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再起时》穿行四季

18、第 18 章

　　裴紫苏不能问得太刻意，张教授发现她在关注这件事,很有可能会跟老裴说的。
　　从张家出来，裴紫苏的脑子一直是木的。漫无目的的，她又去了医科大的校园，沿着小径迷走。
　　深秋，枝摇叶落，风声清瑟。
　　裴紫苏是来探寻当年往事的，却发现当年事如沼泽泥潭，搅扰不起。
　　还要继续查吗，她预备了很多方案，还可以问问校园的保安、宿管，准能绘声绘色的讲成一个传奇。
　　裴紫苏拍拍身上的落叶，就到此为止吧。她裹紧风衣、压正帽子，离开余晟曾经的校园。
　　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在一转身之间抛在脑后、将它彻底的舍弃，这就是脱身。
　　余晟已经转身，她为什么还要为这件事回头？
　　网络上对他的谩骂凛冽诛心，那是发酵的气泡，凭空而来、沸腾一时、再凭空消失。真正的余晟什么样，谁关心呢？何况已被气泡扭曲变形。
　　不同的是，宋老师对余晟始终牵念；张教授说余晟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他们是余晟的师长、身边人，目睹事情的前因后果，裴紫苏相信他们。
　　这件往事她决定打包，深埋，不再提起。那是余晟的伤口和噩梦，不能惊动。
　　过往是一层层退下的壳，回头看，风干的壳瘢痕累累的硌在心里，生生的痛。但若能狠下心、抬起脚、用力的踏上去，便碎成齑粉。
　　往事是中过的毒，没有中毒死去，就没那么可怕。
　　裴紫苏抬起了她的脚，走出余晟记忆里的校园，踏上回程的航班。
　　飞机落地，裴紫苏给余晟打电话：“我回来了。”
　　“回到我身边了没有？”余晟问。
　　“没有，还差一条机场高速。”
　　“我去接你？”
　　“太费事，不要，我已经上了机场大巴。”
　　“裴紫苏，有一种身份叫男朋友，如果你不用，他的功能会逐渐退化。”余晟说。裴紫苏自做自事、说走就走，回来也不提前通知，余晟觉得自己是她世界的配角。
　　裴紫苏硬是把他的这种感觉做道彻底：“我就是给你报个平安，挂了。”
　　余晟笑笑，喃喃自语：“回来就好。”
　　他能想象到裴紫苏是找座位的模样，在大巴上必定也是挑最安全的座位坐。
　　裴紫苏，愿你一生都能把自己保护好，都能如此强硬、磊落、光明。

　　余晟正在上班，岳主任打电话叫他，他就往主任办公室去。主任办公室的门边，是趴在门缝上窃听的樊易。
　　余晟轻步走过去，小声问樊易：“在偷听啊？”
　　樊易一张贼脸回头“嘘”，看清楚是余晟吓得一哆嗦，门被他冒失的撞开一条缝。樊易倒是机灵，蹭的跳开门边，惊魂不定的：“余老师，你可吓死我了。”
　　“回去干活去！”余晟赶走了樊易，进了岳主任的办公室。
　　余晟也是一怔，岳主任、科室里几位高年资的医生也都在，还有几位病人的家属。一位白发的婆婆在哭，正是那位七十四岁高龄的腹部巨大肿瘤患者的家属。
　　这阵仗……
　　岳主任看看余晟，说：“病人要求手术。”

　　樊易被训回了医办室，但他带来了劲爆消息。樊易用自以为只有实习生同学们能听到、其实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那位老爷子的家属，在求岳主任给做手术呢。”
　　众位医生心照不宣的装听不见，却更留了心。
　　实习生们兴奋的攒在一起，樊易在讲他“刺探”到的：老爷子的子女一起去找岳主任、要求手术，岳主任给他们讲了很多手术的风险；
　　老爷子的老伴也过去了，哀求，岳主任就把所有的高年资医生也叫去，但是所有的医生都犹豫；
　　病人的儿子就火了，说医生们见死不救，那位老婆婆就哭了；
　　岳主任的意思松动了，又把余晟也叫过去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来了。”樊易说。
　　然后樊易就被所有人“嘘”了：手术到底室做不做，还不是没结果？
　　“一定会做的，挑战疑难病例、救护危重、勇攀医学高峰！”樊易很鸡血，替余晟野心勃勃。
　　一位医生扑哧乐了：“当了三天医生，真以为医生没有治不了的病啊？”
　　另一位医生也笑了：“孩子们，我给你们上一课啊。做手术就像拆炸弹，炸弹多少还是有点儿规律吧，手术呢，你都不知道病人的肚子给你藏着多少陷阱和坑，花样百出啊，一个不留神就栽坑里了。还有啊，拆弹失败了是要出人命的，搞不好医生也得跟着一起死。樊易啊，你们是真没被吓过啊。”
　　樊易急切的问：“老师，这个病人……”
　　“这个病人肚子里全是坑。这家人这几年一直在四处求医，但是没有医生敢给他做，你想想为什么？因为失败的几率比成功的几率大。樊易，你想不想你的男神余晟医生‘勇攀医学高峰’？或许他英勇的就义了。”
　　樊易哑然。

