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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家书 ...

  •   临江楼。
      阁上露台一处观景极佳的坐席上,两个男子正对面而坐,一个看起来温润如玉,面色神情却又冰冷如石;另一个则白鬓漆霜,满面横纹,虽已是行将朽木之年,却仍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再往细看,他二人各自手执黑白子,桌上并非茶具,乃是已开了半局的纹枰。
      “侄儿在这里与叔父纹枰论道,实在是无礼之至。”年轻男子歉然笑道,眼中却全无笑意。
      黄昏时分,正是街上人潮喧闹之时,楼外的吆喝声、叫卖声、嬉笑声此起彼伏,他二人所处楼台又并非雅阁,只是寻常坐席,四周皆是谈天说地的茶客,对于对弈之人来言,这环境不可谓之糟糕。
      年迈之人扯唇一笑,不以为意道:“不必计较这些小事,心无杂念,静心息欲。”
      说罢他从容落子,黑子成龙势,包围白子大势兵力,如此,白子四面楚歌,奄奄一息。
      年轻人见状摊了摊手,无奈笑道:“叔父老当益壮,足智多谋,侄儿不是您的对手。”
      对面之人仍是一脸肃穆,冷肃道:“如意,你心有外物。”
      “叔父此言差矣,此处人多喧闹,侄儿定力不及叔父,自然是要输的。”刘如意举杯施礼,“侄儿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此年迈之人便是萧何。
      苍老却精睿的目光移开棋盘,他面目始终深沉,审视着刘如意冠玉般的俊脸,冷冷道:“老夫本来看不上你,但是怜儿偏偏中意于你,她已到待嫁之年,却执意非你不嫁,你若是拒了这门亲事,老夫也不会说什么,可你既然接了,须得好好待她。”
      “叔父这是说的哪里话,侄儿自然会一心一意待她。”刘如意文雅舒和地笑道。
      萧何不欲再在此事上纠结,儿女毕竟长大了,既然是她自己选的路,便让她自己担待吧,他作为父亲,该做的已经都做了。
      他冷哼一声,深沉道:“你父亲归期将至,皇上这边还没什么动静,你与你大哥可有什么对策?”
      刘如意眼中如寒潭入坠,声色却极尽温和,“这还要多谢叔父请旨赐婚,小侄大婚之日,必定要请尊堂在场,届时皇上再想阻拦,也不得不召父亲还朝了。”
      刘如意言外之意,乃是将萧怜当做踏脚石,以大婚为由请沛国公归朝,实有利用之嫌。萧何本就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涉入朝廷纷争,奈何心头爱女,一个为爱痴狂,明知是火坑还偏要往里跳;另一个野心勃勃,眼界直落东宫。尤其是萧情,只怨老天没将她生作男儿,否则他也不必如此发愁,他那四个儿子,他想想就头疼。
      听到未来女婿这般解释,萧何自然不满,他压下心中不快,看向街上,意有所指道:“皇上同意你我两家结亲,他是有自己私心的,如今他心愿已了,又无后顾之忧,保不齐就会将你二人婚事延后。”
      刘如意目光移向栏外,街上一穿着华贵,气态雍容的男子正与一人并肩而行,雍贵男子双手环胸,宠溺地听着,而那个言笑晏晏的公子,正绘声绘色地说着什么,看样子好不快活。
      看此情景,刘如意心中一痛,他眯起长眸,周身上下冷如寒窟,阴谲地重复着萧何的话,“心愿已了么……”
      旋即他咬牙寒声道:“他能得胜的机会仅有一次,三年前他既已放过,便再不可能打垮我刘家。”
      长乐街上,韩文殊朝嬴珩一边说笑,一边缓缓而行,这条街道连接南北宫城,又赶在年下,因此大道两侧十分热闹,这三个月来韩文殊不是提心吊胆,就是忧心忡忡,很少有闲暇逛街,极少数的几次,也都是为了了解环境,根本没有轻松的心态,此时此刻,虽仍是置身洪流,可有嬴珩伴在身侧,竟莫名安心,过眼之处,满是稀奇古怪的玩意,顿时好奇心大盛,就连小儿玩的拨浪鼓,她也要拿起来摆弄几下。
      嬴珩跟在她身后,宠溺地看着她,之前他赐了那么多金银珠宝也换不得她倾城一笑,没想到现在竟被这些小儿玩物给比下去了。
      “我觉得你喜欢这些,要胜过我了。”嬴珩话中满是醋意。
      韩文殊吐了吐舌头,“天天都见到你,已经有些厌烦了,现在的我觉得所有东西都比你顺眼。”
      “你不要以为在外面,我就制不了你。”嬴珩手里把玩着一支翠玉笛,牙缝里挤出一句狠话。
      韩文殊撇嘴,不以为意地挑选穗子,她先给自己的长剑配个新流苏,之前那个旧了,便索性拆了下来。
      嬴珩左摸右看,最终相中了这支翠玉笛,随手扔了几颗碎银,一旁老板便兴高采烈地接过,打算给玉笛扎上袋子。
      韩文殊凑到他面前,小声问道:“怎么?是很好的玉器么?”
