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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红城旧事 ...

  •   秋天的海潮有兵气,千军万马擢戟驭殳,浪成之后起得高,伏得也高,海鲸扶摇,激水腾天,披了白甲的仙兵下世远征,沧海一瞬千里来战,退潮也齐整,一川月白急棹穿石,白天暖阳保护的沙子也显出些半死不死的瘟气,积如白骨丘山,怎么看,都冷,都决绝。
      天地都被海浪击打得宽了,常年受海水侵蚀的峭壁屏列而展,天马骄声出了西北,上下纵驰颇有些奇趣,潮水逐丝剥裂后的南面孤峰,明丽光影中山峦叠翠如聚,五色云气杳杳渺渺,掩着半腰间的一片巨大凹口。
      特殊的地势和时间交手相擘,着墨了最高明的布局,为这个山洞树以天然绝佳的屏障,脑中纠缠已久的前半句难题,倏然松解洞明,蓬莱境中自有百尺仙梯可陟,他提气纵身攀崖而上,立定崖边,目视簇簇白花枝梢摇动向阳而生,将零碎的光沿着璇穹抛出了无数弧线,祭出一项古老的仪式,直达过去的通道开始流动。
      走进山洞的时候,火把突地熄灭,四周黑暗的侵袭驱动了拂樱心头的恐惧,死期未至,不能终竟于此,火石在掌中擦亮,火刀与燧石撞击的一霎,热度扣住了指尖,生的丰沛在血肉里柔顺地绽放,对未知的敬畏提供了燃料。
      回首崖下经过的一幕,生出几分狐悲之叹,古墓依傍寒草,碑苔几字汩没,昔日四魌武神的失踪不再是一纸金纸红字的禁忌,墓碑下的积土干湿分层颗粒鲜明,杂草悉数连根而拔,处处显露着不久前人为翻松的痕迹,袤丈而究却未能填整的浅坑表明来人目的直接也行事匆忙,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等待这至为关键的一刻。
      此时他置身密室,浅狭的一隅之隔,内有石床枕砚衔生铺列,石桌石椅并排摆放,雅狄王死前的艰苦辛酸跃然眼前,石几上的两卷绝笔之作也得已重见天日,若非二十年前的怨引发今日之争斗,又何许要找二十年前的敌人来助今日的自己,不信因果,却自证了因果,看似荒唐疯狂的道路,早已布满轮回结印。
      点亮桌角残烛,他倾身看去,书册尺寸相仿又均是白帛作皮的素纸长卷,一卷纸厚字小难以辨明,一卷字画参差,他忽然想起那日的公榜也是类似的用纸材质,对这两卷书的价值顿时确定不疑,四处翻了翻没有遗漏,继续向前走去。
      来到通道出口处,他手抚长卷翻阅流连,如果这两卷书就是枫岫诗中的玄机,诗的后半句,当真令人百思无解。想到那则传说又是一阵惺忪迷殢的心绪,时而成了那个男人红尘战深不知去,时而成了一只青鸾凄苦哀鸣摔得一身血红,他越是琢磨,越是笃定了枫岫居心取巧,用一个愚蠢的故事将他围困,就算他熟读六韬满腹三略,又该从何处下手,纵横捭阖千军万马,破一场情绵戏局。

