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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此去陌路 ...

  •   手是白皙修长的一双手,修剪整洁的指甲光泽莹润如蕴明玉,因为保养得法,密致的肌理没有留下太多被倥偬岁月左右的痕迹,薄薄的茧子布满虎口指节,像是这些年所有文武策略的一张凭证。
      手里的刀古旧却不失峭厉,似乎有一种被光阴磨来砺去后的通明透亮,剔去了陈年的恨,洗愈了江湖的无奈,剩下孤绝的三尺寒铁,在黑白世界的绝端控制里尽展生命的锋利。
      刀就从这样的手里传下去了,接过刀的人抬起头来,露出非常稚气的一双眼睛,满溢了无数波光涤过刀身,犹如最好时节的一大把阳光,毫无吝惜地挥洒着热忱,赤献出一副世上最虔诚的刀鞘。
      “谨遵师尹的交待,待凯旋侯出了披褐山,到了鸾仙海再动手。刀利皑皑,饮血而开,衔君使命,始为君还!”
      简简单单一句话,带了些荆轲过燕水的悲壮,无衣师尹心头一震,恍惚回到那个十年前的仲夏,下了朝的他路过闹市急赶着回府避暑,轿子走到一半便维艰难前,掀开帘子一看,数来个通身破破烂烂的总角童子把路口围了个密封不透,这一年大旱地震殃祸不绝,卖儿鬻女比道哀苦者屡见身前,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他高居庙堂知人间疾苦最多也只做个菩萨低眉观,示意家仆多打发些银两,却正对上这一双眼睛,这一眼,纯粹无杂,心地自性,便是菩萨前的神光独耀,直腾腾地把心口照穿了一个洞。
      从人贩子那里领来了这几个孩子悉心栽培,手把手地教他们武功剑法甲兵玄谟,研磨雕琢了十年后得见玉汝于成,这七个一等一的杀手为他处朝堂之近肃清政敌,踏江湖之远清剿异党,他也毫无意外地成了他们口里忠国忧民的圣人恩公,师长之称受了,亚父之礼享了,可这俊士林的朱门重匾,真的曾有过一日光芒四射?
      便是在夜阑人寂,向内审视的自我芒刺尖锐,那假仁假义的诡辩面具轰然噼裂,亲疏远近的青白世情,自己也不能免俗,从来没有把他们与允儿撒儿放在同一个天枰中亭决,他们于他一似他于弭界主,蹇衣出刀十指依然干净光鲜,不过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记忆未改,山川宛然,心中却一阵阵地发虚,他们倾心相报的恩惠,在指下的琴弦间越绷越紧,抹挑勾剔后的急风骤雨,不见得总会换来杳渺长空,碎珠琲散的那一刻,他又要如何内心无垢地把余生歇一歇?

      伸手桌角拾起铜勺,微微香粉汩没烟雾,荼芜绕处尽诉人间千古,只有一双乌黑无辜的眼睛绀影浮动,一霎时他神敛凝定,沉下声来,“这把废千灵交给你们,是让你们把场面收拾得漂亮一些,慈光要为碎岛向佛狱讨还二十年前的罪债,凯旋侯也必须替咒世主抱愆自裁。佛狱引咎其身,这把刀将会伴随着凯旋侯的尸体,以及全部真相长眠深海。这一战,是慈光履仁蹈义的一战,也是为四魌开启清平纪元的一战。一战功成,我自会向界主上书,为俊士林端正名分,你们的功勋将得到慈光上下的承认,荣誉也必会明耀日月,永世长存。”
      从见不得光的暗处走到辉煌明亮的台前,多年冀盼得以偿愿,七子同时望向他,眼中透出强烈的殷切色彩,打头跪着的青年当下定定一抱拳,“曾蒙深恩,一生有幸,今暂暌别,万死来报!”
      如水赴壑,驰而不息,一切混沌现实的沉沙淤泥都无力而徒劳,目标越近,越是要摈弃浅薄的障碍。
      妇人之仁不与付吴钩,早在第一次踏上寿仙宫前的丹墀长廊,他就已经做了决定,浊世清名何足道,他只要慈光国运永祚,与天比崇!
      便是琴毁弦断,他也要亲手奏响这一曲慈光的盛世之音!
      “去吧,孩子们,去战斗,不要为任何人,只为你们自己!”
      小园孤榭灯火昏朦,一场烟雨景也似的万象模煳,他站在竹树下,目视七个人的飒然姿影被暮色洇没,等风吹来了,竹叶拂了一身。

