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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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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海岸混着海水的咸湿,一层薄纱覆在湛蓝的海面上,就连阳光都因此变得温柔而阴郁。
“叮铃铃——”远处的车道上,不时传来自行车的铃鸣,隔着薄雾,仿佛要将声音传到海的那一头去。
尽管仍是盛夏,但太阳却始终躲在淡灰色的云层后面舍不得露脸,微风扫过海面,掀起点点浪花,一扫酷热的暑意。
码头一角,一个身着红色汗衫,灰色短裤的高大青年正手持鱼竿独身坐在钓台的尽头。
仙道已经在这里坐了足足有一个小时了,许是心猿意马的关系,身旁的铁桶依旧空空如也。
某人耷拉着眼睛,慵懒地打了个哈气。
“对不起,请问……”
突然,背后传出女孩怯生生的叫唤。
“诶?”一个激灵,仙道转过头,才发现两个身穿短裙制服的女生正站在自己身后,时不时左右张望着,似乎犹豫了很久。“有什么事吗?”
“啊——果然是仙道君!”
“真的呢……”
看清了仙道的相貌,女孩之一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撞上真人!Luck——y!”
“……”
心里有了数目,仙道也配合地勾起嘴角,道:“我也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认识我的人。”
“我们、我们之前有在县大赛上看过仙道君的比赛……真的……真的好厉害……”相比左手边大咧咧的直接,右边短发的女生显得很是拘谨,只见她两只手都死死捏着裙摆下端,时不时抬头用余光偷瞄仙道的脸,在对上对方的笑颜后,又立即逃也似地低下下去。
“没错!尤其是和湘北打得那场,虽然输了但是超——Cool!”
“哈哈,真是多谢夸奖。”
虽然迄今为止,和仙道确定过男女关系的只有陵南体操部的主将中岛明里,可长久以来,仙道的追求者始终络绎不绝,其中自然不乏有像眼前这样直球型的或扭捏型的,一来二去,仙道的表面功夫可谓炉火纯青。
“啊……”兴许是被某人的笑容摄到了,短发的女子脸上一阵绯红,那架势恨不得把整个人塞到地底下去。反观她的朋友却闪着两只发光的眼睛,兴奋地继续:“仙道君打球实在是太帅了——!湘北的王牌…我记得、叫流川吧?听说他今年还被选入了全国大赛的最佳阵容。但我觉得仙道君一点都不比他差啊,哦不!明明仙道君打得更好嘛!真不知道组委会怎么评选的!”
“嗯…嗯!我、我也这么认为。”就连在一旁沉默许久的女孩也不由鼓起勇气附和道。
“还好吧。”相类似的言论仙道不是没听过,甚至偶尔的,这种观众比自己更执着胜负的态度会让他有些感慨。“湘北确实很厉害,不管是流川、樱木或者其他人,都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好手。”
“啊啊啊啊啊——对对对!说到底还是仙道君你的队友不够给力啊!”大嗓门的女孩苦恼地抓着头发,抱怨道:“仙道君你要是在一个好的球队里,有厉害的队友支持,说不定就是全国冠军了!”
要是“全国冠军”是那么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那么多篮球名校的学生又何必斗得鱼死网破?
仙道的眼神不禁暗了几分,可表面上还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其实我并没有你们口中说的那么厉害,全国厉害的选手也有很多。”
“才没那回事呢——!”
“荀、荀子……”
相比大条的好友,短发的少女明显敏感很多,察觉到仙道不同刚才的冷淡口吻,不安地碰了碰她的手臂。
“我想这可能是大家看待问题的出发点不同吧。”仙道并没有生气,但是他无意再深入这个话题:“毕竟全国冠军只有一个。”
“可是——”
“荀子,我们走吧。再不走要来不及了……”
“但、哎呀……都已经这个点了!”还欲争辩的少女看了看表,脸色大变,赶忙低头说:“对不起,仙道君,我们等下还要去赶车。”
仙道不自觉地在心里吐了口气,笑道:“没什么。”
女孩们走了几步,又转过头,其中一个拼命对着仙道招手,心有不甘地喊道:“总之——我们会一直给仙道君加油的!”