　　岳主任办公室里的讨论最终也没有形成结果，余晟下班前又去了病房，再看一看这位特殊的病人。
　　探视时间，病房里只有老爷子的孙子守着，十三四岁的男孩。余晟检查老人的情况，那孩子就在一旁沉迷于手机，头都不抬。
　　“在玩什么？”余晟问。
　　“算命。”孩子头也不抬。
　　“算什么？考试成绩？”
　　“算医生会不会给爷爷做手术。”
　　“结果呢？”
　　“结果总是不给做。”
　　“你就一直算？算到‘给做’为止？”
　　“嗯。”孩子笑笑。少年的圆脸庞上是天真，他挺信的。
　　余晟也对他笑笑，“你家里的大人呢？”
　　“刚走，上山了。”
　　“上山？”
　　“给爷爷烧香算命去了。”
　　病床上的老人发出一声呻吟，孩子的手机“叮铃”一声有了新的算命结果，那孩子懊恼的“靠”一声骂。
　　余晟拍拍孩子的肩，出了病房。

　　回到医生办，余晟站在老赵医生的桌边，皱着眉头。
　　老赵医生也不催他，就等。实在是等不到余晟开口了，老赵医生先说了：“想做就做吧。”
　　“您主刀。”余晟说。
　　方才岳主虽没有明说、但态度已经很清楚：他不会参与手术。
　　“不，你主刀。”老赵医生说。
　　余晟不同意：若是岳主任主刀，科里的高年资医生都可以当助手，阵容很强；他余晟主刀，年轻的医生里还没人能当得了一助。
　　“我做你的一助。”老赵医生忽然说。
　　余晟吃惊，“赵老师……”
　　老赵医生是老烟枪的腔调，“就这样吧，你开始准备。”

　　第二天，再次的术前讨论会，岳主任主持。方明已经请假，进入了医院的对口支援医疗队，做出发前的培训和准备。
　　这次介绍病情的医生是余晟，他介绍了病人这两天里病情的变化，还有他的建议：“……保守治疗的效果不好，病人虽然是高龄，身体情况还是不错的，最好还是手术。”
　　岳主任似笑非笑，说不清是嘲讽还是称赞：“还是年轻人有胆色。”
　　余晟继续，“我建议，接下来关于这台手术的所有讨论会，邀请病人的家属全程参加。”
　　议论声起，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而老赵医生眼睛一亮，心下大赞：聪明！大胆！
　　这台手术就是因为失败的可能性太大，才迟迟没人做。病人若是在手术台上出了问题、下不了台，那将是医生的噩梦。
　　而把病人的家属请来参加术前讨论会，能让他们充分了解手术的复杂和医生的慎重，同时也能最大程度的获取病人家属的信任、理解。
　　岳主任瞅着余晟，这是他最不好摆弄的下级医师。
　　他点头：“可以。”

　　接下来，余晟就忙碌于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光是术前讨论会就开了好几场，最后一次的会诊请了ICU医生、麻醉师、护士。
　　ICU竟然是裴主任亲自带队，老裴目光扫过众人，看到了余晟。余晟恭敬的对这位大腕点头示意。老赵医生跟裴主任说：“余晟回病房了，参加这次的手术。”
　　老裴没接这话茬，他挖苦赵医生：“你这老家伙打电话非要让我来开会，这是要打硬仗？”
　　赵医生将军，“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处理好手术之后面的事情。”
　　老裴挥手：“别打官腔，开会。”
　　余晟简明扼要的介绍情况，提出了初步的意见。老裴一双虎眼始终注视着他，听得很仔细——后生可畏，这位就是要把他们这帮老家伙拍死的后浪。
　　讨论会一直开到了晚上，关于手术方案、麻醉方案、术中可能的各种意外和对策、术后并发症、药物应用方案、术后护理……散会时已是满天星斗，众人却聊得兴奋，久久不散。
　　裴主任家中有事要先走，赵医生和余晟起身相送。老裴再多一眼都没看余晟，雄赳赳的大步走进了冷夜里。
　　赵医生笑，“这个老裴是一辈子的臭脾气。余晟，你怎么得罪他了，以前裴主任对你最好，今儿怎么不搭理你了？”
　　余晟说：“赵老师，您的学生要是做了‘坏事’，您怎么办”
　　“调教。”
　　“我正被‘调教’着呢。”
　　静夜深沉，星斗舒朗，余昇想念裴紫苏了，最近没时间约她，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和医生谈恋爱”。
　　等这台手术做完吧，余晟想，到时候狠值几个夜班换出几天休息，陪她到外地玩两天。