      八月的最后一天秋净日白,拂樱孤上披褐山,兵对兵将对将,山顶除了无衣师尹一人盘膝正坐石亭之中,再无旁者。
      他袍袖翻卷,独立石崖之上,清风披洒容色熠熠,自有一种睥睨神飞的英越风姿,“应君一诺,拂樱代表佛狱万万人前来,慈光诚意安在哉?”
      为了此物筹谋多年,无衣师尹等的就是这一刻,听他开门见山破题点意,淡淡一笑,两手托着瓷壶,斟出了两杯酒。
      “自戢武王起兵,前誓尽废,贵国先主与我的努力也都半途并弃,今日有凯旋侯继承咒世主遗志,肃清四魌邪气,匡正四魌纲纪,为侯爷立诚之心,当浮一大白。”
      拂樱缓缓走近,凝视着酒盅却没有动作,无衣师尹心领神会,当先举杯送到嘴边,又冲着他翻了翻杯底,“唯愿当歌对酒时,流光长照金樽里。韶华易逝,此景难留。”
      他这才拈过酒杯,仰着头一饮而尽,酒香落定,借着一阵钻筋入骨的畅快爽利,很诚恳地说道,“为国家做得一切,希望你与我不会徒劳。”
      无衣师尹道,“不知后世的人会如何评说这种种得失功过,又会如何谈论今日的你跟我?”
      碧空如洗,拂樱眼神明朗,“一座无字碑,功过落尘土。”
      “不计身后名,廓然置之度外,侯爷胸襟,无衣佩服。”无衣师尹拎着酒壶又各续了一杯,“那些伏笔,如今的你又都领会了多少?”
      拂樱盯着杯中的酒,尽然无视那明逾丽雪的色,冷夺芳兰的香,浮出的却是枫岫那双凄迷破败的眼睛。
      “我捍卫的结局,只服从贯彻于我一个人的意志,前日种种前日死,对现在的我不具任何意义。”
      “前面的一道道车辙才组成了今日的路,若是没有意义,要从哪里判断前行的方向?”
      “站在这山顶,难道看不见路?”
      “站得高虽看得远,摔下去却是万丈深渊。”
      “被不该存在的伏笔误导,也可能是万劫不复。”
      无衣师尹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衣袖一拂,手下的褚英纸铺锦展绣,遁迹命运。

      盟约签订之后拂樱离开披褐山磨舷入海,轻舟一叶穿过两崖峭峙,举目天际之间,飘然而下一线碧蓝,好似一整匹丝绸被精心裁剪。
      四匝是静的,流动的静,错紾槃委着海的周垂,脱出了风声与虫韵,俯首就位在这片澹土,看着人间的热闹。
      剑式就起在这个遗世的黄昏。

      七把剑噼空斩下,既稳且快,传递出了一种倾尽而有素的驾驭能力,拂樱趋身进招,与剑绞在一处,身如练翅云燕,脚步碾得船板哧哧作响,七子剑招紧凑,剑花幻成千头万绪,剑影前拥后簇,复缠纩绵的一张网,把他织在当中。
      小舟上兔起鹘落的身影,长衫袍裾翻动有声,奋袖低卬身法参差,穿碎金电霞光万道,剑舞做龙吟,叮叮剑声迭连起伏。
      海平面上冷森森的一片剑光,罩得拂樱完密不透,如此近身搏斗,争竞的一是耐力,二是瞬间的进击,拂樱节节递进,掌势瑟瑟秋风,功体高下立判,攻势亦已占上风。
      就在此刻,却听一响泠泠弦声裂石破壁,划破海面漾起无数豰纹,挟了内力的琴音势盛凶猛 ,海浪重重叠起,化解了他掌法的悍鸷,翻鳞透甲的光晃得两眼生疼,他立定船尾,定睛片刻望向山崖,苍翠已渐暮,一点朱紫嵌在烟景间,虚灵而幽致。
      既是料到无衣师尹会设下屠场,亲缠手束这蓄心以久的网也就不奇怪,徵调起处风停云滞,平淡而深远,如同一副气运山水,笔墨间千态万状皆是端倪。
      他神色不动,细细审之,只听无衣师尹清越的声音遥遥传来,“近日来无衣悟得些琴理,如此秋高气爽之日,请凯旋侯指点,以琴道证武道。”
      话音方落,弦音浮动,指取遒劲,宫商之调从容高古,拂樱只觉得耳熟,一个恍神,七子行动又起,似被琴音振奋,剑势运转如金龙抱关,速度更是神鬼莫敌的快。
      十余招后,剑气及体,拂樱肩膀骤然顿现数道红痕,鲜血滚珠成线,顺着手臂滴落在地。