      归时恰傍中秋,落叶随风披敷,千丈辉煌铺张一地,金镜孤悬,两半秋光通透了人间天上,拂樱牵马徐徐而行,一步一步地踩碎,清吭的声音从身上流过,天籁成曲,一畅怀抱,令人心旷神怡。
      他一顾四望,所经所见与走时略有不同,短短数日,沿河荒田挖出了地垄,笔直的不见皱结,新农开佃种上了稻谷,倒坍损坏的废墟也渐有重建之势,狙击者正带领着兵士搬运石块垒驻基石,看见他远远走来,众人急忙扔了手里活计,单膝跪下抱拳施礼。
      他轻声道,“谁的命令?”
      狙击者认真回答,“侯爷吩咐我等听命王女,修葺家园重整河山,皆是王女的命令。”
      外患未平而内忧亦深,当务之急便是稳定民心,恒久的坚持下,冰封的土地自会培育出饱满的花枝,寒烟翠已经落铲。
      拂樱眸光透亮,“做得不错,继续吧。”
      得蒙一赞,狙击者心头一喜,凯旋侯对王女的期许和寄望他们都看得清楚,这段日子跟随寒烟翠奔波走访,眼见她渐渐蝉蜕任性外壳,全心全力地担一个王女的责任,不由得替拂樱感到高兴。
      又听拂樱续道,“我为你们挑选的新主,以后你们也只能听从她一个人的命令,除了王女,不事他主,明白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啴缓却没有一丝拖沓,沉定目光如铜墙铁壁般倾轧了过来,狙击者口唇翕动,又欲言又止,怔怔地点了点头。

      幻空之间里寒烟翠阖了双目坐在灯下,一手支额半遮了蹙结的眉心,另一只手搭在腿上,一阵风过,素色方帛滑出了手心,蝶翅也似洋洋舒展,翩跹远方,带走了一段女儿家的罗愁绮恨。
      拂樱快走几步捡起绣布,炭笔画稿宛然入目,远处花开陌上,两只相思鸟优游枝头嬉闹跳跃,一幅画装不下的年光直溅得一室的清喜盎然,晶红的嘴一闪一闪,吐露了无数好腔妙音袅袅回荡,春意也趁势乘风飞出,托衬得整幅刺绣都活色生动,极具灵骨秀韵。
      走了一半的针脚细密体贴,滑净质感如流水过指亦有断水不断之韧,透过天生的通透技艺,他看到的是寒烟翠在武学上微妙的灵性,暗器手法上的精准巧妙,佛狱女子纵使外表纤如软玉本质也都是冬蛰的蛇,王女更不会例外,当初咒世主同时摆了绣针和长剑诱哄她选择,三岁不足的她毫不犹豫拾起了后者,与生俱来的天性不会轻易改变,偏偏她裹足情网抵死相缠,甘愿承受那份纯粹柔情的渗滤之痛,透析出一个血淋淋的新生。

      “是谁?”
      寒烟翠睡得并不深沉,恍惚听得些窗下蛙鸣和风过纸张的沙沙声,亦有些脚步隐约进殿,无人传话这殿中便只得自己一个,她倏然睁开眼,朦胧四散,一点一点廓清那人身影。
      “你回来了。”
      “我说过会在中秋之前赶回来。”
      “中秋又什么时候对你这么重要了,你随口一说,我还要认真去听么?”
      寒烟翠眯着眼睛,有些心不在焉,侧身看向花梨条案,绣布卷绷叠放整齐,这才安心了些许,忽然鼻翼一动,余光扫过之处,拂樱正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虾圆火腿的油香味沁入鼻端,随之肚子一阵失控的咕噜叫,当即回过神来,红着脸拢了拢鬓边碎发。
      他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温声道,“慈光的小吃只能将就着果腹,口感万万比不得南疆,权当尝个新吧。”
      寒烟翠勾动小指几下悉悉索索,朱红色的绾结歪斜两旁,捻着油纸的边打开,金黄色的虾饼受了挤,油油亮亮的一层光铺得匀实,腹腔里千万只馋虫都炸开了锅,伸手到了半空,忽然停下动作,粱肉梅片成了暑天野外烂了三天的腐食,馋虫也变作了蛆虫一片白花花,两眼一阵晕眩,脸上血色刷地褪尽,沉沉一摔,“凉得都发硬了,还让人怎么吃?几块饼又有什么新的,我在慈光早就都尝过了,还是你以为随便买几个点心,就能补偿你做的一切吗?”
      “补偿的根本是因为歉疚,我不会在歉疚上枉费精神,自然也谈不上补偿。不想吃就放在那儿,不要扔了,我去拿给狙击者他们,军人身子粗,比不得王女娇贵。”
      拂樱语气湛然,油盐不浸百毒不侵,寒烟翠身形紧绷,待得他走的远了才渐渐松弛,两手撑住桌面,感觉一放开,自己就会如同剥离水分的叶子,脱落枝桠自坠深渊,四周泱莽长冬,万物青葱仍在旅途,不知归期。
      又是过了很久,她抬起手指,摸了一块放到唇边,仔细吃完后方才拿出下一块,如是几回,每一口都十二分的小心,掌心指间舔的干净无比,终于再也找不到一片碎屑,惊觉已经是最后一块,光溜溜的纸面也被攥得轻皱,强烈的委屈并着忿恨齐齐涌上,眼眶一红,把头埋进了臂肘,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

