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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樱花羊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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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枫岫拎着一盒曲江楼的樱花羊羹来到了拂樱斋。
说起这道曲江楼的招牌,还是数月前拂樱的荐介。传闻每年樱花绽放之时,那曲江楼的老板总会拾摭些当期的花蕊,深埋于地下的冰窖中,呵其鲜纷,护其明丽。它外层樱叶包裹,内层樱花揉沁,入口滑腻,比起寻常羹物更是醇甜芬香,引人入胜,唯独受限于数量而稀少面世。
枫岫揶揄他装腔作势,堂堂八尺男儿又是穿红带绿,又是唱戏听曲,连吃个点心都要刻意求工,在卖相上大做文章,好不矫情。
拂樱只道,人间好物尤宜惜。
枫岫反唇讥笑,嚼碎了咽肚子里便是你眼里的珍惜?
拂樱淡色道,彩云易逝琉璃脆,大都好物不坚牢,不如趁它盛颜之时眄眷,彼此概无憾恨。
枫岫登时无言以对。
此回他起了个大早,坐在曲江楼的二座灌了两壶龙井下肚,眼见日上杨树梢,终于等到了六方骨牌大小的樱花羊羹,块块晶莹柔润,在日光下曜目的好似须臾间便会化作濯鲜的花露,流过深秋,流过他心尖一点凉。
拂樱斋内风静水无波。
枫岫在凉亭中找到了拂樱,正欹靠着黄檀木的玫瑰椅,右手托着下巴,一副蹙额颦眉的心事样子。
“大好时节,为何愁眉深锁?”
未曾料有人不期而至,拂樱倏地一惊,把翘在椅子上的双腿收了回来,见来者紫衣高冠,一如既往的俊逸出尘,负手鹄立在庭外,又徒然增了气恼,“前日你不辞而别,今日为何再来?”
这话竟是奇了,莫说二人交情匪浅,不告而别本应是常事,便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因这鸡毛蒜皮之事扭捏作态也忒的心胸狭小了些,这般夸大其词,到生出了几分不可名状的意味。
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突悖,拂樱连忙补口,“难道不会让家仆先来递拜贴吗?”
枫岫心知他身体不适,对他无缘无故的针锋相对只当作耍小性子,遂将手中的纸盒扶稳在桌案,施施然地坐了下,缓声道,“我来看看你。”
拂樱抿着唇缄口不言,墨黑的眼瞳忽明忽暗,像是沙州寒夜里的沉星。
枫岫朝着桌案扬了扬下巴,“打开。”
拂樱满心的疑惑,伸手去解盒子外围的绳扣,又将内层覆着的薄纱掀了开,讶然道,“这是......”
“曲江楼的樱花羊羹,”枫岫见他面色稍霁,暗暗庆幸自己委实先见之明,“权当我以此赔罪。”
此刻拂樱哪里还管他是否彬彬有礼克恭克顺,提手便拈住羊羹的一方边角囫囵进嘴,手指冰雪动人,与那樱花羊羹相映更显剔透,竟不像是练武人的手。
一瓣点心嗢咽下肚,他舔了舔唇角,向着枫岫眨眨眼,漫散了一桌的柔光,“姑且算你有良心,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他脾气来得块去得亦快,仿佛五月天空划过的春雷。
旋即半数羊羹泯然众生,拂樱长长地吁了口气,见枫岫懒洋洋地眯着眼凝视着自己,轻咳一声,“此刻若有壶好茶,更是人间妙事。”
枫岫凉凉道,“你莫要打算让我来服侍你。”
拂樱不满,“既是来赔罪,好歹诚意一点。”