      受琴声掣曳,抑扬顿挫都是噬骨的药,他四肢如扼,改变策略奋起内劲,一招紫晶崩魂施展开来,真元催动,两股真气交撞,琴音近乎坨云里倾出的水荡析散乱,泥沙俱下,七子功力受创,纷纷飘身往后面纵去。
      无衣师尹气血漰湍胸臆,指法徽分错讹,一时节奏舛杂,声乱苍璧,助力成了阻碍,渐有反噬功体之兆,终有三人坚持不住,一口血吐出。
      “你将广陵散谱进琴音,以曲证心,你凭香而立,以秽浊世,可你两手鲜血,浩然芬芳也都染了污浊。无论你求何道,都是诛生道,矫饰伪行,以紫乱朱,神明知你真伪,怕是难祝你参悟天机!”
      拂樱的声音似一声寒角,轻盈突围,无衣师尹又是一阵攻心之悸,嘴角勉强噙了笑,沾了血,增了惨意,“知行合一,知不弃行,行不离思,无衣心无旁骛,终有得悟的那一日。”
      内力艰难地在膻中运转调顺,他的手腕依然毫不懈怠,指下一叠急冲冲的拨刺侧调,琴声咄咄逼人,顿时呈现一片金革杀伐激刺之相。
      万马齐喑的铮铮声里,天地为盘,兵将当子,三百六十周天数串联了这二十年间漫长又折磨的世事流水,彼此都洞彻,这一战于己于国牵钩蔓延,除了力争取胜别无二路,是皮肉连筋的一局生死劫。
      七子剑走纵横,以身作饵,吸引拂樱全部战力,诱敌深入,攻成愚形之后滚打包收,无衣师尹以琴身为点,似水珠从叶尖缓缓滚落,入肺腑,过心脉,熏神染骨,过石穿地,点点蚕食。
      拂樱巧曲力战心志坚韧,见招对杀遇隙反扑,双方攻来提去,略占上风便又被咬得死紧,相持轩轾来回循环。

      日暮至晚,光线逐次幽暗,薄薄的雾,点点的光,把杀声一笔笔勾出轮廓,绘入秋夜。
      无衣师尹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海面,额际已是汗迹涓涓,舵航战局的内力明显不继,弦间气韵虚弱扶疏,揉搓勾挑都是脱缰的马,在迷茫的白气中一通乱窜。
      小舟上黑雾磨荡,拂樱极招磅礴又现,七个人如雪白衣被流矢也似的樱雨穿透,精灵神气中黑白坚劲,灿灿分明,生命却已近凋零。
      见七子浑身浴血,无衣师尹眸中决绝之色倏地一闪,指下抑扬顿挫声如噼竹,宫羽同鸣轻重相参,拂樱只觉得体内真气鼓荡非常,魔音穿脑好似厉鬼来噬,又听得一声鹤鸣嘹唳一般的出鞘之音,一道光芒窜至眼前,绝电一般擦过脸颊,措手不及的一惊,足掌急促变向,嗤的一响,臂肘已被刀气扫中。

      “君不见,薄巾关外骸骨满,君不闻,盘松岭上草木腥,待你见得这把废千灵的主人,替无衣问一声,魂魄可曾入四魌?”