      这天之后拂樱把自己关进书房,没有命令一律不得打扰,寒烟翠游走宫舍与民郊之间,时间成了沙漏中的细沙无声流尽,待到灯火银花将万枝千坊点得灼烁,意识到半月又过,中秋将至。
      她自小养在深宫,除了生父咒世主,周围不是宫女就是嗜血如命的杀人机器,莫说那个被视为灾星的兄长是长大以后才得缘一面,其人古怪阴沉,不曾有过机会熟识,即便有一个教过她两把刀的拂樱,却也每每严厉辞色不如不见,生平头一次投事亲民政业,得见废墟中起了一座座塔亭府院,花圃里的阳光暖暖洒过叶面,像是自己亲手排桩了人间烟火,变身月老钉铰了痴情姻缘,连呼吸都变得新鲜有趣,不必再强忍着厌恶苟活于世。
      中秋节的下午寒烟翠路过书房,恰逢送茶宫女恭身而退,留了一道半指宽的缝隙,她凑近了脸看去,昏暗颜色下,拂樱端坐桌边捧卷细读,面目背光看不清切,只有两只深瞳黑如点漆,像是把宣纸上所有的墨汁统统饱汲,汇聚成了一道悄无声息的漩涡,在循环复始的黑暗中,沉沦下坠,撞击轰鸣。
      没有战争的日子平静一似老山湖水,拂樱就是那只蛰伏深眠的妖怪,世事腥膻,众生皆苦,唯独他不因暗涌潜流而动容,泥溺着一份被荒芜青苔盐蚀的孤独。
      时间和空间都在此刻一起生锈了,没有往昔去攻讦,无所谓未来可憧憬,只得一个水井流水清澈,暂时炎凉了世事烙在身上的疤痕。
      有那么一瞬间,寒烟翠几乎忘记了这个男人曾带来的一切绝大的伤情忧愤,好像佛狱从来这样空荡荡,他与她对坐无言,不管远方如何一无所有,这半尺月光照着她。
      桌上的两只蜡烛就要燃到尽头,她悄悄扣上门背过身去,听得一个清冷中略带严肃的声音传来,“站了那么久不进来,难道要我亲自出迎吗?”

