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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江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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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江行
次日,五更将尽时分便有砂行的伙计来接孟获甄缘,待他们收拾停当,一起往江边渡口而去。走出客栈,甄缘回身对着客栈大门默立了半晌,终于凄然而去。
孟获知她心意,只在旁默默看着她,心下痛惜无以言表。来时父女相随,去时父踪永绝,她如何能不伤痛。孟获只盼早早离了益州,或一路景观人文能使天性活泼好奇的她淡了忧思。
到了渡口,砂船已结束停当,待得他们上船便解锚开发了。
此时天色已微明,隐约可见船长约五十余尺,宽约二十余尺,船中央是三间狭窄的舱房,一为货仓,一为船上伙计所用,一为搭乘商客所用。船舷两侧分别排着十只长棹,每只棹由一名壮汉所操,随着船头一名汉子的号令整齐划动。
因本是顺水而行,又值此时顺风,船上扯起了风帆,船行竟是十分迅速。
孟获和甄缘一边打量四周,一边随船上伙计进了客舱。不过是长宽各十来尺的一小间,却沿舱门左右侧排了每边里外上下各四个床位。他们进去的时候,只余挨门两侧的两个上床空着了。其余床位上或躺或坐已各有一人,有的正补眠,有的正互相攀谈。见孟获甄缘进去,没睡的人便齐齐扭头望了过来。
孟获对着众人拱了拱手,便自抬手将包袱扔上身边的空床。甄缘仍用纱蒙着面,两只黑亮美目略略打量了一下里面各人,颔首为礼。
在别人看来,他们现在不过是普通的汉人少年少女。连对甄缘的蒙面,也觉正常,女子出门远,自是多有不便,遮住面容实属应该。舱中之人纷纷对两人拱手回礼,便又转头自忙自的了。
“缘儿,要上去补会眠吗?”孟获一向体贴。“不,我不倦,倒想到外面船板上吹吹风。” 甄缘微微晃了晃小脑袋,脑后双髻也跟着轻摆。
孟获看着她学着涪陵少女的样子新挽的发式,比之在夜郎时的包头,虽然失了华丽富贵之气,却仍然天真可人,不觉莞尔。此际天色微明,只见甄缘面罩浅紫薄纱,身着浅紫的曲裾深衣,广袖镶边,通身紧窄,呈喇叭状的裙摆曳地,领口交叉低开,露出雪白的里衣,衬着肌肤如玉,秀丽绝伦又清雅出尘。曾几何时,那顽皮天真的女童,已变成了风华绝代的翩翩少女,孟获再一次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悸动,扭开了头。
孟获自甄正病倒便忧惶忙碌得没有心思细细盘发,跟先生一样只用布在头顶结了个髻,简单清爽,穿了件上次陪甄缘上街时顺便买的蓝色深衣,系着同色的腰带,领口露出米白的中衣。不过是当时最为常见的普通汉族男子服饰。
孟获陪着甄缘出得舱来,在船尾无人处舷边坐了,抬眼望着向江边。夹岸青山,处处鸟鸣,曙光初现中,太阳仍在山后,却在山头晕染出片片红晖。一阵潮湿的江风扑面而来,似吹散了多日的郁结。孟获渐渐陶醉在如画的美景中,心中再无烦忧。
甄缘亦如孟获,在美景中陶醉忘忧。当船转向正东方向行进时,前方江面蓦然一亮,半轮红日浮于江上,水波粼粼其下,映出满目金红。甄缘眨了眨眼,又迷醉地盯着橙红透亮的红日,想到了阿罗娜大娘做的咸蛋煮熟以后那滴着红油的蛋黄。不觉就咽了咽口水。
孟获正转头来看到她的馋样,“缘儿,可是饿了?”早起出发,未及进食,孟获这时也觉着饥饿。他自怀中掏出两小包东西,递给甄缘,“昨夜出去只置办了些咸蛋和肉干,其它的不便存放,便没买,缘儿先将就用点吧,我去给你取水。”