      又是鼙鼓连敲的数下叠涓连弹,受了什么特殊指令的驱动似的,七子同时立扎壁板,借拂樱思考下一步行动之机,七剑齐发,绝韵天空的弧度,冰心掷玉壶,殁身大海,没有一点迟疑。
      电掣之际,砰砰数声,一蓬血雾洒散开来,樱雨被血光浸染,共色天际,带着些末世尽日的灵异妖冶。
      随着六道白色人影的披落纷纷,一双纯粹无杂的眼睛望向山崖,目光一掠,便已走过十年,紫色绸衣下的手白的清瑟,随便摆弄,翻云覆雨,“我会免你们饥饿,免你们贫穷,你们想不想随我走?”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正时月出西岸,波面鉴开,悲凉萧瑟的一抹白影晃了晃,沉下了一段晚唐词的水誓山盟。

      最后一人廓声清吟,“鼓迎祭精魂,吾血别年芳。”
      刀口正对苍穹,寒光上耸天宫,遏出天边疏疏的“圣王”两个字淡而愈深,炫目光圈打得满月一片腥红淋漓,拂樱只感到一种迫人而来的压力,心中一凛,这不是无双手中诛修罗的杀局,而是一去泉台招旧魂的血祭,无衣师尹要苾芬他的魂,向雅狄王展敬!

      “善刀者卒于刃,善战者埋骨沙,这二十年间的种种因果,将随侯爷一同沉寂海下,今夜星光送你,此后风烟俱净,四魌再无你!”

      祭台落成的一刹那,过滤了所有的欲望欢快,得失僝僽,逆着六名死士的血,一样一样的人间荣枯与兴亡逐丝潮退,精纯无杂的杀气,拔萃脱显,暴露得无畏无惧。
      独木亦成林,一人可成军,危境中拂樱愈加冷静,隐藏在眉骨阴影下的眸子,透着桀骜锋利的气息,“前方白骨茫茫,那是你披荆斩棘的路,此后深渊万劫,你我生死与共又何妨?”
      随之一声清啸,“阵开!”
      黑色樱雨哗然散退,丝丝缕缕的光错落扭曲,符咒似的文字嵌空红雾,圈定了此刻一切的思绪和举止,在静荡荡的小船四周,明锐烁亮,痕深如印石。
      无衣师尹心知已入幻术法阵,虽略通机关阵法五行之术,却也被阵中力量震慑,弦间节奏鼓涨泛滥,口角紧绷,面颊注入了不屈而炽热的意志,尽显凶残疯狂之色。
      血祭血阵垒然对堵,挡者披靡蹶石伐木,前半生的泼天富贵名利权势,弯曲在手中的弓箭上,都做了最后的孤注一掷。

      异样又生,眼角扫过一片刺目的光亮,木琴旁的罗喉戒玺似有交感,金黄的戒面切割得密密麻麻,飒然冷澈的光影,与小船绞接了畅直的线条。
      急变猝然,一声沉重的闷响,五条弦应声而断,左手扑了空,无衣师尹举目茫茫,罗喉戒玺上火光大作,鬼爪伸出了地狱,曳动着森然惨烈的诱惑。
      面颊似被钢钉面板滚过,辛辣的痛感蔓了四肢,已经到了成败胜负的紧要关头,他惊恐至极,虽口呿眸眙,却不放弃,离开弦的手伸向戒玺,四面鼍鼓喧阗,爆炸声又响起,心跳剧烈地硬砸在胸骨上,那是金属与骨骼的奏鸣,啌啌咣咣!
      兵在死地,殆不可当,即入死地,同归于尽。
      短短一刻,不能自控地倒了下来,迷蒙间,透过红红的眼睑,身前石磶上不知何时立着一条黑影,似幻似真,“命不应劫,冥冥中自有定数,你失去的,你不曾拥有。”
      万般疑虑痛意同时淹没身体,无衣师尹彻底昏死过去。

