭界主不顾太子重臣的劝诫阻拦,拼却病躯委顿,坚持为一个三年前的罪人筹谋衣冠冢,死前最后一天,一盏琉璃长明灯奉养四依塔内,永烛于慈光,全他一世爱功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功名岁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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