“仙道君……拜拜……”
“谢谢。”
仙道目送着她们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他的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这才重新转身做回木凳。想要伸手去拿被自己搁在一旁的鱼竿,可伸出去的手却变成了拳头,最终只是搁回腿上,平静地注视着身前涟漪不断的海面。
——“仙道君你要是在一个好的球队里,有厉害的队友支持,说不定就是全国冠军了!”
那天,从广播里得知比赛结果的仙道什么也没说,任由医生将他推上救护车。
只是区区伤了条腿,就要如此大动干戈,这年头,医生还真是不好做啊。躺在担架上,仙道百无聊赖地想。
10秒钟。很短。都来不及打个哈气。
10秒钟。很长。长到足以改变整个故事的结局。
队里那些人,现在应该在哭吧。仙道眨了眨眼睛,眼角没有湿意。
说来,他好像还从来没有因为输球而哭过呢。
下一次,他会赢回来。从前的自己,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即使输了,从未真正气馁过。
然而,已经没有下一次了……
“仙道,对不起——!”
当越野等人在他病床前排成一排,深深鞠躬时,仙道正在听八分之一决赛的山王对爱和的实况转播半天。按下收音机的开关,白色的病房归于寂静。
朝天发的少年环视着这群高大的男孩,他们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久久没有抬起身子。
他想自己该说点什么,且不提他们这“视死如归”的排场把自己隔壁病床的大爷吓得不轻,到底,他才是那个中途退场的人,变成这样又能怪谁呢?
这时,他瞥见了管平和福田手臂上的淤青,比赛的时候谁都来不及在意,其实很痛吧。
这一仗……还真是不划算啊。仙道笑了。
“仙道……”
听见自家队长的笑声,越野微微昂头,迟疑地叫着他的名字。
有时候,仙道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差劲的队长吧?也难怪鱼柱学长退部后还常常到队里来监督他们的训练,要不是后来田岗以他不尽责指使队伍“人心惶惶”将他臭骂了一顿(据彦一说是因为大家都争着想当“代理队长”),可能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有身为队长的自觉。
三年来,除了在比赛场上,一直都是他人在包容自己呢。
仙道不清楚他是陵南篮球队建立以来的第几任队长,但他绝对是陵南有史以来最不负责任的队长了。
而他身边的这群队友,他们,或许不是最强的,却也是他无可替代的重要伙伴。
“福田,管平。”
“是——!”被叫到名字的人齐刷刷站直,两只手臂紧贴各自的身体,头朝上。
仙道对他们过分夸张的动作搞得忍俊不禁,只得故作严肃地咳了两声,道:“既然你们要道歉的话,我现在就以队长的身份命令你们去做一件事。”
“是!”
两个人紧闭双眼,一副杀生成仁的死相,估计这会儿仙道就是让他们上刀山下油锅都在所不惜。
“听好,你们两个都给我去医生那里报到,检查一下身上的伤势。”
“是、诶?”
在场的,除了仙道都愣住了。
“没听到吗?”见两个傻大个迟迟没反应,仙道一反常态收起笑颜,板着脸道:“还是你们已经无视我这个队长说的话了?”
“不、不是!我、我们……”福田嘴笨,这下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队长——”管平还在垂死挣扎。
“没有可是!快点去!”再忍下去,他会穿帮的。
“是、是——!”
