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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无价之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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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岸风来影渐疏,院子里的枫叶颜如渥,却是又厚了一寸。
撒手慈悲依约出现在寒光一舍时已是两日后的黄昏。
其身后跟随着一名霜发白须的老者,肩上缚有一只黑色榆木的药匣,自是南疆医者的打扮,虽已渐年迈,步伐倒是稳健自如,吐字深厚有力,浑然不似寻常耄耋之人,想必是经年行医南来北往的缘故。
依撒手慈悲所言,这名老者术精岐黄,乃是南疆的名医,据传有医死人肉白骨之能,人称星白子。
这星白子大夫将临脉的手指自枫岫腕间撤了回,在桌案上轻轻叩了数下,奇数为轻双数转而重,似是傒倖不已,又似是欲言又止。
枫岫心中洞然,温言道,“老先生请直说。”
他对自己详装内伤百无一虑,更是不怕此事被公诸于人。因他这内功路子,虽根基出自慈光之塔,却在原有的桁架上作了刮削雕琢,已然面目全非,莫说只是名医师,便是那满腹经纶的无衣师尹亲身度脉,也未必探得出一二。
星白子捋着半长的山羊胡子,沉声道,“脉涩而沉,肺气亏损,经络拥塞,阴阳紊乱。”
枫岫想了想道,“我近日咳血,怕也是缘于此。”
星白子连连摇头,“脉象弦涩却并不浮散,虽见咳血,气犹垂缓,甚是诡谲。”
枫岫又道,“初时,我以内力护体,想必已暂且稳住了心脉。”
撒手慈悲于一旁静静地目睹二人交谈,他本就因枫岫受伤而心烦,想着他若是真的耽搁了回慈光一事,自己在无衣师尹那边怕是不好交差,此时听了这番云山雾绕,更是凭添煩膺。
他反复思忖,忍不住猝声开口,“星大夫还是明示吧。”
枫岫反倒是施然一笑,对诊断毫不在意,“老先生的意思是,我虽受了重伤,是否伤及元阳,尚未可知。”
星白子审酌了半景,蹙眉道,“肺气浊,腑气清,此时做判断,为时尚早。”
撒手慈悲急道,“何时可做定断?”
“尚须占视数日。”
撒手慈悲冷冷咬牙,“你先告诉我这人会不会死,若是会死,又死在何时?”
星白子眉间三折密密缝缝似桀壁褶皱,目光眈眈,胜似幽深阴泱的潭水。
眼见撒手慈悲提手便朝刀鞘摸去,枫岫攸晃着扇子轻咳一声,“我也曾耳闻世上诸多病症,于初期之时,症状被掩藏十之八九亦是常事。”
星白子点头道,“表症不代表里症,不可同一而语。”
一只手紧紧地按住刀柄,撒后慈悲垂头瞑思,这星郎中言之凿凿,殊不知是真话还是名不副实,实乃才疏识浅,而他已没有耐心在这个偏狭的小镇上跟枫岫周旋,与其迟候一个未知的定论,不如先行他算。可若是就这般不管不顾地将人抓回慈光,若在途中有个闪失,自己在师尹那边更是难做。
当即他便下定决心再觅其他医者,遂也不管屋内二人,旋身便跃窗而去。
枫岫瞥见撒手慈悲离开,固然仅得数日宕延,遽即也安心了三分,将话音胥而一转,“我有一好友,近日生了种怪症,数治无果,还望大夫不吝赐教。”
星白子正色道,“医者理应救死扶伤,然我医术浅愚,未必能解忧。”
“老先生悬壶救世,奇病异症多有博闻,能指点一二已是枫岫之幸。”
星白子颔首默允,“你说吧。”
“想必老先生也曾听闻蛊术。”
“巫蛊之术?”
“此蛊状似细针牛毛,种于人之心器。”
星白子疑道,“有何症状?”
枫岫忆起拂樱那日间的种种眹兆,黯然道,“心痛如绞...大汗淋漓...时有呕血。”
“我在南疆游历数载,也曾耳闻目击蛊术之症,其术秘不为人知,汤药针灸也仅暂缓其病症罢了。”
“暂缓.....”枫岫顿了一顿,不禁牢牢攥住羽扇,凝了凝神,“除了解药,难道竟真无其他方法医治?”
“若是百毒之蛊,便依普通解毒之法即可,”星白子抚须而叹,“只是听你所说,实乃有人操控,此等蛊术阴毒有违伦常,又岂是寻常药物可解?”
这便是又与拂樱所言无二了。
任枫岫一究再究,答案也不过是葳云下的枯松,明朗却依旧丑陋,居高临下地审视于他。
笑他铁鞋踏破无觅处,笑他多年气充志骄,白白妄活四十载,连亲近之人的病也束手无策。
可叹功名藏尽拥薄衣。
可笑拔剑四顾心茫然。
那星白子见他面若死灰,比起方才断脉之时愈是惨淡了数倍,知他牵肠挂怀一事却是自己爱莫能助,毕竟医者父母心,忍不住宽慰他,“询病求医,也非胥然人力能及。”
“惟求尽人事。”枫岫喑默。
如兵士战死沙场,朔气传金析,寒光照铁衣,如骏马银蹄踏青烟,可堪托生死。
但求所欲,尽心力而为之。
“有你这般的知己倒是你那好友之幸了。”星白子喟然道,“只是生死有命,生死更有价。若此番是他的死劫,逆天而行,后果非是你我能明了。”
枫岫默不作声,他在天都时亦曾亲眼所见罗喉血债血偿,那破除御天邪武诅咒的九仙阵更是他经他之手所措置,天衣无缝,蹈锋饮血,他何尝不知逆天而行的后果?
他后脊沁凉如冰。
星白子又道,“为人知己,代价岂可轻允。”
枫岫听出他话里有话,敛眉道,“既是知己,代价岂可轻言。”
星白子饱觑向他,几欲端视了一茶顷,似是下了一个兹事体大的决定,这才缓缓开口,“二十五年前我在西南边隅行医,当地蛊术盛行,惶害苍生。有一日,镇子上来了一个和尚,手中托着一方紫金钵,见当地阴气浓重,便用那紫金钵布下阵法,那阵法足足施了三天三夜。三日后,镇子上中蛊之人并悉痊愈,蛊物亦死去多半。”
枫岫扪心自问也算见多识广,听了这个故事也瞠惑不止,难忍疑狐道,“这世上竟有阵法强大至此?”
“那和尚本就是少林寺的高僧,修为非凡人堪比,他多年降妖,紫金钵内俱是阴氛之气,方能促动阵法且功捷无穷。”思及当年一事,星白子神色悠悠,“殊不知那和尚为救苍生耗尽修为,又能再活几年,这便是逆天而行的后果了。”
枫岫明白这老大夫将此事娓娓告知,怕是见他伤神于心不忍,也是身为医者的善心。他虽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也感怀。
星白子遂然又留了几张药方子,分别按予他和拂樱的病症一一罗列其中。枫岫双手接过,拜谢再三,方才命家仆将其送至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