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殇》羽纷纷

1、错错错

　　他是个，没有爹的孩子。
　　这不是秘密，从出生起，他便知道，他只有娘，没有爹。
　　自从懂事，他从不曾问，他爹是谁。因为他常常能在他娘看他的眼光里，看到深深的绝望。那犹如黑洞般把一切情感吸入，不肯归还的，绝望。
　　是因为相似吧，他和那个人，太过相似的容颜。
　　他的出生，本就是个错误。
　　他娘本是家中的独生女。然而一个世家望族，出了他这样一个其父不详的孩子，即使是男孩，亦是无法容忍的背叛。自然而然的，他的娘亲，在诞下他之后便被放逐到一个遥远的别庄。离开那高高的红墙，那辉煌的琉璃瓦片，那绿波荡漾的池水，离开曾经温暖的亲人，离开仆佣成群的日子，她曾经的全部世界。
　　失去了这么多。
　　该是怨恨的吧。
　　恨那个一去不回头的人，还有，不该出现的，他。
　　然而他娘仍是待他极好。素净的脸上总是漾着温婉的微笑，每天每夜，仿佛看着他，便有了全世界。好到他常常觉得，她是在挖着自己的心，连同给那个人的份，一齐给予了出去。
　　他娘是极美的一个女子，温婉柔和。曾是他心中，最美的风景。那是该得珍惜的，哪怕要他付出生命去守护都值得。直到多年后，他看尽了江湖里无数次花开花落，仍是如此觉得。年幼时的他便隐隐的有了恨，有了不解。
　　不明白那个人，为何可以，如此潇洒的离开。再不回头。
　　更不明白他娘，为何愿意失去那么多，甘受着寂寞，嘲笑，讥讽，歧视，种种种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只是为了等那个人，回头。将她本该绚丽的青春，都奉献给了等待。
　　他不明白，所以他问了。
　　他娘的眼瞳瞬息暗淡下去，却仍是微笑了。她温暖的手掌摸着他的头顶，那原本莹润细致的手心已经让生活磨出了粗糙的茧纹。
　　“尽管，我不是他要的人，可等他，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如果，如果有一天他回头，能想起我，哪怕只有一瞬间。那，也就够了……”她含泪的眼瞳虽然闪着泪光，却仍然能看到无悔的坚定，那曾深深震慑他的情感。
　　“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是我一生的宝物，我会一直铭刻在心。”
　　“有记忆和你相随，我不寂寞。”
　　她曾这样微笑着说，即使掩不去她眸中的泪，她仍是微笑了，伸出的双手将他牢牢抱紧在胸口。
　　只是为何说着不寂寞的她，仍会在夜半醒来，流泪到天明？
　　他还是不明白，虽然有娘，然而他仍然是寂寞的。因为他的身份，像是枷锁般，牢牢的将他锁住。
　　私生子。像是冷漠的一道墙，将他与周遭的一切泾渭分明的隔开。
　　他习惯了路人的指指点点，仆役的冷漠，周遭的恶意相待。嘲讽，捉弄，甚至出手殴打。没有人会伸手帮他，没有人会投给他一丝一毫的怜悯。
　　只有，漠然。
　　而这一切只因为，他是个其父不详的私生子。
　　他变得倔强，变得愤世嫉俗，小小的心灵里，溢满了恨，溢满了怨。
　　不能不怨，不能不恨呵。怎么能不怨恨呢，年少时他曾经无数次的追问苍天，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如此惩戒他，一切本与他不相干啊！一个人的出生，本就是无法选择的啊……
　　只有他娘，会在他带着满身伤痕回家的时候，流着眼泪搂着他无声哭泣，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喃喃诉说着，对不起……
　　他也只有伸出小手，坚定的抱紧他颤抖的娘亲。
　　不是她的错啊，他怎么忍心责怪她，责怪这个甘愿舍弃一切，不顾众人眼光仍然独力拉拔他长大的女子。这个等待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在辛劳中迅速苍老的女子。
　　然而即使这么微薄的温暖，也在她因操劳过度，离开人世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娘过世的那天，是个窗外鹅毛大雪纷飞的日子。天地间覆满无瑕的白，他的心却随着寒冷的风声冰冻，沉浸进无边的绝望里。
　　“娘、娘”，他看着年纪轻轻却显出老态的女子，断续的唤，不知何时开始已经泪流满面。
　　“乖，不要哭，男儿不该轻易流泪……”
　　那个温婉女子仍是淡淡的微笑，安详平和。
　　“娘要留下你一人了，真是对不起……”
　　“不是娘的错……”他拼命摇头，泪水弥漫在他脸庞，却唤不回她逐渐游离的神志。
　　“无涯哥，你看，雪花多美，那么晶莹剔透，那么纯洁无瑕……”她微阖上眼帘，语音在飒飒的风声里渐渐清淡，慢慢的，消失……
　　“可我费尽了全力，始终无法留住，那瞬息消失的美好，就像我，终是留不住你……”
　　在清淡的呢喃声里，风吹日晒里变得粗糙的脸庞上终于绽开了如花般绝美的微笑，还依稀可见她当年的绝世风姿。她就那样静静的，流下最后的一滴泪，在他仓惶的呼唤声里，阖上了双眼。而那双沉静的温柔眼眸，再也，不曾睁开。

　　很多年前起，他的心里便被播下了怨恨的种子，在这一天，那种子终于破土而出，在他的血脉里蔓延着，纠缠生长。
　　他恨那个人，如果不爱，就不该留下他，如果不爱，就不该出现。
　　如果没有那个人，她本不会有了他，有了这九年的辛苦操劳，这九年的苦痛煎熬。
　　如果没有他，她本可以寻到门当户对的男人成亲，可以不必受苦，仍旧过着属于她的幸福生活。
　　他和那个人，都不该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不该的。
　　是，错误啊。
　　他闭上眼，握紧拳，感觉疼痛撕心裂肺的从身体深处蔓延开来，像是疯狂的水草，蔓延着铺张，连一丝呼吸的空间，都没有给他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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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算番外篇吧……算吧……
错错错，莫莫莫，也招不回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