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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盛世衣冠 ...

  •   三日后,凝渊再度现身牢里。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拂樱背着烛光,瞧着他走出阴影,墨色大氅的内衬里,暗红的文锦喋血铺开,如同那幽冥深洞里的蝙蝠,一翩一翻间赤翼鼓怒,颀长的轮廓被月色烘得惝恍,悚动外更显形诡。
      “我给你带了件礼物。”
      咫尺之距,血腥气悉悉索索一如草蛇灰线,隐于不言,细入无间。
      “你又......”
      当他抬起头,迎上的是一双寂若死灰的眼睛。
      原本点漆如墨的双瞳支支零零,点面作圆摊成糊状,好似一碗蒸鸡蛋被陈置了数个日夜,卵青蛋黄悉数搅合在一处,其余的也不过是一汪浑浊的液体。
      后半句囫囵在喉咙,百感若噎。

      凝渊满面骄矜之色,道,“我替你处决了背叛了你的人,你开不开心?”
      拂樱清了清喑涩的嗓子,声音安常,“你擅于玩弄人命,何须在此刻冠我之名。”
      “兄长,为何你总是把我想的太坏。今日假钺,福物祭旗,原本你才是最好的人选,可他声嘶力竭地阻止我,赤睛拦都拦不住啊。他丹心碧血,这个愿望赤诚又干净,如同初春的一场新雪,我又怎么忍心不去满足呢?”
      拂樱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四魌地处南海,何来的初春新雪,你装模作样总要有些尺度!”
      他朝着惺忪的烛光弓下了腰,又向前挪了挪虚浮无力的下肢,欹斜成一个适宜的角度,攥住了眉细细地看。只见凝渊纤长的手指贴着头颅上的眉端,鼻梁,人中,一路蹁跹而下,淡红褪去了惨白,五官便愈发明徹的舒朗,眉眼也愈发如初的清俊,连带着每一场昨日的血雨腥风也愈发鲜明起来,凸起一格格迤逦的金属色菱纹,在脑中逶蛇腾浪,真实的近乎虚假,令他生厌。

      凝渊冲着头颅叹了口气,“他出卖了你,如今也是为你而死,兄长,你可以原谅他了罢。”
      拂樱不动声色,“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当日你向他许了什么好处,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背叛我。”
      “打蛇打七寸,能令一个人念兹在兹的定然是他的致命弱点。”凝渊的眼尾略略弯着,插/进鬓边,青钱点水样的目光欢快地扫过拂樱,“兄长自是比我清楚。”
      拂樱的上眼睑苏苏地动了几下,只得一瞬,便又浸到了那百转千回的夜色里,爱不熟稔,恨亦不熟稔。
      他幽幽地想,惫赖地想,空洞地想,当所有的仪式都已成了虚伪的慰悔,那晚重重难堪难言的困窘,终究化作了魌海里一个分星擘两的道别,假如海上生明月是圆满,哀莫大于心死何尝不也是一种超脱?

      凝渊气定神闲地拨弄了着首级两侧髦髿貌的长发,遂然又意兴阑珊,将头颅在牢门口安置得四平八稳,正正地对着拂樱。
      他眸光流转,语气雀跃,“我帮他活出了自我,真是功德一件啊。”
      “你的功德你自己享用,与我无关,把他拿走。”拂樱的每一根发丝都寒气侵人,笃定说道,“我不需要留一个背叛我的人在身边。”
      “真是绝情,我的父亲也曾深刻地背叛过我,但是我放弃他了吗?”凝渊的面部倏然洗练得分明,每一句话都堪比响尾蛇的吐信,乐此不疲地漰渐出阴毒的汁液,“人人都有一个背叛者的角色,你不能幸免,也不会幸免,我们要懂得珍惜别人因为愚蠢而踏上的万劫不复。”
      拂樱心中一动,又将身子移回了那无垠无限的阴影中。
      背叛前的真心,真心后的背叛,昔日自诩战无不胜,不随仙去落人间,以为这便是悲喜的极致了,而盛衰俯仰中,他却正侧耳倾听着忘川河的潺潺声,同无执相会心一笑。

      这一年慈光之塔的春天,朝晨有雾,陌上花早开。
      后宫园子里的海棠花靓态妍姿好不引人,暖香飘径而来,沁得人嗓子眼儿都酥软了,绵丽了,却又生怕一夜狂风遣了群芳,脸晕胭脂样地半倚阑干。
      弭界主命令宫人抬了凤榻挨近了窗沿,亲手把着木棂露出一道缝来,在那软衬飞花的年光里,塌陷的双颊都蓬蓬勃勃地涌着生气,捧着身边人呈过来的暖玉茶盏,抿了一口,“无衣,你瞧这花,是不是开得比往年都好看?”
      “今年入春后风和日丽,自然花期也提前。”无衣师尹接过杯盏,伸手将红黄涡纹的明锦被角往里掖了掖,声音温温地合着水雾化了开,“界主不豫,病体单薄,还是莫要为贪这园中之景而入了凉意。”
      “无衣,总是你为我考虑得周详。”弭界主报以宽怀的一笑,“有你在慈光,我方能心安。”
      “臣所做之事,不足以报答界主赏擢之恩情万一。”无衣师尹回以一笑,“只愿慈光盛世之音,臣在有生之年里,可以长长久久地听下去。”

