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此心唯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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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的醉酒事件之后，王耀同本田菊再没有见过面，甚至连朝贺这等重要场合王耀都不曾出席。而本田菊也一直跟随使团一起行动，没再拜访过王耀，甚至在即将归国之时也不曾向王耀道别。
唐天宝十二年十一月，本田菊一行分四艘船从扬州出发，随使团一起离开的还有滞留大唐长达35年之久的阿倍仲麻吕和著名的南山宗僧人鉴真。
当王耀听说本田菊离开的消息时也没说什么，反倒是王耀身边的近侍却看不过去。
“大人待他可谓至诚至善，可他却忘恩负义，就连临走时也不来与大人道别，真是狼心狗肺之徒。”
王耀放下手中的书卷，淡淡地瞥了近侍一眼，口吻严厉：“休得胡言，我立下的规矩都忘了吗？！”
王耀治家甚严，平日里最恨有人嚼舌根，近侍此话无疑是犯了王耀的大忌。近侍也反应过来，连连告罪。王耀轻叹一声：“你自去管家处领罚吧。”
“是。”
近侍告退后，屋中只剩下了王耀一人。
王耀垂眸看了眼方才放下的书卷，轻轻地阖上了双眼。
自一刻前开始，这书叶上的字便不曾映入过他的眼中。
“不见也好。”
王耀低喃自语道。
本田菊一声不吭地离去了，王耀虽然惆怅却不好整日里想着本田菊的事情，日子还是要过的。
然而在那道噩耗传来时，王耀表面上看起来平淡如常的生活被彻底撕裂了。
本田菊与藤原清河、阿倍仲麻吕所乘之船遭遇逆风，生死不明。
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王耀的笔锋一顿，浓墨洇染了纸叶形成了大块的墨团，执笔的手竟是在微微发颤。
心，在那一瞬间骤然紧缩，刺痛感随之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几乎令他无法喘息。
眼眶发热得厉害，映入眼中的文字开始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鼻头也泛起了酸意。
王耀轻轻一眨眼，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在面前的纸叶上，晕花了文字。
啊，原来是他的泪水。咦，上次哭是什么时候来着？
王耀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想着其他问题企图转移注意力。
他尽力保持着镇静不至失态，缓缓放下了笔，然而内心的痛楚却不是靠保持镇静就能缓解的，也不是靠着故作轻松地转移转移注意力就能掩饰的。
屏退了左右，王耀仿佛失了牵引的木偶一般一下瘫倒在地，琥珀色的眸中尽管盈盈闪闪，却显得空洞无神。
小菊是国之子，国之子是不会死的。
国之子依凭国家而生，只要国家不亡，国之子便是永生。但是，王耀并不确定国之子是否会因意外而亡，如果是的话——
王耀咬牙，他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
他无法想象本田菊的死亡，无法想象也许会有新的国之子来代替本田菊。
“小菊……”
王耀颤抖的声音中隐隐夹杂几丝哭腔。
和王耀一样听闻遣唐使一行归国时遭遇海难生死不明而感到难过的还有李白。李白与阿倍仲麻吕情谊深厚，听闻阿倍遇难的消息后失声恸哭，写下了著名的《哭晁卿衡》。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王耀依旧将李白的诗记录下来，只是这首诗抄写得尤其艰难。到了最后两句时，王耀笔法甚乱，几度缀笔，极力压抑住内心的悲痛后再执起笔来，如此反复多次，才将整首诗抄写完成。
他终于放下笔，长长地吐了口气，似乎这样能稍缓内心的痛苦。
此时已是深夜，王耀左右睡不着便趁着月色于竹林中散步。
月色温柔，在他看来却是寒冷似冰；竹林茂盛，在他眼中早已失了以往风华，只余凄清萧索。
明明是夏夜，如何不见得一丝暖意。
拢了拢罩在肩上的外袍，脚下一转是要回房去。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
在他的脚下有一条贯穿左右的小径，向右延伸的小径指向的是本田菊曾居住过的东厢房。
王耀就那样静静站在那里。
良久，他转身向东厢房迈出步去。
“吱呀——”
轻轻推开东厢房的门，屋内的摆设一如往前。一偏头，正看见书案，不由回想起本田菊幼时学至深夜趴在桌案上沉睡的模样。
想起那可爱的团子，那安静的睡颜，和他睡梦中的那声软软的嘤咛，王耀不由勾起了唇角，露出了连月来的第一个微笑。
王耀走到书案前坐下，案头摆着几卷书册纸卷。随手拿过纸卷摊开，借着月色一看满页都是自己的笔迹，先是一愣，随后细察之，原是本田菊模仿自己笔迹的习字。
他不禁伸出手去，一笔一划地描摹过那些横竖撇捺，眼前浮现出本田菊习字时的认真之情，想象着他工整端正地写下这些字时的模样。抚过这些字迹的时候，似乎在描摹他想象中的本田菊的眉眼，目光渐渐变得柔软起来，琥珀色的眸中恢复了以往的神采。
