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树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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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海座头的时候，是千年前的百鬼夜行聚会。
那时候，我才刚刚学会幻化成人型。作为一棵槐树，我只能待在离自己本体不远的地方。所以我只是站在山头，眺望着那一头的大海。
大概是植物的缘故，我无法对那一片由水汇聚而成的汪洋无法产生厌恶之感——
我非常的喜欢海，对那我无法接近的地方怀抱着憧憬，也抱着明确知道希望无法实现的无奈。
就在我俯视着那片漂亮的蓝色出神的时候，一叶看起来简陋脆弱的木舟缓缓驶来。舟上坐着一个背着琵琶的、有着和海一样漂亮清澈的蓝色短发、身形单薄的少年。
时间已经进入了逢魔时分，天色渐渐昏暗下来，祭典的乐声已经响起，随着夕阳渐渐沉入山的这头，作为【引路者】的青鹭火燃起了青蓝色的火焰，顺着蜿蜒漫漫的山路延伸而上，隐匿在林中深处，还有从各处赶来的妖怪已经相继踏上了通往祭典的山路。
而我的目光却被那位下船，徒步缓缓走向岸上的少年给吸引住了。
他也是妖怪吗？是怎样的妖怪呢？
像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似的，少年扬起头，带着疑惑的神色望向了我所在的地方。
啊，要被发现了。
我慌乱地躲在了我的本体——那颗粗大的槐树后面，然后探出脑袋，想要看看情况，然而奇怪的是，少年已经不在那里了。
果然也是妖怪吧，那个人。
我独自靠着槐树，坐在地上，无聊地看着那被青蓝色火焰点缀着的美丽景色，还有过往匆匆的各色妖怪，然后抱着膝盖，盯着自己赤裸着的双脚。
难得的祭典，好无聊啊。
“啊，和濑！你已经有人型了啊！”
在拥挤的夜行鬼群中，一个穿着血红色和服的娇小身影脱离了队伍，带着欢喜的笑容向我跑来。
是座敷童子呢。
看见了熟悉的人，原先还倍感无趣的灰暗心情瞬间亮堂了起来。
“和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妈妈的病已经好了！”
稚气未脱的女孩难以掩饰自己愉悦的心情，手舞足蹈地转了个圈，眼睛眯成一弯新月。
“那真是太好了。”
我也笑着附和道。
“对吧！要是现在还能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女孩低垂下眸子，踢着脚边的石子，嘴角还带着落寞的弧度。
——说起来，我记得她是当初因为采药不小心摔下山崖死掉的孩子吧。
“一直以来都是和濑告诉我这一带药材的分布位置，谢谢。”
——放心不下在家里病重母亲，结果无法成佛，结果变成了妖怪。即使这样，每天都在这里采摘药材放在原本的家门口，然后悄悄离去。
大概是意识到话题的沉重，座敷童子再度恢复了那爽朗的笑容，鞠躬道谢，然后发出邀请。
“难得的聚会祭典，和濑不去看看么？”
——这样的话，等到她最在意的母亲离世，她也无法离开这个世界吧，因为成为了妖怪。
面对老友的邀请，我有些尴尬地用食指抓了抓脸，然后耷拉下脑袋，下巴靠着膝盖，遗憾地叹了口气。
“抱歉啊，我离不开这里。别管我自己好好去享受祭典吧，难得的聚会不是吗。”
我对她露出安心吧的笑容，座敷童子愣了一会，露出可惜的表情点了点头。
“好吧，那明天见。”
看着女孩十分活泼的背影，朝我挥了挥手后，再度消失在了那如洪流一般的拥挤百鬼群中。
啊，果然还是好无聊啊。
我盯着作为引路的妖艳青蓝色火焰发呆，祭典传出的神乐铃的声音越发清脆响亮。
——人变成妖怪的话，还真是悲哀啊。
“呐，我说——你就是刚刚盯着我的人吗？”
就在和濑发呆出神的时候，背后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声音。被吓到的和濑反射性地望向身后的声源处，看到的却是黄昏时看到的那个蓝发少年放大的清秀面孔。
“哇啊！！”
和濑下意识地想要起身逃跑，结果被石子绊了一跤，重新跌坐在地上。而背着琵琶，看起来像是琴师的少年眨了眨青色的眸子，用清亮好听的嗓音说着。
“果然呢。”
挑起一丝好看的微笑，少年伸手拉起和濑，用友善的口吻自我介绍道。
“我是海座头，名字的话......叫我寅就可以了。”
果然也是妖怪。
和濑这么想着，朝少年点了点头，出于礼貌性地介绍着自己。
“我是......和濑。”
“难得的祭典，不去看看么？”
寅带着疑惑的神色，瞥了一眼前方拥挤的夜行队伍，和濑有些尴尬的挠了挠长发，露出无奈的笑容。
“因为我是树，所以不能离开本体呢。”
寅眨了眨眼睛，随后便露出了然的神色。
“和濑你刚化成人形不久吧。如果说是像今天这种集体夜行的祭典的话——”
说着少年拉起她的手，眯起眼睛，露出温和的笑容，朝夜行的队伍跑去。
“是可以走到意想不到的地方去的。”
第一次处于如此繁多的妖怪中的和濑睁大了绿色的眸子，寅则是有些好笑的看着一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四处的和濑。
轰——
轰鸣声再度将和濑吓了一跳，扬起头，望着在天空中绽放的美丽火花。
各色的火光划开沉静的夜色，如同繁星般闪耀着，勾勒出不同的图案。
那大概就是叫做烟火的东西吧。
然而最惊艳的却不是烟花，而是随后飞起的凤凰火。
带着紫色、黑色以及火红色的火焰，在绽放着烟花的夜空上盘旋着，长鸣着，大概是在说着什么作为树的我所不明白的话语吧。
而像是感受到应诏一般，上百只青鹭火一齐飞上天空，绕着凤凰火回旋着，就像是——
