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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九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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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深深,浓郁的汤药味,掺着淡淡的馨甜萦绕在玉雍宫上方。
刚刚江辙的人来过,骊山的围猎行动已经大成,围剿了一百二十八只草原狼,嬴珩心头的大石总算放下了,若是因他离开而出了岔子,前往西域的那支商队真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难,那他与韩文殊的一番计划当真就付之东流了。
嬴珩褪下一身凌厉,踏入这里时,就已是一脸的温柔,只是那双黑眸中,却掩不住的疲惫与愧意。
因刘如意不许殿中熏香,夏凉便很有眼力见儿的换上了香果与寒梅,照刘如意的吩咐,小厨房备下的粥羹掺了牛乳与黑糖,因此整个内殿都流溢着阵阵浓郁的甜,让人恍惚陷入幻境。
嬴珩脚步轻缓地走到床榻边,撩衣悄然坐下,取过准备在一边的篦子,又沾了些椿油,为躺着的人仔细梳理着,一下一下,动作轻柔。
垂腰的长发有些干燥,凌乱地散落在背上,随着桃木篦子的梳动,由毛躁变得柔顺了一些,梳着梳着,额间的箭伤刺入嬴珩的眼,他的动作顿了顿,指腹抚过那道伤口,心疼而难过。似乎是发丝撩动,又恍惚是额间或是身上的疼痛,床上的人秀眉轻颦,如水秋瞳缓缓剪开,透着淡淡茫然与懵懂,看向眼前的人。
“醒了?”嬴珩将手中她的长发放下。
“这是在哪?”说出的话,让她不禁一怔,喉间的沙哑,像是久未发声,干涩而又难听,韩文殊脸色微变,掩嘴轻咳,却不经意牵动背后伤口,不由得呼痛。
嬴珩忙扶住她的肩,沉稳有力的大掌安抚在上面,似乎起到了一些镇痛的作用,韩文殊稍稍镇定,嬴珩方回答她的问题,“这里是玉雍宫,你且先在这养伤,别的都不用想。”
韩文殊默然半晌,见嬴珩眉间稍有乌色,两侧脸颊恍惚也有些不自然的苍白,慌忙惊问:“珩哥,你受伤了?”
“还能有你受的伤重?”嬴珩撇过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虽是笑了,黑眸中却隐隐阴翳。
面对他讲玩笑一般的不答反问,韩文殊反而更在意了,手指抓住他的衣角,急问:“伤在哪了?重不重?”
“我无事。”嬴珩敛笑摇头,“赶回来的时候太急了,马儿失蹄,摔到了。”
韩文殊撑着肿痛的身体想要坐起来,然而浑身无力,腰腹还未离开床塌,整个人就又瘫了回去,动作牵绊着皮肉,撕裂得疼。
嬴珩忙伸手将她扶好,轩眉微微皱起,“别乱动,虽只是皮外伤,但是养不好也会落下病根,你本来腰就不好。”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几板子下去我还撑得住,当年在战场上,就这副皮囊什么苦没吃过。”韩文殊逞强道,声音却不似言辞语意那般刚硬,总还是虚弱的。
“你现在的身子能和当年比么?”嬴珩有些不忍,“说起来我就生气,母后派人擒你的时候,为何孤军奋战?你训练的那些暗卫呢?关键时刻,怎么不召他们出来?”
韩文殊低眉凉凉一笑,将手臂垫在下巴下,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说道:“大部分被我遣去西域随夜明一起了,还有几个人,在那种情况下,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明知是死,何必要拉着他们陪葬。再说,以他们的身份,暴露于人前,就再无容身之地了。”
“子卿,你变了。”嬴珩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她身下放了个软垫,让她可以侧躺,稍稍舒服些,“放在以前,你不会顾忌这么多。”
韩文殊反手握住他刚要撤回的手,眼中光影真切诚然,“如何能不顾忌?我不可能永远当你的臣子,你也不可能当一辈子的皇帝。”
嬴珩看似无意地收回手,掩饰一般地轻抚了一下额前发,然而他那一头黑发盘得极紧又规整,这个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尽数被韩文殊看去,她咬了咬牙,打算问出心中疑惑。
嬴珩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未等她开口,便起身端起鎏金小炉上煨着的粥羹,挖起一勺,递到她嘴边,“折腾了一天,你先吃点东西。”
粥羹几乎是强塞进她嘴里的,浓稠馨甜的米乳味道登时填满钻入鼻口,本是她喜欢的味道,然而出乎意料,却不知为何喉咙像是被什么异物堵塞,胸间一涌,便吐了出来,米汁吸入气管肺里,还引了一阵剧烈的咳。
嬴珩关切,蹲下身为她抚背顺气,又怕触及她背后伤痛,只能在一旁徒然看着,帮不上一点忙。
随手从旁边拿过一杯清水,递到她面前,喂她喝下,才稍稍顺气。
“不知怎么了,稍有荤腥,就会觉得反胃,这粥里,牛乳味太重了,我吃不下。”韩文殊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你要是吃不下,就命人换淡一些的,或是让刘……刘如意给你再写张单子。”
“什么?你说如意怎么?”韩文殊一时没听清,茫然问道。
“沈鑫省亲未归,你现在的食谱与药方都是他写的。”嬴珩轻描淡写地说道。
韩文殊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可是静默了许久,嬴珩仍是泰然自若地坐在床沿,目光黑沉地睨视着她,没有丝毫要改口的意思,她才慢慢发觉他所说并非口误,只是她怎么想也领悟不了,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她心底就是蓦地一沉,没来由地晦涩。
沉默的时候,嬴珩已唤人进来,在韩文殊还在恍惚不安时,已命人召刘如意进殿,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时间,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沈太医归乡,但其他太医总还在,为何偏偏要召如意来?他并非医者身份,如何能问诊治病?”韩文殊怔怔地问。
“你的女儿身总不便让太多人知晓,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早知情,又略通医术,你只是皮外伤,召他前来也无妨。”嬴珩神色无常的站在一边,就像所说之话与己无关,仿佛与刘如意之间的隔阂一夜化开,不再像以往那般针锋相对,而是平淡自若地相处,就连请他为韩文殊问诊,都变得寻常得不能再寻常,这个男人的疑心与占有欲仿佛春水一般,尽付消殒,随波逐流。
怔愣地注视着他的背影,韩文殊不可置信,却仍有些放不下,又执迷不悟。声音闷闷的,她问:“我背后的伤,也是由他看的?”