　　老裴确实是家里有事，裴紫苏在家整理行李，医疗援助队明早出发。老裴进门，家里的地上两个行李箱里都是冬装：围巾、耳罩、帽子、手套……
　　“要走了？”老裴问。
　　“这不是你给安排的任务么？”裴紫苏意兴阑珊。
　　老裴理亏，又问：“你走的事儿，跟余晟说了没？”
　　“没说，最近没联系。”
　　“先别跟他说了，他要上一个大手术，几个医生压力都挺大。”
　　裴紫苏蹲在地上，侧过脸抬头瞧他，一脸的讥讽。
　　老裴辩解：“向死求生，外科医生刀尖上都是风险，这个时候别刺激他。你这一走他就明白了。”
　　“你倒是体谅他、替他着想，不但做好事不留名、还会替他安排分手的进度。”
　　老裴不敢吱声，躲回了自己的书房。裴紫苏颓然，全身静电的蹲在羽绒服和棉袄中间，想要爆掉。

　　余晟的手术定在周一，上午第一台。
　　进手术室前，余昇再次研究着老人的影像片子。知道他要上大手术，医办室的人都不打扰他。
　　樊易崇拜的看着余昇，甚至模仿着他的姿势：双臂挽在胸前，微微偏着头。主要是学气质，余昇没有皱眉纠结的表情，樊易也努力的五官清淡。
　　有实习的同学经过，撞歪了樊易的造型，樊易恼火的。再抬头，看见余昇已经往外走了。樊易忙喊：“余老师！必胜！”
　　余昇吓一跳，回头看看樊易，想起了一件事：“帮我转条锦鲤。”
　　“啊？”
　　“锦鲤，选条漂亮的。”
　　“好！漂亮的！”
　　樊易低头翻微博，搜极品锦鲤。
　　护士正经过，看见这实习生在玩手机，笑笑：“呦，还敢上网？你的实习考评还要不要了？”
　　樊易哪里还顾得上锦鲤？火速钻进护士站去帮忙。

　　手术台上，当打开病人的腹腔所有的人都惊到了：足有篮球大的巨大肿瘤，被丛林般的血管覆盖、攀附、供养，腹腔内的其他器官被挤到旁边，医生连下手的地方都没有。
　　赵医生、余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医生，看着还是异常头疼。
　　余晟深呼吸一下，开始。
　　余晟的心思灵巧手法娴熟、每一步环环相扣；赵医生则稳，配合得很好，能让余晟做的很顺手。师徒俩都是手术中不说话的静寂流派，所有的精力汇聚在指尖、刀锋上，异常专注。手术的二助、三助医生也都屏气凝神。
　　五个多小时，巨大肿瘤被完整的切除。术中有惊险，血压上蹿下跳、出血、止血、输血……麻醉师全程惊魂不定。好在余晟和老赵医生两个人镇台，算是有惊无险的下来了。

　　手术结束余晟去了休息间，倒在椅子上饿得发抖、直冒虚汗。小雨看见了，给他递了瓶水喝。余晟跟她要糖吃，小雨好笑：“呦，跟小孩儿似的，手术做漂亮了就要奖励啊？”
　　余晟长话短说：“低血糖，给点儿吃的。”
　　小雨忙去给他找了些吃的过来，“以前没这毛病啊，怎么弄了个低血糖？”
　　“在美国的时候累的，落下毛病了，现在一饿了就要虚脱。”
　　小雨笑，“你女朋友呢，这时候赶快给她撒撒娇啊。跟我们又要吃的、又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呢？”
　　缓过来的余晟终于轻松了，笑，“你这张刁嘴。”
　　更了衣，余晟去了ICU病房，病人手术结束后就送过来了。裴主任恰好也在看这位病人，两人在病床旁碰见，裴主任难得的给了余晟个笑脸：“听说手术做的很漂亮，肝胆胰外科又能吹几天牛了。”
　　“今天晚上我守着病人吧。”余晟说。术后第一天随时有意外可能发生，他不放心。
　　病床上的老爷子清醒着，看清床边站着给他手术的医生，费力的想跟他说句话。
　　余晟弯腰问他：“疼不疼？”
　　老爷子点头，余晟拍拍他的手背，“你很厉害，好好养着吧。”
　　裴主任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儿，转身出了病房，长长的叹了口气。

　　余晟和ICU的一位医生交替轮流守了老爷子三十多个小时，然后回病房处理手头的其他病人。
　　樊易要崇拜死了：“余老师，你是我男神。”
　　余晟在检查他写的病例，处处不合格，基本上需要全部重写。他恨不得掐死这毛躁小子，问，“你转的锦鲤呢，给我看看。”
　　樊易眨眨眼：“啊？嗨！余老师……我去改病例。”
　　余晟好笑，终于耳根子清净了。
　　他去值班室狠睡了几个小时后，起来梳洗干净，给裴紫苏打电话。但是紫苏手机关机，余晟等不及，去中医科找她。
　　中医科的夫子张医生看了他半天，才问：“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小裴参加医疗援助队，已经走了好几天了。”
　　余晟怔怔的，张医生看出了些蹊跷，不敢多说。
　　余晟坐在裴紫苏的办公桌边，努力的想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