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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避世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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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岫再见着拂樱是在临街的瓦匠铺外。
因前日里幕天席地的暴雨,寒瑟山房顶的瓦片摇摇欲坠,想必是建造期间工匠们的懈怠,而他却为此受了累,不得不来与人咨谈,免做亡羊补牢之悔。那匠人倒也爽快,只管他要五两银子的工钱,三两人工费,另二两是修补需耗的石材钱。他琢磨着价格尚且算是公道,于是付了定金,又约洽了修补的工期,便告辞离开。
拂樱正站在街对面的树下泰然自若地眺目,树荫溟茫无光,框得他整个人都莽莽漠漠的似幻似真起来。
“昔日堂堂天都国师,沦落到修房子也要事必躬亲的地步,枫岫好友,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灼目的日头下,枫岫掐着眼眶聚了聚神,眯着眼瞧了对面这人通身古怪的妃色,确实是拂樱。
“好友多年不见,一开口便是要责备我么?”
知他乐于故施精乖,拂樱神色淡淡,“我只是好奇,这么些年你费尽周章,究竟在图些什么。”
葱葱郁郁的枝桠擦着他的脑后,将这满街人声鼎沸的吆喝声,叫骂声都一挡而过,留下纹丝不乱的喟然长叹,簇着这继往而来的飞灰湮灭,拂过二人眼际细细的皱纹。
他面色泛白,吐字浊重,想必是长途赶路的疲乏。于情于理枫岫也不忍心他继续站在树下与自己叙旧,便拉着他一同回到了寒光一舍。
使唤了仅有的两名家仆一个去拾掇客房,另一个去烧水泡茶,枫岫指着面前的一张客座太师椅,施施然地朝他示意着,“坐吧。”
“昔时门庭若市,今遭门可罗雀,”长袖倘倘地拂过椅面,累累蓬尘倏然间滋蔓地昏天暗地,呛了两人满头满面。巡睃四壁简单近乎薄陋的摆设,拂樱愕然道,“你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自从罗喉身亡,黄泉又回到了月族,而君曼睩不悉国事,即便枫岫殚精竭虑地想保住罗喉的功业,终是力不从心。不足十年,两隅再起兵戈,东境和南疆相继失守,君曼睩念着罗喉有亏于黄泉,亦将西境归还给了月族。天都已成倾覆之颓象,再不见旧时盛况。
真的是东南富贵消磨尽,留得荒村古将台。
于是她召了枫岫进宫坦言,“是曼睩无能,守不住武君的基业,请国师切勿自责。既已有我替武君守着天都,国师正直鼎盛之年,又是心怀四海,大可不必亦同留在这里。”
瞬息间,枫岫傥傥恍恍,猛然记起了八年前黄泉走前留下的一番浸着血的伤心词,那句句利似矢镞也曾将他刺得透骨。
这不是黄泉的天都,而说到底,也不是他枫岫的天都。
他有愧于罗喉的托付,何苦还要一直死守下去呢?
天大地大,且疾且行,一蓑烟雨任平生。
他也该找个地方好好歇歇,找个体己人说些体己话了。
傍晚急急地撒了余晖,落了一地寥落纷呈的萧瑟。家仆在院子里挑起了灯笼,杏红色的微光透着窗棂将拂樱的面庞烘得轻柔,罩上了几分似有若无的妙适悠然,几分似曾相识的亲切。
“你既然能找到我,便一定听说天都之事,”枫岫回过了神,往杯子里添了些茶水,沉然道,“你觉得,如今我还会在乎那些表面的浮华吗?”
“你不过就是犯懒罢了,”拂樱笑他的逃避,更笑他的故作深沉,“你若无鸿鹄之志,当日为何要执意追随罗喉这个枭雄?你的目的莫不就是择一明主可以平定天下,安然于海内么?”
十八年前的旧事潺潺淌心而过,将这一室清宁氤氲地扑朔迷离。
连他自己几乎都快要忘记了当日的初衷。
而故人错身,似只是各自书间的一场闭口不谈的蝶梦。岁月漫漫,在书页翻尽后,仍是杯酒存温,蓬莱水尚浅。
“好友,我虚岁已至不惑,再没有雄心壮志,”拭去杯上的渺濛,枫岫敛了眸,“我不仿将实话告诉你,我只想平静地度过余生。”
拂樱愣怔怔地举着茶杯,过了半晌,方才抿了口茶水掩饰尴尬,“罗喉死后,世人再无畏惧之心,未来想必更是风起云涌,你又能逍遥多久呢?”