      见弭界主倦容慢起,他正要恭身而退,但听啴啴缓缓的一身叹息,不轻不重,却在这满室和熙的光景里,生出了几分一觉华胥梦的伤时感事。
      他立身说道,“枫岫方从佛狱归来,罗喉戒玺一事渐有眉目,界主请务必宽心。”
      “无衣,我让你找罗喉戒玺,并非为了我开疆拓土的私欲,而是未雨绸缪,以防邻国之患。它流失在外一日,一日是慈光的威胁,更是四魌群岛上一座暗伏的火山。”
      “界主的苦心,是万民之幸。”
      “有没有罗喉戒玺,慈光的未来,对你而言历历可辨,因为你是无衣师尹。”弭界主声音厌厌,更是因为急火攻心而气喘不已,只得断断续续地说着,“但是此事,怕是来年...我却再也无法得见.....这场慈光的花期了。”
      无衣师尹素来八面莹澈,直如烧犀观火,顺着弭界主的目光瞥见桌案上一张薄薄的竹箴,被茶色的琉璃镇纸压着,旆出馥郁葱葱的影,握在手里默读了一遍,眉间掠过一道隐晦的嗔怒之色,珠玉蒙上浮尘一般,“此事确实是臣的疏漏,无衣难辞其咎。”
      弭界主平缓了喘息,抚上他的手背,有气无力地拍了拍,如枯藤攀着旧树,朽石沉埋高峰,在静止的时光里相依相偎,便得万载空青。
      他忽然抓起无衣师尹手中的香斗指向窗外,透过壮丽敞豁的春景,透过一径深曲的幽篁,一座峨峨高塔正倚天耸立,青铜的缨络,鎏金的塔铃,松风过处,闻风而鸣。
      “无衣,那四依塔供奉的盛世衣冠里,有没有你的一隅之地,百年后,不是你我能决定。”

      四依塔往北再行六里,青苔黄叶的边陲之地,数座十层高的铁塔平地而起,有别于其余或是精丽,或是恢弘的塔势,素以抱朴闻名。
      枫岫十二岁那年,初次踏上这片罕有人迹的慈光腹地,看着头顶那乌洞洞的玄铁,将此地渲染得庄重又浑蒙,如同一方正在泱泱沉陷的大陆。
      从同窗的师兄们处得知,这慑仙塔囚禁的皆是囊橐重法之人,或谋职朝衡,或窥弄兵甲,进了这塔里便是一视同仁的釜中游鱼,一如其名诸仙畏慑,任凭生前多么权势滔天也再难启体幸全,只剩恶积祸盈的一纸骂名。
      他下意识地驻足原地,乍然间右手被一个人攥在掌心里,肌肤质感柔若细雨打了飞花,力道却是老成持重。沉沉的呼吸漾着发丝拂过脸颊,远方的碎玉残金都明朗了,“将来沐风栉雨,有师兄在,则护你一程山水,师兄不在,也会送你一席明月。”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一世之英,吾望不弃,一世之慕,吾望不离,终岁一鸣,死不恨矣。”
      枫岫怔怔地望着墙上的二十四个歃血大字,只感到笔意峻锐,架构磅礴,不禁伸手贴上色泽已淡成乌沉的棕渍,似乎能体会到执笔之人青天碧海的绝望。
      “在你之前,这里关着的是一位将军,整整十年。”
      人未到,香已近,是慈光之塔稀有的雪松木的气味,掺了少剂量的茶玫,温腻而脩远,同这时间空间皆作了亘古的囚室,久久缠绵,难以排遣。
      枫岫眉宇疏朗,“这位将军定是在当年的魌海战役中战功赫赫,后来不知犯了什么过失,才于此地郁郁而终。”
      无衣师尹道,“告诉你也无妨,他拥兵自重且心中无君,无伊尹之能偏又以霍光自处,走到这一步是他咎由自取。”
      “心中无君......”枫岫语气平淡,“只怕是心中无你无衣师尹。”