      被抓了个现行总也不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寒烟翠略有尴尬,暗忖自己是个王女,行得正光明磊落,挺胸走进迎目而上,“你从慈光回来以后一直举止奇怪,是不是无衣师尹说了什么?”
      拂樱道,“王女是好奇我的动作,还是在以此为借口,主动要求参与到决策之中?”
      “三公决议自凝渊走后形同虚设,大大小小的事情无一不过你之手独自裁决,我身为王女,自当以肃正朝纲为先。”
      寒烟翠抬着下巴,坦然自若地对视着他,“何况之前你也表明了态度,要让佛狱倾斜到我的身上,莫非是我理解有误,凯旋侯也只是在试探,果真掌权容易放权难,你挟势而弄权,终于再也掩饰不住狼子野心了吗?”
      听她只言片语又是诛心又是挑衅,拂樱没有一丝介意,十指交叉懒懒地放在桌上,恍若无事道,“一味的守旧只是自取灭亡,非常时期用非常方法,王女若是有一肩之力能扛得动这片萧瑟河山,拂樱也未必不愿做个悠闲散仙。”
      看似退让的谦谦风度作防守之盾,实则大盈若冲的自信为矛,深究本质,夫唯不争,不屑与争。
      寒烟翠触到他眼中轻视,心头像被火蚁蛰了一口,想也不想,断然道,“你会的我有什么不会?除了资质和经验,我有哪些地方不如你?我身承王室血脉,当然比你更有资格统辖这片土地!”
      拂樱眼睛的线条锐利深邃,看着她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拿出胆识和魄力,是一个王者的基本素质,然而年轻气盛只是出乎本能,作为资本支撑行动远远不够,光凭这些就想成王御下,天机太浅。”

      话音刚落,一股遒劲气道横扫而过,白烛骤然熄灭。
      飒飒风声灌得耳中,寒烟翠瞳孔猛地一缩,暗骂一声卑鄙小人,抬起左手回招相应,两人先前交手之时,对他的实力摸了个七八分晓,知他功力受创不复昔日,勇气倍增,搏力接下拂樱的一式“魔蚩碎元”。
      岂知昨今而非,原本就险绝必杀的一招,更迅若奔电,连波迭浪挟骇激之势,胜负转眼已定,一股掌风擦过右肩,她右手气力一虚,手臂已被拂樱轻轻松松地抓住。
      急变又生,猝然难防,眼看着肩膀上臂要被生生地撕成两截,寒烟翠双目紧闭扭转过头。
      心中压抑已久的一句话脱口而出,“你直接杀了我吧!你杀了我,我就可以去找她了!”
      僵持良久,她惨白着脸,额头冷汗涔涔,拂樱心头一软,慢慢把手松开,“没了我的庇护,下面的人必然将你拆吞进口,无须我亲自动手。亮出底牌时,先要看清手里现有的牌面,你虽是王女,实力连先王的一片衣角也沾不上。”
      寒烟翠好容易喘过来一口气,揉了揉酸痛的手臂,恨恨道,“你当我真的稀罕做这个王女吗?要不是那个人给你说了些好话,你以为单凭你的面子,能够让我诚心回来吗?”
      这句“那个人”,是他烛照自己的灵魂,是她洞见他的不安,拂樱的眼神跳了跳,“把原话告诉我。”
      “他主动提醒我,我轻易放弃的东西是你长久以来的坚守。”寒烟翠薄唇略勾,讥诮昭然,“原本以为只有我可怜,其实你比我更可怜,你说你不会放过他,却屡次欠他情分,敌人成了债主,你又要拿什么去还,现在又是谁比较无能呢?”
      蛇打七寸,这话说得岂是字字珠玑气贯长虹,恶意凶猛,滚着火的舌头也似卷过了拂樱面颊,过处辛辣痛楚,直蔓四肢钻肌过理。
      不料他一反常态不为所动,反是嘴角一抹笑,丛花拂面,春风琳琅,看得寒烟翠心头起了层鸡皮疙瘩,“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这次我回来,你处处给我惊喜,若是你把对我的恨意使在正处,你的前程也就不用别人来操心了。”