“自然。”
冷冷吐出的两字似乎未经深思,直截了当的回答让她深陷寒窟,那样的无所谓,与不在乎,说穿了,迷失于情爱中的人,最甜蜜不过彼此在意,若连与心爱之人有过神交的情敌都不在乎,那还有什么能摄动他的心思。
韩文殊心系于他,更在意他,但她到底倨傲,又被一时的茫然蒙蔽了双眼,此时若她再追问,或是直接跳下床,牵动伤口,兴许嬴珩会不打自招,练武之人又怎会不懂疗伤之术,都说了只是皮外伤,只要处理净伤口,再敷上良药即可,而这敷药换药,心细如他,又怎会假手于人。
然而问不出口,尴尬地沉默了半晌,大概半柱香,刘如意便赶来了,见到他韩文殊心中又凉了半截,这么快便应召而来,她只当嬴珩留他宿在宫中。
“草民见过皇上。”一如既往的清冷无波。
“免礼。”嬴珩抬手,指了指韩文殊,道:“子……韩卿似乎吃不下东西,你为她看看罢。”
刘如意寒眸缩了一缩,迈步走到床前,跪坐下为她诊脉,韩文殊却似根本未见他一般,目光灼灼注视着嬴珩背影,直到刘如意出声提醒,她才发觉,他已等了许久。
韩文殊伸出手臂前,先将身上的薄被紧了紧,皓腕不情愿地交给他,从始至终,嬴珩只是背对着,没有阻止,没有不满,甚至连呼吸都与寻常无异,均匀流畅。
刘如意在一旁目睹了一切,探知到两人之间的不同寻常后,他的眸色更深,眼中似有玩味。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悠悠开口,声音清泠,“韩大人身子无妨,草民刚刚翻看了狱中食录,地牢虽然阴冷,但是好歹饭菜尚好,又仅有四日,倒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只是近日正是韩大人月事的日子,下腹可能稍有阵痛,背后的伤痛可能引发热症,肠胃也会稍有不适,不过红肉荤腥多少还是要吃,否则这病恐怕要留根儿。”
刘如意最后这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一个“病”字声音拖得老长,似乎意有所指,却又让人挑不出毛病,更何况处于尴尬地位的两个人本就无心听他所说,既然他说无恙,那便无恙吧,他们一个想着探究人心,一个想着如何退得不伤人心。
刘如意几乎是刻意的,将她的手腕放回被中,这动作总要掀起一小截薄被,这个过程惊动了恍惚的韩文殊,她几乎是逃离一般,猛地缩回被褥,像是自我保护,将手护在胸前。刘如意的手停顿在身前,下一瞬,韩文殊自知反应太过激烈,忙尴尬地掩饰,脸色苍白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如意兄,我……我背上的伤不碍事,可以不用看了。”韩文殊小声道,那语气倒像是恳求。
刘如意眼波微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只是想帮你盖好被子,子卿,你怎么了?”
韩文殊撇开目光,双眸下意识地看向嬴珩,却最终躲开,埋在绣枕里。
刘如意似乎轻笑了一声,又似乎没笑,只是声音中却多了一抹耐人寻味,“皇上与大人若无他事,草民便先退下了,舍弟护送皇上回宫,已浑身是伤,如今年节之上,医馆大多关了,家中父兄又全在泰陵守陵,草民须得回去照料。”
嬴珩听罢,冷冷一笑,然而这笑中却颇有几分无奈,“朕知道三年期限已到,你无须提醒,朕自然会说话算话,召你父亲回朝。”
“草民代父兄舍弟谢皇上大恩。”刘如意低眉浅笑,恭敬地一揖到地,随后只眼梢带了一眼床榻之人,便悠然退下。
不知静默了多久,除了与刘如意的对话外,嬴珩始终未回头看一眼,就那样波澜不惊地立于窗前,像是一尊泥塑,无动于衷,似乎彼此都在等着对方开口,却偏偏都放不开。
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韩文殊也在想,但是心中纠结许久,该问的总要问,就这样定了定心。
“萧情……”
“灵鸢……”
两人同时开口,撞到一起,又都顿了下来,韩文殊听到灵鸢的名字,神色微动,而嬴珩却像是早有所料她会提萧情一般,只是面色白了白。
“你先说,灵鸢如何了?”相比起萧情封后的消息,她确实更关心眼下。
“招了。”
“嬴瑀派人救下了你的家仆,有他们指证,又有你的笔迹作证,不容她不招。”
“她人呢?”韩文殊追问。
“赐死了。”他轻描淡写地回答,见她瞳孔微深,便在她之先说道:“你放心,我会派人查她冤你的理由。”
要说的话噎在喉间,过了不知多久,只听他冷冰冰地说道:“你好生休息吧。”
说罢,便拂袖而去,没有一丝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