云里雾里的二人,就这样离开了病房。
“仙道……”目送福管二人消失在门口,越野一行回过头看向正朝他们微笑的仙道,一张张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无措。
“偶尔行使一下队长的特权,没想到还蛮爽的。”某人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无辜地说。
“……”
全员黑线。
“你这家伙、哈啊……”越野叹了口气,对仙道那点糊弄人的小把戏他可谓司空见惯了。
“就是这样。”仙道坦然地承认了对方的想法,一双明亮、温和的眼睛从站在第一个的植草开始慢慢移到最后一个,平静地点头道:“这是一场很棒的比赛。”
他们尽力了。
“早啊,流川。”
感觉有人走过身旁,仙道用余光扫了眼人影,笑着打了个招呼。他的眼睛依旧正对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伴着周遭持续升高的温度,环绕的雾气散去了大半,露出湛蓝的海面,泛着起粼粼波光。
“你在干嘛?”流川的声音淡淡的。
仙道的身边摆着空置的铁桶和鱼竿,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坐在塑料盒上。
“你觉得呢?”仙道朝流川那儿瞥了眼,反问,语调上扬。
“白痴。”
哈哈。仙道在心里笑了两声,心情明朗了几分。
然后,便是短暂的沉默。
“对了,还没恭喜你。”身着红色衬衣的青年直起身子,换了个姿势,他把手肘搁在大腿上,左手拖着下巴脸朝流川所在的右方,微笑道:“现在,你已是当之无愧的日本第一的高中生了哦。”
湘北,不、应该说流川,此番在全国大赛上的表现可谓万众瞩目。尽管在最终决赛上惜败给了拥有超强阵容的山王工业,但是,没有了泽北的山王,亦再无人可以拦下流川的攻势。
即使没有录像,仅仅是通过收音机的报导,只要闭上眼睛,仙道就仿佛置身于远处的观众席。
他可以看见赛场上流川和樱木娴熟的配合——运球,拦截,起跳,传球,射篮,灌篮——每一幕都生动地在他的脑海重复播放着,心底激起阵阵波涛。那个时候,仙道想,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下流川的脚步。
湘北输了,流川的胜利却得到了所有人的肯定。
“……”
流川没有接话,他认真地凝视着仙道眼睛,那双漆黑中透着隐隐蓝色的眼中透着暖色的笑意。
许久,流川的视线缓慢地下移,停在了仙道仍缠着绷带的右脚上。
“嗯?”顺着对方的目光,仙道很快明白了流川的心思,下意识的勾起嘴角,准备像安慰自家队友那样打哈表示自己不在意。然而,当他意识到眼前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是流川的时候,后面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嗯……”周遭的空气莫名沉重起来。
挣扎无果后,仙道索性沉静下来,对着海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耷拉下肩膀,道:“嘛……也不算上什么大伤,医生说再过一周就能拆掉了……”仙道尽量不去在意某人直视的瞳眸,挠了挠脑后的碎发。
流川依旧一语不发。
尴尬的气氛缠绕在紧挨着的两人之间,居然令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哈啊……”
真是服了他了……某人苦笑着叹了一声。
其实,连仙道自己也解释不了,对于这样的流川,此时,在他心底升腾起的感情到底是欢喜还是惆怅。
就像仙道自己想的那样,他不是一个对失败耿耿于怀的人,可他终究是在乎输赢的。
只不过,和大多数人相比,仙道所追求的胜利与其说是比分上的胜负,不如说……是球场上的不败。
——不想输给任何人。
不管是当年被誉为“超级新人”的流川,抑或被人称为“王者”的牧绅一。
是的,仙道彰喜欢篮球,更享受对决所带来的刺激与快乐。高高在上的帝王,最强的挑战者——正好!让我们来一较高下吧!
——但是最后,胜利的终会是他。
因此,对着弱旅随意划水的仙道也好,或是碰到强敌身先士卒的仙道,其本质都是一样的——在绝对不输的前提下快乐地享受篮球。
然而,就是这样的他,不知从何时起,渐渐改变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不再满足于个人的表现,他变得和周围那群大男孩一样渴望着迎接一场属于他们的“真正的胜利”。
所以,即便受伤了伤也要继续打下去,明知要承受对方的重击,他还是甘愿冒险去获得“加罚一分”的机会。
然后……
他们输了。
救护车里,听着汽车轮子碾压过沥青时发出的震动声,仙道仿佛还呆在球场上。他听见了裁判吹哨的响音,看见自队友脸上不断滚落的泪水。越野泣不成声地趴在地上锤着地板,就连一向压抑自己感情的福田都死命揉着眼睛。
而仙道本人,他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计分牌上的数字。
他忆起一年前冬季杯决赛后藤真背对着他们独自瞭望比分的隐忍模样。他们的背影在这一刻是何其相似。
仙道没有哭,不管是在赛场上或是在救护车里,不管是想象中抑或是现实里。
他不哭,只因为他比谁都清醒——早在哨声吹响的那一刻,比赛,就结束了。“胜负”这种东西,本来就和人的意愿无关。就像他一直以来强调的那样,对于任何一支队伍来说,败北就和胜利一样——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可是。
为什么……
平躺在担架上的少年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过分用力而泛出白色。
为什么……他还是会感到那么不甘心?