      从未见过那样执着决然的火势,刀口上的舞,从上古跳到了现在,微雷发响,没了边际的水光骈叠成火海,最后一片白色衣角也烟煴着没去,小舟从此逝,功遂身退在潮退后的涸辙浅滩,没有生灵得济彼岸。
      拂樱负手屹立海面,沉渣尽去,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安宁扩散心底,行过大风大浪的江湖,重新回到宿命的茧,心安理得地与它合二为一。
      世界前来虚无和幻灭的殿堂臣服,焦腥是死亡的味道,尸体的腐臭晾得凉了,长满了青草。
      微凉的晚风拂过,风中的盐味侵蚀着此时强烈直观的感受,填骨伤痛剥离了躯体,飘絮般轻盈地簌簌落落,原来,可以活得这样轻盈。
      风息浪平,天亦渐明,白衣高帽的男人把云锦踩碎了窈冥的未半绮纹,渡海迎接。
      “有未了的遗憾吗?”
      山已经退得很远,读不出倒影,他摇了摇头。
      “踏出这一步,人世就是你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每个人在这一刻都难免惶恐,为何你如此平静?”
      离近的无常鬼,垂在腰腹前的一尺鲜红,明晃晃地折射出忘川的血液,尔虞我诈见得太多,远比魑魅魍魉可憎,拂樱也不惊讶,淡淡道,“大事既定,我所有的辛苦都不会白费,何憾之有?”
      静默了一瞬,目光闪了闪,“有一个人,好歹相交一场......”
      无常鬼多有体谅,“距离天亮剩半个时辰,若是有牵挂的事情或是人,还有时间作个了断。”
      竟是个有人情味的鬼。
      面向山阴处拂樱闭了闭眼,简单道,“随我去个地方,离这里不远。”

      这天夜里枫岫受诊以后睡得早,那沈太医的方子性柔剂和,更是掺了藿香助他一枕天明,一反常态地眼皮打僵,辗转了半宿好像下了锅的黄鳝,如临大劫的心慌意乱,索性掏出了三枚铜钱,半是占卦半是打发时间。
      抛空落定足足六次,二阳在内,四阴在外,卦象明切,飞鸟遗音,去而无返。
      恶兆化成了钢爪,在他的心上抓出条条红痕,他心中大恸,咳出一口血来。
      向门口讨一盏油灯,被那狱卒嘲笑瞎子就是矫情,耐不住他全心全意地忧郁哀恳,狱卒心软,扔进来了半截蜡烛。
      骤起烛芯的火光烘了一角落的融融暖意,一颗心已经踏实很多,他打开手掌凑近跳跃的火苗,不时有些炙烫的烧手之痛也毫不在乎,像是护住了一把辟不祥慑奸宄的百辟刀,护住了这一段年荒诡妄的岁月里,他日夜诵念的经文。
      不知这一掌薄光,能否照亮拂樱归程的路。

      石墙外的两道身影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咫尺之距却如同关山百转,遥远的好像一个在上辈子,一个在下辈子。
      看一豆烛火下,枫岫的发丝被风吹起,扫过脸颊颈子,细小的颤栗旁泛起了微红,反观自己面若霜雪沉郁幽暗,拂樱摊开两手,没有一丝褶皱的掌心空白平静的不真切,翻过来又看,拢着一团黑雾。
      接受死亡的过程迂回反复,无常鬼见过太多留恋红尘痴迷不悟乃至于坠入六道之外孤苦踟蹰的迷糊鬼,好心帮他从瞀惑泥沼里拣出真相遗珠,温和道,“不用再怀疑自己的判断了,你的确已经死了。”
      拂樱垂下双目,眼神像是泼了一地的残酒,凉薄湿冷没有温度,知道世已无他,他亦再无春秋。
      那一道挣不开走不入的厚厚帐幔,半分痕迹也不落地隔开了天涯两端,叫做生死门。
      死局破解,原本他意气凯入,竟分明的,真切的,惊蛇入壑的,轻离成永诀的,春尽再不相逢的,赢得这长恨别!