甄缘呆呆地接过,想到咸蛋黄,便来了咸蛋,愕然之中自是欢喜,更被哥哥的体贴温暖深深感动。以往总在爹爹的护佑之下,一切皆有爹爹打点妥当,倒不觉孟获如何。如今身边只余孟获,他这份温柔体贴终于深深侵润内心。
望着孟获英武挺拔的背影,有一种陌生的情愫在心里升起,她不禁抬起拿着小包的双手捂了捂脸颊,那里已微微发烫。
孟获进舱自包袱中取出水囊,正要转身出去,感觉到一道视线盯着自己,便抬眼望去。只见舱中右侧靠里的上床上,一书生模样的青年正倚在舱壁,注视着自己。孟获也未细看,只觉那人如此盯视甚是无礼,对那人略拱了拱手,转身出去了。
甄缘此时正剥着一个咸蛋,孟获过去从她手中拿下剥了一半的蛋,递过水囊,“缘儿,你先用些肉干,我帮你剥。”
甄缘顺从地拿起身边那包肉干,撕开一条就要递进嘴里,却又抬眼望着孟获,把肉干条递到孟获嘴边,“啊~~先喂猴儿”。
孟获笑,张嘴咬住,并不扯下,甄缘也未放手,一时僵持不下,两人相视,突感尴尬,俱都脸红。
自此,两人都觉相处之中多了些暧昧,孟获自是心中喜悦,甄缘甚感羞涩,反而生分了一点。
江上时光,本是难捱,但两人心中欢喜,竟觉匆匆。一时午时已至,船靠岸稍停,已有船工搬锅扛米,上岸造饭。甄缘趁空行到岸上寻一僻静无人的高处,在大石后解决了内急。见她回来,孟获放下担忧,背过身子不敢看她。甄缘也自脸红无话。
船资是包括了一路伙食的,不一会有船工送了饭食至客舱。虑及甄缘爬高不便,孟获早在甄缘下船时跟自己下床之人交涉,为甄缘换了床位,又取衣袍围了向外的两边,为甄缘围出了一个封闭的空间。
甄缘揭帘上床,扯下了脸上的面纱,感觉轻松自在,倚着床头舱板进完食,便觉倦意袭来,一躺下便睡着了。
孟获知她有午睡的习惯,也不扰她,只轻轻揭帘探身进去,取走了她放在枕边的碗筷。俯仰之间,仿佛又闻到熟悉的栀子清香。想起曾答应过她要送她一株栀子带去北方,终是食言了,不禁惭愧。若有机会,定要弥补的。孟获并不知道,自己的潜意识里,甄缘的一分遗憾,便是他的十分遗憾;甄缘的一分欢喜,便是他的十分欢喜;甄缘的一分痛苦,更是他的百倍痛苦。
孟获在船尾独自用了饭,躺下来仰望天空。这是一个晴好的日子,天空湛蓝如洗,只有极少的小团白云飘浮其间,太阳无所遮拦,只一会就烤得孟获再也躺不住了。他坐到船尾舷边,除了鞋袜把脚浸到江里,感觉舒服极了。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孟获扭头一看,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跟着坐了下来。“兄台好兴致,恕某唐突,一起凉快凉快可好?”那人说道。虽是询问,却不待孟获作答便也除了鞋袜,把脚浸入江水。
孟获认出正是进舱取水时无礼注目于他之人,此人此际确又行止唐突,只是他心胸开阔,并不以为忤,只觉奇怪。也不言语,只默默打量此人。孟获祖籍北方,身长八尺甚是高大,此人坐下后比孟获只矮了约半个头,巴人矮小,此人身材在益州也算甚高的了。此外,孟获还发现此人皮肤甚是白皙细致,远胜一般巴蜀男子。而其方面直鼻,面相也异于一般的巴蜀人士。
见孟获不语,那人转过头来,对上了孟获黑亮的眸子,“兄台可是夜郎人氏?”
孟获心头不由一奇,不知这人如何得知。他心思慎密,不露声色问道:“仁兄何以作此想?”
“在下并无恶意,兄台可放宽心。只不过方才舱中听你言语,似是夜郎口音。在下姓朱名褒,字元明,徐州广陵郡如皋人氏,现正任职于牂牁郡,因曾往夜郎,故识得夜郎口音。见兄台气度不凡,私愿结识一二。”这朱褒看似甚为诚恳。
见朱褒面色恳切,言辞谦恭,孟获听完这番话种种疑惑已解,便放下了戒备之心。倒觉得这人真情直性,亦生了结交之意。
“在下孟获,正是夜郎人士。元明兄好眼力。”孟获也自报家门。至于以字称呼朱褒,却是早年听先生所言乃是汉人习俗。
“孟获!”朱褒一惊,这名字当真是如雷贯耳。“竹王的大王子孟获?”朱褒有点象在做梦。那个力敌数十的孟获?那个飞马落雁的孟获?那个举牛若羽的孟获?近年来夜郎人口中神一般的孟获?