……
“呐,流川……”
如果是流川的话,应该没关系吧?
思及此,仙道卸下了微笑的面具,俊俏的面容中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夏天、就要结束了呢。”
高三,最后一年的夏天。
就这样结束了。
“……”
流川看了看仙道,又沿他眺望的方向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海洋没有说话。过了会儿,高个的少年紧挨着仙道的肩膀坐上了旁边的水泥桩,附和道:“嗯。马上就是秋天了。”
“诶?”
冷不防被接上这么句,仙道怔了怔,又瞧着流川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一时,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嘛……也是。”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小子啊!仙道在心中大喊。
“仙道。”
“嗯?”
“明年的湘北会更强!”
“!”此言一出,仙道彻底哭笑不得。
“我说你啊——再怎么说我也是半个伤患吧?刚输完球诶……好歹你也该安慰两句吧?”
“你需要吗?”流川的回复,出乎预料地神速。
只见他凑近脸,一双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对方,乃至于那个瞬间,仙道突然忘记了呼吸。
并肩而坐的他们本来就离得很近,再加上流川前倾的坐姿,身高相近的两人的鼻尖竟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仙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贴近对方的脸,他甚至可以细数流川下睑的睫毛根数。
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却俊美异常的少年,这个在赛场上光彩夺目的篮球新星,这个喜欢睡觉表情迷糊却总是异常敏锐袭入他内心世界的阿米巴原虫……
仙道的喉咙干干的。
“嗯……”仙道忍下心中的悸动,站起身,瘸着不太灵活的腿走到钓台的尽头,再转过身,背对着身后无垠的海洋,笔直地看向对方的脸,神色柔和:“如果我说、我需要呢?”
海风拂过他的朝天的黑发,微微向一边飘去。
“与我无关。”「知るか。」
这是流川的回答。一贯流川式的答案。
远方,有海鸥在空中盘旋,奏出低鸣。
“流川你啊——还真是严格呢……”对着这番看似不近情面的回答,仙道不仅没有生气,脸上的神情变得越发温柔。
“仙道。”
流川也站了起来。他唤着他的名字。两个一般高大的少年隔着半个钓台的距离凝视着彼此的眼睛。然后,黑色直发的少年停顿了几秒,罕见的,仙道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犹豫。
良久,流川松开了紧抿的薄唇,无比认真地说:“明年,我一定会拿冠军。”
海浪拍打在码头的石板上,发出哗哗的响声。
流川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吞没在了此起彼伏的浪涛声里。可仙道却听得真切。他的瞳孔因心脏瞬间的停跳而剧烈收缩,随即,整个人连同眉心一起渐渐舒展开去。
“啊……我知道。”
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对方,仙道摇了摇头,换回了轻松的语气:“我们走吧,流川。”
“去哪?”
“不早了,既然不打球的话,我请你吃个饭吧。”
“哦。”
……
沿岸的公路上,途径的行人可以看见这么一幕——
夏日的湘南海岸,两个身材高挑的青年一前一后走在刷净的石板路上。
天气很好,灰白的石板反射着太阳的光度撒在两人身上,连空气都好似发着微光。
走在前面手持铁桶的青年一拐一拐的,看样子腿脚不太灵便,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时不时扭过头和身后的同伴说笑。
而跟在后面的那个,手里提着个塑料桶,挂着斜跨包,配合着伙伴的步速不急不缓地走着。
漫漫的,两人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听见的,只剩下海浪鸣奏的诗音。
哗。哗。哗。
那是属于夏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