      “师弟,那年你尚未入仕,对我心有梗结,我权且视作你天性中泾渭之分明,可你身居高位十余载,如今总是该理解我为人臣子的身不由己。”
      “恰恰因为我也曾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清楚一个人若是被权力奴役,易如反掌。”
      “听你话中愤意,对当年那一战的结局,你始终耿耿于怀。”
      “有厚人利己的选择在你面前,但你权衡了一夜,却依旧选择了下下策。”
      “薄巾关一战,你身为亲历者,知道要塞一旦失守,碎岛军队便会长驱直入,我所有的筹谋,慈光之前的胜仗并皆付之东流。我的选择,不过是从根本上,杜绝了任何可能会发生的变数。”
      “那天本是四魌和谈之日,你向雅狄王亲允息兵,却在和谈前夕设计坑杀了五万碎岛士兵!”枫岫的指责如闻晨钟,直捶人心,“这些年,你从你那清雅楷正的香斗里,可曾嗅到一山坡首级的血腥味?”

      那个暮春的清早,小路上差三错四的蹄痕袭人,远方呜呜咽咽的笛音缠鸣,刀剑交织的金铁之声从明至暗,又从暗至明,都被日头一匹一匹地逐帧回放。
      走在其间,重回其间,更见乱世离人的悲凉,殁身黄坡的萧瑟。
      一心怀抱被戳得剔透,无衣师尹靠近了窗子,由着清疏的晞风冲淡了香气,种种被流光磨损的滋味卷土重来,低叹了一声,“师弟,我不想瞒你,每每夜里回思,我也曾无尽怅然。但是天明后,我扪心自问,重新让我选择一次,是成就百无一用的一箔仁名,给当时的慈光留一个未知的隐患,还是抽刀断水,把这份基业奠定的更稳。功过相除,我归骨山足,便问心无愧了。”
      话锋一转,他眼神微动,“当年读书时,你与我总是各抒所见,且不闻‘终见乘桴去沧海,好留余地许相依’,送你去佛狱的那一天日暖风暄,我何曾想过,数日后情势天翻地覆,你我会走到这一步呢?”
      枫岫笑靥乍开,眸中却是纤芒无数,“二十年前我私自离开慈光,犯了国法,你便已视我为蔓草,若非为了罗喉戒玺,你又何须救我,更何须留我的性命至今?”

      正是“少留一点情意,日后好去见面。”
      他与他得以在此地平心静气地叙旧,不是留恋怀念的心有灵犀,是相忘湖海的因果报应。

      “予人玫瑰手有余香,何况你是我的师弟,”无衣师尹做出个哀哉痛哉的怒其不争状,“若你将罗喉戒玺带回,这一程山水,我还是会护着你的。”
      枫岫薄唇微启,“你不是想知道我去碎岛做什么?我将罗喉戒玺给了戢武王,我携同王后私奔,这份礼是我亏欠他。”
      满壁风动,一张竹箴自无衣师尹的袖中飘出,轻轻盈盈地拢住了枫岫布鞋上的如意云纹,他拾起浅读,漫不经心道,“罗喉戒玺之主,天命委任,人又如何能违抗上天的安排?”
      “若你所言属实,碎岛军队已越过盘松岭,由戢武王亲自掌兵,你蓄意挑起四魌战火,这个罪名,你是供认不讳了?”
      无衣师尹色厉切切,大马金刀,情面重,祖宗陵寝也重,百年后的盛世衣冠更重,只有将最后一丝的包容焚烧殆尽。
      “你早已对佛狱心生防备,所以将兵符给了撒手慈悲,意在叮嘱他见机行事。当时佛狱内乱,你更是可以联合碎岛乘虚而入,若非联姻事成,如今佛狱想必已经被你铲平。”枫岫冷冷一哂,“蓄意挑起四魌战火,有你无衣师尹珠玉在先,我又岂敢僭越?”

      无衣师尹微微一怔,自己低看了他的狡黠,更是错估了他骨子里的刚强和激烈。
      黑脸白脸皆已行至水穷处,无人喝彩反倒落了劈头盖脸的一盆凉水,沉默片刻,他向门口移步,眸光在阴影里错出一道意味深长的幽光,“将局面推至再无转圜的田地,好的很呐。你手段极端如此,这马蹄下的冤魂夜夜啼哭,他日就算我挫骨扬灰,师弟,你又如何能够善终呢?”

      枫岫不说话,只是心中猛地一紧,在怀里上上下下地摸索,一敞的空荡荡静悄悄,连风也没有。
      南疆的一场空欢喜,随着妃红色的珊瑚珠子泯然,丹就已乘仙鹤去,他赤骨而立,能做的,不能做的,该做的,不该做的无一不力竭于斯,日后物穷不济,他没世不得其所,反倒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
      在那夜牒映萤光的月色下,在那盏死生契阔的梨花白里,他死了,又活了,借着一道切肤痛惜且切肤痛恨的后劲儿,苟且偷安到了如今。
      这番纷杳而至的命不应劫,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地,成了侥幸一存的良辰美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盛世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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