“凤凰涅槃呢。”
寅与和濑一起停下脚步，驻足仰望着这难得的景色。
——仿佛可以重新燃起生命一样的绚丽奇景。
***
“感觉如何呢？”
珍惜着唯一一次能够离开自己的本体，去更加远的地方的机会，和濑十分直接说出了愿望，而寅十分爽快地笑着答应了。
——想要去一次海边。
踩在柔软的沙滩上，和濑露出有些诧异的神情，看着瞪大眼睛的和濑，寅有些忍俊不禁。
“唔，很难扎根的感觉。”
和濑伸出赤裸的脚，轻轻点了点冰凉的海水，露出了纠结的表情。
“冰凉凉的很舒服，但是这种水喝多了，会枯掉的吧？”
看到露出畏惧神色，急速退到自己身后的和濑，寅阖起眼睛，有些好笑的看着畏缩的和濑。
“虽然不大清楚树的生活，但是和濑果然也在为活着而思考吧。”
不理解他的意思。
不怎么会掩饰自己情绪的和濑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寅注意到后，对她笑了笑，自顾自地说道。
“在变成海座头之前，我也是普通的人类呢。”
——但只是看似自顾自地而已。
“活着的生物，总是不能清楚的明白自己身处于岸上的事实，不能明白自己身处的幸福。”
寅取下背着的琵琶，轻轻抚摸着，青色的眸子低垂着，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作为海座头，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岸的方向，但是我却不能踏上岸，除了像今天这样的日子。”
海风吹起遮住少年青色眸子的刘海，他抬眼望向前方无垠的大海，神色看起来有些落寞。
“我一直......一直都看着岸，但是却再也无法走到岸上了。”
空中，如同凤凰涅槃般的盛景依旧持续着，凤凰火那听起来有些悲戚的长鸣也依旧回荡着。
那时候的我还不能理解他的话，要问为什么的话，大概是本质上的不同吧......
——虽然同是妖怪，但我是活着的树，他却是死去的人。
因为活着，所以就继续活下去。没有什么原因，也没有什么理由。
我在岸上，享受着活着的时光，而他却只能在海上眺望着。
踏上岸的机会只有一次，而他已经失去。
***
在上一次的百鬼夜行祭典之后，百鬼间便再也没有传出什么要聚会的消息。
虽然不怎么喜欢海水的味道，和它四周的那些无法扎根的沙土，但是我依旧喜欢在山头眺望海，或许能够在哪一天看到寅也说不定。
但是大多数的时间，我还是待在本体里睡觉，还有就是时不时思索一下寅那时候所说的话。
而今天，我是被孩子的哭声给唤醒的。
探出脑袋，一个婴儿靠在我浮出地面的树根上哭着。
——弃婴啊。
作为树，活下去只要土地、阳光还有水，但是人类好像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活下去的样子。
我伸出手戳了戳孩子的脸，这个举动似乎让小婴儿转移了注意力。还闪着泪花的眼睛盯着我，在愣了一会后，婴儿用他软糯的小手抓住了我的手指，发出了轻快的笑声。
热的啊。
我看着孩子的笑脸，以及指尖感触到的那份温暖有些呆滞。
那个时候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寅说着岸时候的心情。
“和濑，我来找你玩了......诶？哪来的孩子。”
依旧是穿着血红色和服座敷童子，在看到那个小婴儿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随后抱起他，十分熟练地逗弄着。
说起来，她也是吧——曾经作为人类而在岸上活着。
我有些呆滞地看着先前被握住的指尖，温热还残留着。还记得寅当时牵着她的手拉她加入了游行的队伍，时常来找她玩的座敷童子也是经常握住她的手，但是都是和自己一样，没有什么温度可言。
——原来在岸上的时候，他们的手也是这样温暖的吧。
看着眼前逗弄着婴儿，露出欢快笑脸的座敷童子，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座敷童子当时还被唤作瞳的时候，经常在这附近采集草药，我时常有看见还是人类时候的瞳——穿着破旧的衣服，时常脸上会带着污垢，但是在采集到草药后，却总会露出幸福的笑容。
瞳现在也笑着，明快、爽朗、似乎没有一丝阴霾，但是却少了当时的某种东西。
还有寅，那天晚上抚摸着他的琵琶，带着有些苦涩的笑容说道。
“这是我父母亲手给我做的，每次看着，总能想起生前的事情呢。”
——总能想起，还在岸上的时候啊......
明明这么近，明明岸就在眼前，却无法再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
——啊，说起来凤凰火是凤凰涅槃时遗留下的火焰所化为的妖怪呢。
莫名想起了那天天空上的绮丽美景，还有在空中久久不散的悲鸣，和濑微微睁大了碧绿色的眼睛。
——在去岸上的途中被留下了，所以......
我偏过头，眺望着身后无垠的大海，好像听到了寅在某处弹奏的琵琶，指引被还是迷雾困住的人们重新回到岸上，心情便突然感到沉重。
“和濑，你怎么了吗？”
座敷童子回头看了一眼望着大海出神的和濑。
少女回头，心情看起来十分复杂的模样。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
——我一直......一直都看着岸，但是却再也无法走到岸上了。
耳边似乎响起了当时寅所说的话，悲伤的语气还萦绕着。和濑勾起一丝笑容，但是眼角似乎已经渗出了泪水。
“岸，好远啊......”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树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