孟获对他的反应甚觉奇怪,“正是在下,元明兄何以惊诧?”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夜郎人神话,并已传遍牂牁郡。
朱褒见孟获淡定平静,不免自觉失态,忙道,“请恕在下失态,孟兄之名实是如雷贯耳,久仰久仰!得见孟兄,实是在下三生有幸!”遂把所听到的传闻说了一遍,孟获听时,只是淡然。虚名如浮云,既加于身,能不害人害已是万幸,哪会沾沾自喜。
朱褒见孟获听完神话,虽点头肯定了传闻中自己的所为,却毫不骄矜,反而对别人的过份尊崇露出惭愧之色。心中更是敬服。对自己先前的唐突甚觉汗颜,好在孟获看似并未在意,竟觉侥幸。
孟获言语无多,朱褒却甚是健谈,兼之朱褒对孟获存了仰慕之意,极力结交,他巧妙地引着孟获攀谈。不多会,孟获便了解到朱褒此行乃是回乡探亲,日后还会回牂牁继续任事。
朱褒心里计较着,孟获日后十之八九就是竹王,竹王作为民间势力,并不与官府为敌,却隐然统领着四方夷民,连官府也礼让几分。日后自己在牂牁郡任事,若能得到竹王荫护,建功腾达自是不在话下。对孟获便存了着意巴结之心。
此后多日,但见孟获一人独处,朱褒便会找过籍口过去,或聊天,或陪在一边赏景,孟获竟是难得落单。孟获到底年少,又心地淳正,淡泊功利,哪识得朱褒的魍魉心思?只觉得这朱褒心热性直,又极健谈,正解了船上的无聊。反正自己也无话,只听罢了,至少确定于已无害,也不烦他。
朱褒问及孟获此行,孟获只言出外游历,长长见识。至于同行的甄缘,倒不见朱褒问起。这让孟获觉得朱褒还是很有分寸的。其实,朱褒是早已听闻孟获娶亲之事,把甄缘当作了夜郎的另一神话人物——孟获的新婚夫人祝融。传言祝融美艳绝伦,却性烈如火,自己惹得起吗?至于孟获称呼其夫人为“缘儿”,那更简单了,小名罢了。
船行甚速,数日之后已抵临江渡口。船在渡口只停靠了一日,等船工们到附近村落采办了些粮食菜肉,便又要启程。
因渡口离临江城甚远,又无马匹可用,孟获甄缘只得打消了进城的念头,往江边山上游玩了半日。
上山途中,孟获四处张望,欲寻猴子踪影。虽则江上数度听得猿啼,而这山上却不见半只猴毛,孟获甚觉抱憾。倒是甄缘劝解于他,“就算有猴儿,它也未必愿意跟我们走,它也有父母亲人,哦不,亲猴,我们要是强行带走,它们都会难过的。”孟获一笑,便也抛开。
两人行至山巅,坐在树荫下俯瞰江景,甄缘到底坐不住,只一会便在山顶四处探索,采集野花,追逐蜻蜓去也。孟获扯了片树叶,吹出一调,竟似迎亲时的唢呐曲。他想象着自己在这曲中,身着红袍去迎娶同样一身红妆的甄缘,心都醉了。
甄缘远远听得,蓦然想起孟获成亲那日,想起了祝融,心里一片酸涩,不觉湿了眉眼,怔怔出神,连曲子何时停了都不知道。
孟获见甄缘站着久久未动,轻轻地走了过来,猛地绕到甄缘身前,促狭地笑着,得意自己成功地吓了甄缘一跳。及至见到甄缘的表情,孟获也被吓了一跳,缘儿好象在难过?她又想起先生来了吗?
甄缘确被孟获吓了一跳,但这次她未失笑于孟获的顽皮而敲打孟获,只是默默地扭开了头,避开了孟获那双黑亮的大眼,故作平静,眺望远方。孟获揽住她双肩,与她并肩而立,也眺望着远方。
不善言辞的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的怀念本是我的怀念,你的哀愁本是我的哀愁。我不会让你孤单,不会让你独自伤心,就算伤心,你也会陪着你一起。我会在你身边,一直,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