      “算是颗沧海遗珠,这块翠玉玉质上乘,就是做工糙了些,到时让宫里的匠人好好打磨一番,便可焕然一新。”嬴珩接过店家包好的笛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似乎是怕店主听见他的话反悔不卖,因此他故意走出几步方才轻声回答。
      韩文殊知道他惜才爱物,便故意刁难,挑眉笑道:“既然这么宝贝,不如送给我做信物?”
      “不是给过你信物。”嬴珩目光扫过她胸前。
      韩文殊下意识地拂过脖子上挂着的翠珠,心里一甜,嘴上却酸溜溜,“这个也太随便了,难道我是捡来的吗?这么随随便便就把我打发了……”
      “这可是父皇赏的藕翠,整个大秦也没有几串。”嬴珩见她眉眼间笑意,知道她是佯怒,便斜了她一眼,奚落她道:“再说,你会音律?”
      “本公子可以把那几个孔堵上,然后用它做根擀面杖。”韩文殊毫不示弱,越说越离谱。
      嬴珩摇头,哑然失笑,“好好好,都是你的,不过说好了,给你可以,但不许作擀面杖,既然你偏要当它作信物,就得好好保管。”
      韩文殊展颜而笑,她才不想要什么翠玉笛,正如他所说,她确实不懂音律,要来也是放在架子上落土,不如由他珍藏,闲来无事还能吹奏几曲,也是玉笛之幸。她只是想看到他的窘态,至于夺人所好,她可没兴趣。
      两人边玩边走,拐了几个巷子,韩府便矗立眼前。
      嬴珩顿足长叹,“旧地重游,当真别有一番风味,当日子卿一口一声离别,说得决绝无情,实是叫我悲痛欲绝,至今此景仍留我心,历历在目。”
      嬴珩本是玩笑话,想逗一逗她开心,却没成想弄巧成拙,刚刚还一脸轻松愉悦的韩文殊,突然眉目拧起,似有愁思。
      “你何时收回那道旨意?”韩文殊沉声问道。
      之前嬴珩曾下旨让她远赴西北,两人言和后,她曾提及让他将这道旨意收回,嬴珩只是虚应,并未明确态度,她本想着还有时间,这件事也不着急,却不成想被他一拖再拖,每每提起此事,他都是顾左右而言他,一副敷衍应付的样子。
      时间一长,韩文殊不免有些着急。
      “我不走!”韩文殊见他目光闪烁,便加重了语气,大声道。
      “君无戏言……”嬴珩面色为难,他无可奈何,只能幽幽解释,“我是皇帝,岂能将朝政当作儿戏?”
      “那……”韩文殊左思右想,却最终无力辩驳,他是皇帝,怎可能出尔反尔。
      嬴珩伸手拂过她的肩,低声安慰,“我会想办法的,大不了就是做个毫无威信的皇帝。”
      韩文殊破颜莞尔,依依不舍地转身,她靠在墙角,陷入沉思,嬴珩对她很好,虽然刚刚他答应了会将她留下,可是她还是看出了他深邃眼眸下藏着的一丝迟疑,她不想让他为难,可也不想与他分别。
      她想,她还是向往自由,只是心境不同罢了,以前她不想被束缚在长安城这个大牢笼里,所以她想远走高飞,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现在她期盼与他携手一双人,她就不想离开了,也许是她太自私了,伤害过他以后,又让他为难。
      一声长叹,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门丁,正要问是哪个不开眼的扰了他的好梦时,定睛一看,竟是自家公子,忙上前恭迎。
      韩文殊被他这一迎,回过神来,径直便朝雪梅亭方向走去。
      三日不居,雪梅亭仍是一如既往梅香扑鼻,半园雪梅,半园春杏,前几日的落雪染得园子内寒香更盛,实是一番绝景。
      “就知道你来了,等了几天了?”韩文殊收起烦躁的心神,朝亭中坐得笔直的人淡淡一笑。
      夜明欲起身行礼,却被韩文殊一把按下,“别闹这些虚礼,说吧,查到什么了?”