忽觉眼眶有些温热，王耀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四处飘散的目光停留在了屋中的床上，又想起来那个突如其来的吻。
自那夜发生了那样的事后，他与本田菊再没有见过面。
手，不受控制地抚上了唇瓣，回忆起那夜自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那样青涩中带着试探的吻。那样的感觉，似乎还停留在唇上不曾离开。
反应过来被吻住的那一瞬间，王耀脑中一片空白，直到本田菊想更深进时他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推开了本田菊。
那句充满警告意味的“你醉了”，不仅是说给本田菊的，更是给他自己的警告。
被亲吻的那一瞬间，他的心是雀跃欢喜的；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怂恿着他去回应，甚至是推倒本田菊。
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他吓了一跳立即清醒过来，及时推开了本田菊阻止了自己的欲望这才没有酿成大错。
上司教导过，国之子是为国家象征，唯有博爱胸怀去爱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子民，却万不能动了私念。
之前与本田菊亲吻时的涌现的喜悦让王耀不清楚他是不是动了私念，但当本田菊遇难的消息传来后，他那仿佛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而变得空落落的心明确地做出了回答——
他已然动了私念。
王耀收回了目光，随后趴伏在那些纸卷上，看着本田菊模仿他笔迹的习字，心中思绪纷杂、滋味万千。
“小菊……”
王耀闭上眼，再一次仔细描摹着脑海中本田菊的眉眼。
“……NINI、NINI、NINI……”
本田菊清冷的声音飘入耳中，王耀缓缓睁开了双眸，似乎是不大适应较为明亮的光线，眼皮闪了几闪，本田菊的身影也在这个过程中更清晰地映入王耀琥珀色的眸中。
是幼时的本田团子。
这里是竹林，是他同本田菊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王耀眸光一柔，低下身去抱起了本田团子，带着无限宠爱的语气道：“哥哥在这里。”
然而就是一眨眼的时间，竹林开始扭曲，周围的一切开始高速旋转，原本被本田菊填满的怀抱转瞬间空空如也，王耀空着手站在旋转的场景中央，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
紧接着，本田团子又出现在他的怀中，他握着本田菊的小手引导着他端端正正地写下“王耀”二字。
“NINI的名字好难写……”本田团子皱着一张圆脸抱怨道。
话音刚落，稍长大了一些的本田菊刚刚舞过他教习的剑法，利落地完成了收式，虽然板着张小脸，却还是露出一丝期待：“怎么样？”
王耀弯起嘴角，正要回答，本田菊的身影突然消失，光线迅速变暗，一转眼的功夫，他又出现在奈良的原野上，簪起了那支胡枝子。
看见本田菊难得一见的笑容，王耀觉得很是满足。
只是为了能让本田菊更高兴一些，只是想看到那孩子的笑颜——
啊，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他就已经很在意本田菊了，也许那便是喜欢吧？
“耀很美。”
再一次听到那孩子由衷的赞美，再一次见到那孩子的笑颜，王耀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本田菊敛起了笑意，疑惑不解地看着王耀：“耀怎么了？”
王耀拢袖拂过眼角，咧嘴一笑：“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本田菊再一次表现出他强烈的好奇心：“耀想通了什么？”
王耀张口刚想回答，场景扭曲，再回神时，是那夜被本田菊亲吻时的场景。
那柔软的触感，那唇瓣上的湿热，如此清晰地传递到王耀的大脑中。
“小菊……”
王耀的眸，温柔似水，唇间吐出轻吟，温柔地回应着本田菊。
“耀……”感受到王耀的回应，本田菊也甚为欣喜。
王耀的手掌覆上了本田菊的手。
二人十指相扣。
此番温情仅仅持续了几秒的时间，很快王耀又被强行拉入另一番场景——
海上风暴大作，本田菊所乘之船受到大风海浪不断的拍打侵袭，如水中浮萍任由风浪的摆布，随时都是倾覆的危险。
“不！！”
王耀大声喊叫，一下坐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
眼前的海浪消失了。
原来只是一场梦。
王耀重重地吐出长气，再垂眸时，只见纸卷上他方才趴过的地方已然浸湿了大片，字墨已晕。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此心唯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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