“无论外界沧海桑田都与我无关,”枫岫将话锋一转,悦声反问,“反倒是好友你,你我近二十载未见,好友依然盛气不减。”
不减什么?不减当年?当年是何年?
那时扬鞭走马城南陌,五陵花柳满秦川,二人轻裘肥马未及弱冠固然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可此时这句牵强未免夸大,未免刻意了。
“我诚心来见你,一心为你考虑却被你冷嘲热讽,看来这茶还是改日再喝为好。”撂下了杯子,拂樱起座便朝屋门外走去。枫岫倏疾地阔步上前将他的衣袖扯住,“是我怠慢了,既然你我多年后又有重聚的一日,岂能不尽兴而归?”
背着手立在原地,拂樱望着烛光之下那张已是被尘嚣覆了心的俊颜,好像这方书阁内藏着的古籍,历经了年月,辈尊位崇,上面元元本本,殚见洽闻,往深了翻去,却早就被蠹鱼钻了个透亮。
虽是口口声声自诩看破世情,却也死气沉沉,乏善可陈。
他若真能置身事外,任由世间遭受兵戈荼毒,也不是枫岫了。拂樱暗想。
两名家仆依从了枫岫的嘱咐,紧着赶出了九道菜肴以作燕款。三素三荤两道冷盘,外加一条当季的鲥鱼炖出满满一锅热气腾腾的浓汤,虽莫如他国师府里往日设宴的隆重,好歹乍眼望去也不至于太过失礼。
落座后,拂樱对武林之事闭口不谈,一箸箸地往碗里挟着菜肴,慢条斯理地撕扯朵頤着。当他是饿极了,却又怕他为刚才的话生了恼,枫岫便主动问及这些年的境况。经他罄敘,方知他一直四处游历,做些药材生意以操持生计,近几年才回到南疆。
“我听说罗喉死了,便回到了这里。毕竟,这是你我年轻时待过的地方,我以为你若不在天都了也可能会回来,我果然没有猜错。”
枫岫握着酒杯久久缄默着,嗓子却被辣得煞痛,噙着是悲是喜或者是苦是涩,般般滋味孤悬于胸腔,却不知是有口难言还是百感交集。
江湖夜雨,沧浪飘蓬,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这个山脚下的南疆小镇,最终他还是回来了。
“你我虽相识已久,却也多年不曾来往。好友依然惦记枫岫,到令我受宠若惊了。”
本是一腔炽热溢漫肺腑,本是情谊澹滟,话到嘴边竟又成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枫岫落了眸,详作无视对面之人。
拂樱对他的冷漠置若罔闻,也许是酒至半酣,双眼都蒙了酴醿的水气,映着屋内屋外冥冥的灯火,真得是面粉桃腮,香袖酥融。
“这么多年,你却是依然没有诚意。”他不紧不慢地续上一杯,低低地叹了一句,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认识你,我真是误交损友,误交损友。”
枫岫哑然失笑,颔首附和,“我也有同感,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断交吧。”
“你莫不是认真的?”拂樱一只手半撑着上身,扶着桌角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搭着眼扫过枫岫的面庞,却已是一片模糊渺茫。
眼见着他趔趄地左右摇晃,枫岫手快,欻疾地扶住他的肩膀,两人一同抵在桌案上,磕倒了那剩余半壶的晚春梨花白,酒香翳没了满室,像是扑空了一缸的花蕊。
止住将要脱口刚出的诘难,靠着自己的那人却已然没心没肺地睡得酣熟。枫岫将他扶进小阁,独自一人兀坐在桌旁,怅惘地睇视着犀烛窅窅地涤荡在纱窗上,透出重檐月影,。
拂樱啊拂樱,你为何要来找我呢?
辗转反复,罄竭思虑,却也淆惑无解,枫岫倚着椅背,不知不觉也渐渐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