      一言之缓,他走回书案,递过来一卷册子,“拿回去学,学一成是一成。不求快,但要造诣纯熟,正精于用。以你的功底和资质,能参透三成就是进步。”
      寒烟翠信手翻了几页,摸索着字里行间的晦涩行文,微察浅识些武学玄机心法妙理的端倪,洪炉点雪,霎时通明,“刚才你的那一式,便是受益于这本书?”
      略一筹思,手掌轻翻,迅速展开最后一页,四四方方的“圣王”两个红字杀入眼底,怔了怔道,“这本书是雅狄王所著,竟不在戢武王手里,你又从哪里得来?”
      “你不必知道这些,你只须记住,你的前程,佛狱的前程,都写在这上面了。”
      拂樱剔亮了银灯,眼瞳透出了烛火,黑是黑白是白,一眼望过来,孽镜台上霓虹灿灿,孟婆亭边散魂荡魄。
      “从这一刻起,你将正式踏上王座的道路,王者之路,或是脚踩白骨,或是身成白骨。历代君主,你的父王,无一不是在这条路上沐雨经霜,他们尚有一方国玺支撑正统,怎么也比你幸运。你虽立德于民获得了部分民众的拥戴,始终政走偏锋,若是有朝一日凝渊从苦境回来,你又要怎么办?”
      话说到这一层,就是木鱼脑袋也该被敲透了,当日联姻一事由拂樱提出不假,不也正中凝渊下怀才拍板定案,天家无父子,更何况凝渊为人冷酷狠戾,岂能容得下她一个名分上脱离了佛狱的妹妹?
      命运兜兜转转是往复的陀螺,她只有自己抬起抽绳的手。
      从不知初秋的夜风能这样让人心胆俱寒,寒烟翠想起前事不由得后怕起来,掖着领口滚边的手指僵冷,声音亦带了些凉丝丝的颤意,“不是还有你在么?我不信你会坐视他乱来。”
      鼓足了勇气拉下了脸道,“我知道你威胁我嫁给弭界主只是气话,现在事情都已经走上了正轨,佛狱也再经不起一次大规模的变乱,你会一直支持我的,不是吗?”
      “记起我的好也没用,刚才大兴问罪的劲头哪儿去了?”拂樱好气又好笑,摇摇头道,“你只能靠自己,自己琢磨,自己迎战,千里走单骑,死也要死在一个人的王座上,才当得上王者气魄。”
      软硬兼施,他毫不买账,寒烟翠一阵心浮气躁,扔下书完全不关心了,秀眉蹙起,“你说这些,又要做什么?”

      拂樱不回答,走到门口叫来宫女喁喁低语几句,俄顷,一个青年将士阔步走进,面对着寒烟翠一掸衣袍,跪了下来,“迦陵见过王女,见过侯爷。”
      此人生来一头令人过目不忘的白发,衬着面部线条干净英朗,寒烟翠对他曾跟在咒世主身边当差有些印象,一时生出些亲切,道,“我记得你,你也留在了佛狱吗?”
      迦陵简简单单地应了声“是”,便又安静地垂着眼眸。
      寒烟翠打量他片刻,好感他个性沉着稳重,道,“同一级别的将士里,狙击者他们留下来是因为部署凯旋侯,你为何没有跟随魔王子去苦境,难道是本领太过低微?”
      迦陵身形一僵,“末将留下是自愿的。”
      寒烟翠煞是好奇,又道,“你不去苦境树功勋,立万世基业,留在这里做什么?你正直盛年,是该作一番事业的时候,难道没有野心吗?”
      “末将有野心,末将的野心就是愿作句芒红城的一株青松,百世千秋,住立佛狱,守护王女。”
      迦陵声音不大却有十足的中气,一字字如赤红的烧铁,眼看着就要烙了下来,寒烟翠心头砰砰剧跳,想多又好像躲不开,不自觉地看向拂樱,只听他的一句话,稳稳地扶着烙铁,不偏不倚,正正烫在她的心口。
      “这还不简单,自明日起,迦陵封号守护侯,列座三公,正式编入王女麾下,惟王女之命令从之,守护王女,不得贰心。”