      久远前的事情了,一个皇帝下来地府寻那被他一丈白绫凄凉赐死的爱妃,知妃子早已投胎人世自奔前程了,闷闷地几乎把忘川河望断了也要等她下一次轮回来重逢,便是这样一脸变形扭曲的表情,像是吃错了吐,搜肠挖肚却也没东西,消化净了,成了尘劫,恩怨欢喜都受着。
      一点也不难看,就是比较而言自己简直俊美优雅堪似潘安宋玉,无常鬼笑了出来,“世间最难后悔药。”
      拂樱的神色有些聚散空尘的游离,只冷冷道,“自作聪明。”
      越反驳,越是错,越苍白,连错都苍白。
      人心的复杂渊薮,生时以心力之劳汲营进取,便自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拂樱闭上了眼睛,死后世界溯切本末崩塌重建,思路异常清晰,唯人心最浅薄。
      笑枫岫一腔孤勇的痴傻,他又何尝不是陷溺渊谷无以自救,为一场堪不破剪不断的局中局盘马弯弓,在各自夺而复失失而复得的领地中回眸相望,他徘徊,他不走,耗费多少力气,又辜负了多少美景辰光?
      凯旋侯没有后悔,拂樱没资格后悔,就算时光倒退,一朝风月尽兴,誓言永不荒唐,而他,也只求一世凯旋。
      “不过是,觉得一切都结束得太快了。”
      “这个就是遗憾。”
      从不曾求天长地久,可这场无处托寄的爱恨绮梦只落得门里门外的苍茫一眼,回头一眼,也只这一眼。
      然后再也不见!

      听得铁门外微响,枫岫莫名一阵心悸,抬起头来,轻轻道,“是谁?”
      等了片刻,试探着又问,“拂樱,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没等到那心心念念的一句回应,越觉得兢惶,语气反倒严厉,“为何不说话,何必反复来捉弄我,在南疆时你也是喜欢没来由的胡闹,自得其乐,其实无聊至极,自重一点更合适你。”
      拂樱听罢,慢慢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什么,又被烫了下似的急缩在半空,明明连一丝风也感觉不到。
      无常鬼冷眼打量他,“即便你进去,他也不会察觉的。”
      对上枫岫盲了的瞳子,那里是一座荒城,无繁华闹市,只幽深曲径,把两个人半生的记忆静静看守,奉半盏香茗望残阳西下,握一双温柔的手。
      那里春天永远是春天。
      可天大地大,也再没有他能容身的地方。
      舒展的手指一刹那收攥如莲聚,“阴阳殊途,不合时宜。”
      “人人都如你这般明事理,我们鬼差也好做事多了。”无常鬼道,“这最后一面是地府的慈悲,但是规矩还是要守的。”
      “望你不要像那个皇帝,生做薄情人,却成了个痴情鬼,没人买他的账,还影响了地府的秩序。等了一世又一世,却总见不到那个妃子,其实那妃子根本轮回了几百年了,从他身边也走过不晓得多少次了,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怎会来自认身份,全地府的鬼都看得明白,可他竟白长了一双明目,说到底,也是报应,也是活该。”

      无常鬼絮絮叨叨越说越来劲,把千百年辰光里阅遍的人间至味都撒进一江春水,滔滔东流。
      旁人的情仇两难,拂樱只漠然对峙,脑中却忽然一点灵光,道,“既是见过这么多人事,你一定听说过鸾仙海的故事。”
      无常鬼眯着眼睛若有所思,“提醒我一下。”
      “在慈光,有海名之鸾仙,海水冽清有如寒鉴。传闻有仙梯可直通天宫,有意者跃跃欲试争先恐后,无不做了海里的伥魂,无一善终,不得其所。直到后来,有一个男人得遇一桩机缘,经一位仙人指点,将数十年尘世记忆折进了修为里,飞升入了琼华台,以此列坐仙班,证了仙道。数甲子后,他途径这片海滩,但闻鸣音呜咽,原来是一只青鸾受了伤。他心生怜悯,将那青鸾带在身边。久而久之,青鸾与他的感情日益深厚,终日形影不离。”
      拂樱将那日枫岫所言完整复述,一字不差滴水不漏,见无常鬼睁大了眼睛作恍然状,“这个岂止有所耳闻,我还见过那个仙人。”
      “我想知道最后的结局。”
      “后来嘛,他舍不得这只青鸾,便用自己的功力为它救治,青鸾伤愈,他一身功力散尽,日复一日的形同藁木奄奄一息,再也回不了琼华台。那日伏仙崖下秋月如珪,青鸾幻化了人形,竟是他俗世里的结发妻子,他死前神思清明,竟是什么都想起来了,前尘的恩爱缠绵,自己的负心薄幸,他想着这许是一偿宿怨,还了一生业力,却听那青鸾问他,‘君可记得三月初三?’那是当年她出阁的日子,他当然记得,只见那只青鸾自爆功体,又将功力如数还给了他。”
      拂樱眼睛一亮,异常的神色激动,“说结局!”
      “结局啊,那只青鸾的死亡终结了一切业力,那个男人又重新回到了琼华台,继续修他的仙了。”
      求仁得仁,虽不能说是悲剧,总也意难平,无常鬼眸中闪过幽森森的一道光,“可叹业力,竟敌不过一颗痴心。”
      拂樱眼睫一颤,声音里颇有几分不堪重负的妥协,“痴心,也是业力。”