      夜明面色略有阴忌,只淡淡扫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语气寡泊道:“大人要查的那封信,属下已经着人翻译了。”
      “怎么样?上面写的什么?”韩文殊眼眸发亮,迫不及待地问道。
      夜明从怀中掏出一封漆封的密信,递到韩文殊面前。
      她一把接过,径自撕开,里面两张笺纸,一张老旧泛黄,是她当日从那鎏金笔中找到的密信,另一张宣白整齐,想来是翻译者所书。韩文殊展开那张崭新的笺纸,上面规规整整地写着几行篆字,她快速扫了一眼,面上疑惑浮开。
      “汝无恙也……子勿念也,今复见也……”韩文殊自言自语地念道,抬头喃喃自问:“只是一封家书?”
      她略略沉吟,刘邦将这封信笺藏到笔里,还特意用了羌族文字,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表思念之情?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凤眸流转,最后停留在夜明身上,当初将此信交给他时,她郑重其事地嘱托过,一定要找可靠的人翻译,夜明办事稳重,想来不会出错。
      莫非刘邦在异族还有亲眷,莫不是私生子吧?韩文殊蓦地甩头,震惊于自己的天马行空,兴许只是个流落异邦的友人,嬴珩毕竟对此事敏感,又对沛国公相当忌惮,他恐怕是担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却又思友情切,才会如此做罢。
      她将那两张笺纸塞回信封,收到怀中,密信的心结已解,这信既然被她发现,也算是一件幸事,若叫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发现,指不定会掀起多大风浪。
      韩文殊眉间舒展,面上浮现一抹浅笑,“近来几日辛苦了,最近没什么事,你便好好休息一下吧。”
      “属下不敢疏忽。”夜明为人向来寡淡,今日亦是不苟言笑。
      韩文殊知道自己再劝也没用,淡然一笑,夜明这个人说他简单,却又让人捉摸不透,说他复杂,又心思耿直,听说当年在西域,十五岁的韩文殊刚率领先遣部队突入敌阵,正见几个匈奴人对一个秦人少年虐待施暴,本应隐藏身份,暗中调查的她,却义愤填膺,奋起将那少年救下,最后自然是任务失败,被敌军追杀。所幸她所率领的十个先遣军皆是机敏矫健之人,不光救出了人,还无人伤亡,否则以韩家银羽军纪律严明的作风,因违反军令而导致任务失败,军法处置那可是杀头之罪。
      韩信爱女心切,再加之旁人相劝,死罪是免了,但活罪她可没少受,要不是她身负武功,二十军棍对一个姑娘而言,与死罪无异。
      自那以后,这个从敌营中被救下的少年便一心追随韩家,这个少年便是夜明。韩文殊救下他之前,他已经被匈奴人虐待了整整一年,身体上的疼痛,加上心中创伤,使得他有些寡言,不管别人怎么发问,他都是一言不发,总不能无名无姓地活着,那晚皓月当空,众星齐辉,星月之明,照得出黑夜的前路,韩文殊便给他起名做夜明,也是盼着他能将前事尽忘,好好走后面的路。
      自从得知他的过往后,他便是韩文殊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这个男人身上虽然一直有她看不透的东西,但是他眼中的星月,韩文殊却看的真切,那是感恩。
      “大人……”夜明起身轻唤。
      “什么事?”韩文殊本已要回房,听到夜明唤她,转身疑问。
      夜明抿唇,满目担忧,他似是下了决心,方才出声询问:“大人最近总是昼伏夜出,这回又是三日未归,大人若有什么事,大可让属下去办,莫要、莫要做什么傻事。”
      韩文殊被他最后这句话逗得笑出了声,不知他想到了哪去,她摇头大笑,“本公子每晚做的事,你可代替不了。”
      笑够以后,韩文殊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稍正神色,沉沉向他保证:“夜明,你是我在这长安城最信得过的人,你大可安心,我不会做任何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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