      果真非常时期行非常制度,拂樱完全架空寒烟翠,手提一剑就挥定了江山,越俎代庖了一切行政大权。
      乱了,王伯当封王瓦岗寨,西王母下嫁姜子牙,统统乱了套了!
      迦陵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目光惶惑不已,却又透着些许的兴奋与期盼,寒烟翠终是再也忍不住,一掌拍响桌案,掌心震得发麻,浑然不觉痛意,喝问一声,“拂樱,你当真要造反不成!”
      四目交汇,一双眼盈盈秋水里血丝氤氲,蓄满荆棘丛生的惨厉和无助,一双沉如秋日深潭,七情六欲,名利权势,恩义情仇都悠悠偕游,在水与火的交织中曼舞低空,燃烧成过眼云烟。
      “臣自拟罪诏一份,王女若是想治臣的罪,现在就是时候。”
      寒烟翠强压心头怒意,自是无动于衷,见他兀自一双手端着折子,绿衣薄衫,翎羽高束,偶有几缕头发流了胸前,像是锦缎抽了丝。
      挫败在强者身上更显得清晰刺目,百般滋味绞在心头,生平头一回,她生出了一种万事皆萧然的无奈,可怜人惜可怜人。

      “一次又一次,你一次又一次地替我决定一切,你是我的什么人?你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
      “此人实力深厚,可堪佛狱中流砥柱,可比霜风为你逐雨驱云,王女若是对他不满意,只能培养自己的势力,臣无法一直守在这里,这一番好意,王女接受即可。”
      “上一次你也是这样讲,结果没几天就回来了,你在苦境二十年的隐忍和孤独,不就是为了重新在佛狱立足吗?你一直逼着我认命,现在又凭什么背着我反悔?”
      “各人有各人的使命,王女与我并不同路。”
      “你是不是要去做什么事?公事还是私事?若是公事,你没有权利瞒着我。”
      拂樱神色专注,看着她的眸光从未有过的从容明亮,“凯旋侯三个字,很久以前就不配存在,但是我贪慕权力,沉溺浮名不肯舍却,误入歧途,最终误国误己。昔为孽子,今作孤臣,拂樱之罪,罄竹难书。今日中秋,我陪王女说一说话,今日之后,但听凯旋歌,不闻凯旋名。我要做的事情,王女也无权知晓。”
      他的话寒烟翠听得清清楚楚,又似乎每一个词都被分拆重组,竟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了,脑中一片空白,被一种不真实的迷茫感吞没窒息。
      佛狱若是没了凯旋侯,那她要怎么办?从今以后酒醒梦回,又会有谁由着她去骂去恨,去哭去怨?
      仿佛流刑在世界尽头的至荒至寒之地,再怎么哭喊也不会有人听到,怔立片刻,终于澄明如镜,她再一次被抛弃了。

      这边两人针尖对麦芒,火星四溅噼里啪啦,那边迦陵眼色极佳,轻轻起身往门口退去,却见寒烟翠身形一动,一阵从来没有闻过的甜香擦过脖颈,他心中一荡,五指略松,八尺长的迦陵/枪娃娃鱼似的溜出了掌心,眨眼间已被寒烟翠劈手夺去。
      一刹那长/枪递出,空气缓缓让道,枪尖灵动迅疾,银光一窜而出,刺向拂樱肩颈处。
      间不容发之际,迦陵暗道不妙,左手做势探向银枪枪身,却正碰上寒烟翠握着枪的一双手白皙纤细,毫无瑕疵,心头为之一颤,莫名觉得这一双素手只静放着便有无穷魔力,在他的心底搅来搅去,麻痒非常,美妙无比,勾魂摄魄以至。
      拂樱泥雕木塑般,看着银枪抵上咽喉却动也不动一下,一道白光滑上了枪尖,凝成了一点红珠,“你一口一个中秋,我还以为你终于开始有点人情味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捅我一刀,在你对我做过的所有恶毒的事情里,这一件最残忍。你从我身边夺走了那么多,先是父王,再是灵妹,现在连你自己也要离开了......每当我的人生开始拥有了一点微末的好转,你总会将它夺走,我甚至开始觉得,是不是你也恨我,你为什么那么恨我?”
      拂樱叹了口气,“谁又能与谁相伴到永久呢?兄弟姐妹,夫妻爱侣,时间到了各奔前路,甚至连行囊也来不及整理。人生至苦,受困情瘴,圣人忘情,因而功成。”
      寒烟翠衣袖微颤,枪尖不退反进,真想一枪划下挑破胸膛,挖出他的心一把攥住细细地看,贯微剖析量温度克,又觉得根本什么也挖不出来。