      室内久久一片安静,无常鬼记挂着时间不停看向窗外,却发觉凉风起袖底不大对劲,只见拂樱轻身穿过铁栏,径直走向枫岫,面对面一跪到底,打开双臂拥住了他。
      青缎般的长发流散了一地,千丝万缕揉进了枫岫的发梢,婉转微荡,柔柔牵扯。
      距离这么近,下一刻,失散了。
      无常鬼眉梢一扬,“这些话,踩到你的心结了吗?”
      欢喜枫岫竟没有编个故事来诳自己,却又宁愿这是虚假的,太过真实了,梦也醒了。
      他低头贴近枫岫,落得一吻,轻如一瓣雪花,在枫岫温热的唇间碾得极碎。
      四周阴沉暗淡,好像留下了一整个冬天。
      “疑似青鸾飞得去,为笑仙人两相伤。”
      说得低沉徐缓,依依荡颤的尾音,念完一遍,又念一遍,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念到最后竟笑了,笑得像是从年月风霜里走出来的画卷,描摹不尽的珍爱不舍,在寥寂的夜里额外凄凉。
      额头落在枫岫单薄的肩上,从未有过的无力难支,烛动半墙斑驳,连背嵴也似在颤抖,却看不到影。
      “鬼是没有眼泪的。”无常鬼又提醒,“天要亮了。”
      拂樱如梦初醒,不心慌,不后悔,自始至终他端庄守兵,从容坐阵,不曾踉跄过界。
      他眸光持定,心绪收拾尽净,悲伤慌乱落尘落土成泥成土,行云流水一掸衣,当他从没回来过。

      无常鬼看得好奇,“我不懂了,你是在证明自己的决心?还是在对自己诚实?”
      “留春春不住,只有往事地久天长,他忘不了,我又何曾真的清醒?自从同谋伊始,所有的伏笔皆由我二人共同书写,一切都是定局。尝试过做出改变,却已经太晚了,什么结果都得接受,我明白,他也不能有什么怨。业力将随着我的离开而消弭,相伤相误,也都将回归空白和平静,其实他早就看透,再也不见,才是我与他最好的结果。”
      戏不同台,王不见王,情局自破。
      因为执着,所以惘然,完全放手了,便是释然,拂樱的表情已经轻松很多,“人生若只如初见,勿念勿念。”
      归路退路,此去陌路。
      相忘于无涯荒野之上,自有海阔天空,走下去,离程的帆扬起的方向,便是前程万里。
      人世间的爱恨汹涌,不知所起,更每每不知所踪,无常一个鬼也不想旁牵太深,“前路黑暗漫长,你要跟紧了。”
      手里的蒲扇一动,风暴后的世界,黑鸦鸦的一本枯砚,笔墨干涸,故事留白。
      转过身的一瞬,一朵昙花怯怯地开,孤独含羞,颜色也弱,然而暗香浮动,风露星辰都来相就。
      在这场流沙幻影的梦里,终归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
      却见枫岫一个人怔怔对着铁门,茫然无措地睁着眼睛,只觉得脸上又湿又凉,不知何时已满脸泪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此去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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