枫岫不理会他抱怨,只自顾自慢悠悠地摇着羽扇,边斜睨着看他长身而起去找茶壶。
走至一半,他忽地止步立在原地,晃了三晃几欲跌到,单手抓住栏杆,背影瑟瑟发抖。
知他噬心蛊复又发作,枫岫趋步上前扶过他软下的身子坐倚台沿,却见他双唇全无血色,而身前血腥气弥衍。
在这风清白日懿懿芬芬的午后,无数旖旎眦碎做猩红,无声无息地坠入沉幽之间。
“拂樱,”枫岫沉声唤他,眼底尽是郁陶之色。
拂樱看他目光温蔼笼着自己,心头忽而一热,刚想说些什么,舌根又是一啖腥涩,喉中涌上丝丝呻楚。
他即速以真气平复胸口浊乱,勉力撑起了上身,幽咽道,“我毕竟出身佛狱,他们不会轻易让我死。”
“噬心蛊虽是人为操纵,追本溯源还是蛊虫之毒,”枫岫哑然,“万生万物都有寿命,总会有制伏它的办法。“
“佛狱的阴毒岂是寻常人可参衡的?”拂樱摇头,“你忘了我也是个药商么?若有灵药可医治百病,我怕是早就富甲一方了。”
枫岫伸手摸了摸怀中的荷包,那里有星白子给他的药方子,整整齐齐,完好无损,他凝了凝神,轻声道,“可以暂时延缓创楚,之后再慢慢寻找解药。”
“你还是一刀杀了我吧,”拂樱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看向庭外,似笑非笑,“不闻樱花树下死,做鬼也风流。”
看他言谈间虽是妙适自若,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悒怏,与素日里判若两人,枫岫心内不由得一紧。
“我是懒得逃了,然而你同我都清楚,你怀璧其罪,离开这里方能有生机。”
略略一顿,眸中隐有怅惘,“你虽跟我说,将此处当作你我的故乡,可它终究不是。”
圈着他的手微微凝滞,枫岫喑默,又低低唤了他一声,“拂樱。”
他忽而拽住枫岫衣襟,瓮声道,“我一直认为你不会舍弃世间大义,如今我还是相信你,阻止佛狱进攻的办法有很多,你心下了然。”
他眸光流转似痴似醉,瞬即睆然一笑,边笑边咳,边咳边喘,血渍翻翻覆覆,溅滴在枫岫衣前涔涔不止,一如百樱怒绽。
遍山遍野的美,摄人心魄的怖。
他笑得声音都挑了轻颤,“隔了这么多年,见到你之前,我总希望,你还是最初的枫岫,我也是最初的拂樱。”
枫岫心跳嚭嚭似寒泉潛沸,依旧浅浅地唤着他,“拂樱。”
庭风卷过怀中人的长睫,眼角眉梢均是柔情,“人生若只如初见,原来你我只得三年中秋。”
话方讲完,手臂已沿身侧垂下,枫岫趁势以内力封入他风府穴,打横了抱起,提气一纵,遽即便跃出了拂樱斋。
刹那者为一念。
二十念为一瞬。
二十瞬为一弹指。
二十弹指为一罗预。
二十罗预为一须臾。
一日一夜为三十须臾。
有时候以为自己做出一个决定只在一念之间,殊不知,那许是日日夜夜之念,生生死死之念。
半盏茶后,枫岫抱着拂樱回到了寒光一舍。
彼刻酉时刚过,孤日落圆,寒瑟山房边的两株枫树正打出了袅袅的清影,好似那戏台上沉湎入巷的伶官,痴痴缠缠两相望,相视相笑两相伤。
枫岫将一直挂在腰间的玉佩解了开,伸进一片枫叶的阴影里,只听枝桠簌簌响动,那棵枫树竟从中劈做两半,一半朝南,一半面北。
树芯中央悬置着一方黑色桦木匣子,鎏金的边,黄铜的锁,表面锈迹斑斑,应是有些年代了。枫岫紧紧攥住玉佩,以掌力将它震了个粉碎,手心中顿时现出一把黄铜的钥匙。
枫岫用铜钥匙开启了铜锁,取出陈置的一枚金色戒指,放在日头下细细地瞧,定定地看。
阳光熠煜,折射出古老的光泽,穿过冗长的岁月,透过数以千万兵士的尸体,在明眸深处恍恍惝惝一晃而逝,唯独留下四个字,“罗喉戒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