      数不清的红珠莹莹流动,一颗一颗顺着刃槽倾注成线,在她的眼底聚出一束火光,“你欠我的,我不计较了,你的罪我也不追究了,给你自己一个机会,让我慢慢原谅你。你想我入承大统,你就亲自看着我走,我退缩了动摇了,你还像从前那样,过来扶我一把。你想让我怎么做,我都会听你的话,你摄政操权,我也不在乎了。要么你留下来,要么你随我去那望乡台上见灵妹,今天你跟我两个人,谁也不能独自踏出佛狱半步!”
      “王女还年轻,一切都可以回炉重造,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我已经老了,定型了,我原谅不了别人,也绝对不会要求别人来原谅我。我曾经为一个人停留过,时间虽然很短,对我来说,那就已经是全部的一生了,无论王女要拂樱什么,是依靠,是温情,还是别的,我既给不了,也没东西可以给。”
      他声音平静,冷淡中自是蕴含着一股摧毁一切的强悍劲道,分分寸寸坚实无比,四两拨千斤,将她努力积聚的所有勇气和力量,统统拈收入掌,粉碎成残刍败屑。
      耳边轰然一声巨响,右手失力垂下,她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绊在了枪身上,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晃摔了下去,意识消失前的一刻,映入眼瞳的是拂樱冷硬如冰石的眼神,那月光,照了多少年,都还是凉。

      暮钟敲响骊音,传膳宫女在门外恭身请安,中秋夜宴已备置妥善,拂樱一只手撑着寒烟翠的后背,另一只手以掌渡气,见她苍白的唇上终于透出些淡色,放下心来,将她的身子挪交到迦陵手中,嘱咐了几句便起身随着宫人离开。
      寒烟翠慢慢睁开眼,拂樱已经向着光影纠纷相接处去了,一缕樱花的暗香沿着他的脚印逐丝淡逝,这个不知疲惫扯着自己往前走的男人,果真说放手就放手了,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自己的生命。
      迦陵扶着她,感觉到她两手冰凉,一掌贴着她背后,灌入自己真气,寒烟翠突地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微弱却有明显的拒绝意味,同时抬起头来,眸光缓缓流转,“迦陵,我脸上的妆,是不是很难看?”
      迦陵不敢与她对视,垂着眼皮,“臣眼中,王女什么时候都很美。”
      寒烟翠眨了眨眼,似嗔似喜,“你又没有看着我,你是不是在骗我?”
      迦陵这才抬起眼睛,脸色僵硬,眸中却似百卉葳蕤,“臣万死不敢骗王女。”
      寒烟翠唇角一翘,一朵明丽娇艳的笑容蓦然绽开,这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迦陵一坠到底,情之所至,情之所劫,粉身碎骨。
      折子收到了袖子里,却墓碑一样地压在胸腔,她仰起头,看向窗外,想不明白为什么中秋的月亮也这么凄凉,只是用力睁着眼睛,眼角的水珠才没有流下来,便是在这一刻,她一瞬间长大,往事都埋葬。
      站了一会脚步声又起,凯旋侯使人催她就席,将士们齐聚大殿恭候王女开宴尊罍,珠帘十里,人间团圆,千般离愁也化作一段烛花也在那漫漫永夜里纷披自落了。
      她松开迦陵的手,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有磐石之稳,走向那灯火荧煌处,走向未来的每一场等待她独自欣赏的孤崖落日。

      “在佛狱,你就没有什么念想了吗?”
      “拂樱最后的心愿,愿我归来之日,三军重奏凯旋,春天还是春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红城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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