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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番外,峰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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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是个热闹的季节。
黄海中有仙山,中央便是世人口耳相传的蓬山。蓬山上有蓬庐宫,而蓬庐宫中则有着可感受天意与民意的麒麟。故老相传,若得麒麟跪拜,立下契约,便能承天运而登王位,立地成仙。
为此,当天下黄旗飘悬之时,有野心有能力之人便前往金刚山,穿过黄海,登上蓬山,让麒麟判断自己是否有天启。甚至有人每年都来一次,生怕被遗漏。
而芳国的麒麟,峰麟,已经接受升山者的朝拜有一十二年了。十二年中,不乏英俊才杰前来一试天运。但似乎天不与之,峰麟总是看不出王者的气来。她暗下决心,若今年再无王者,便亲自前往芳国,寻觅王上。
广霖二十五年的春天,那时候,在峰麟看来,和已经过去了的十二个春天相比,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
刚刚结束了第三天的进香,峰麟随着女仙,到升山者的宿营地里随意走走。
一边查看是否有王气,一边也算是解解一天的乏闷。
就在已经来升山了三次的惠州司空的帐中说笑着玩着猜字谜的时候,忽然听见帐外人声鼎沸,似有争执。
峰麟好奇心起,便谴使令前去探听,半晌,方有回报。
那是她第一次听说荆海的名字。
其实争执的双方及缘由,都十分简单。
不过是升山者与刚氏的小小冲突。
贪财而忘命的雇主,代代有,年年有。刚氏有时候闷烦,几乎想甩手不干。
好容易熬到蓬山,彼此的不满便即爆发。
大约是其中一个升山者,一路上听从刚氏的调遣来去,到得安全之地,终于肆意而忘形,便在蓬山宿营地的选择上处处与刚氏对着干,无限挑剔。
偏巧他雇佣的刚氏也正年轻气盛,便互不相让,吵了起来。
“你以为你是凭谁的保护才能活到这里的?”刚氏愤愤,“若无我,你早死千百万次!”
雇主态度亦是恶劣,将钱袋一扔:“早看你不顺眼,不如在此分道扬镳,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刚氏浑身发抖,最终按捺下来:“原先讲好了,一来一回,一趟线的。我不会违约。”
“不就是要钱吗?我把金子扔在这里,好让你们这群黄海里的裂旌来舔啊。”
刚氏忍无可忍,连周围原本要劝架的其他刚氏都感觉受到莫大侮辱。旁观人等想到这里毕竟是仙山之地,连忙分隔开双方。这时候荆海过来了。
把那口出恶言的拉到一旁去,两人好生说了一会子话。
也不知道荆海怎么个晓以大义的,总之过了好一会儿,待刚氏那边也平复下来,雇主便回来老老实实的对刚氏道歉了。
态度还诚恳万分。
周围人便随声附和,劝解了好一会儿,一场动乱才平息。
而在一旁隐蔽处旁观的峰麟,眼神便落到了微笑着的荆海脸上。
“其实我想判他们各打三十大板。”
由惠州司空引见,峰麟来到荆海帐中。拿“中日之前请保重”当了问候语后,三人便坐定,话题引到刚才的事情上去。
没想到荆海十分坦率:“双方都有过错。在我看来,都该好生修理一番才是。”
惠州司空便笑:“昭州让你当司徒真是可惜不过,你改行秋官罢了。”
荆海却面容肃整。“不,我必须成为王。我有必须成为王的理由。”
惠州司空畅快大笑。“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惜,可惜!”
于是两人相顾而笑,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惠州司空与昭州司徒相谈甚欢之时,峰麟便在一旁仔仔细细端详荆海的眉眼。这青年的五官说不上英俊,眼神却和祥,隐隐带点锐利。若不是本人说起,峰麟简直无法相信他二十年前官任武职。
“大抵是因为十五年前的事情,让我无法再次拿剑了吧。”
听到峰麟的话,荆海微微沉默。
“我这生中,做过的最无法原谅自己的事情,便是带着军队,镇压了因饥馑而叛乱的我的故乡。”
“我的御下不严,以及对民心的错误评估,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流血事件。”
“所以,事件结束后,我辞官,在家乡一心一意的耕种,放牧,甚至纺织。”
荆海一边说,一边看着自己的双手。是即便又过了十年,依然抹不去老茧的双手。
“我那时候,唯一能平复自己心情的方法,就是不去想那遍地的鲜血,埋头劳作,劳作,从日出,到日落,再不止息。”
“直到后来,山客们与我们达成约定,我才有了新的人生目标。”
“山客?”
惠州司空与峰麟一齐侧首作不解状。
“我的最好的朋友,便是山客呢。”
荆海微笑。
在荆海看来,人与人之间的不同,是后天造成的。
无论是山客,还是常世子民,无论是刚氏,还是升山者,只要静下心来好好沟通,没有什么矛盾是不能解决的。
要点在于,是否仅仅拘泥于自己的立场,自己的立场是否会带来偏见。
只要能解开这些,一切都迎刃而解。
说穿了,山客与常世子民之间,最大的不同点,就是有没有旌券吧
在常世,没有旌券是很难生活下去的。
没有旌券便是没有地位。
人类这种生物,对于“身份地位”这种东西,其触觉十分奇妙。
有旌券的子民,常常会瞧不起那些裂旌者。而裂旌者为了掩饰自己的自卑,往往就比平常人更显得自大。
于是,就如同猫和狗一样,双方的关系不断对立恶化起来。
但是荆海不同。
荆海不会因为对方是浮民而看轻人家。该有的敬重一样有,甚至,他是真心的在向他们请教着。
“浮民的过人之处,往往才真是令人吃惊。”
荆海这么说,便想起家乡的那些人,那些事。他不由自主露出浅浅的、柔和的微笑。
他笑的时候,正是春日的阳光映得营帐里一片温暖明亮。峰麟看得呆了。
许久,她温婉而言。
“待本季升山结束,我便下山去。”峰麟说,“我要去寻找王气,更要去看看山客,看看他们,到底,如何能与我常世子民和谐共生。”
之后又聊了些有的没有的,又细细询问荆海山客的衣行容貌,竟似有说不完的话题,直到夜色渐深,仙女请峰麟回宫,三人方才依依惜别。
次日荆海上殿进香。
进香的时候,荆海心地清明,神态平安祥和。他前一日已知没有天启,今日却还要进香。峰麟有些讶异,不明白此人为何锲而不舍,那看似温和的容貌下竟然有如许坚持。
但,不知为何,对于他的坚持,竟有些许喜悦。
荆海说完祝祷之词,便抬头直视麒麟。烟雾缭绕,纱帘重重。他遥遥看着那华服少女,展颜而笑。
“公久居蓬山,不闻世事。臣听闻此次升山若无天启,公便要亲临芳国。公可知芳国子民此刻,最危险之敌人是什么?”
向来是升山者自我介绍的时间,面前此人却直接向自己发问。峰麟抬手示意身旁女仙不必叱责其无礼,便启樱唇,缓缓答曰:“妖魔祸国。”
荆海从容言:“玉座空虚,便有妖魔祸国,人命危悬,家畜不安。但是比妖魔更可怕的,却是因为玉座空虚而浮动的人心。不仅各州为假朝的统治权争斗不休,连争夺到了权力的上位者,亦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往往罔置人民真正需求。玉座无王,便人人窥觎玉座。为了获得玉座,若非升山,便是掌握自己的权力。为此,真正祸国殃民的,却是人心。”
峰麟侧首想了想,便扑哧一笑。
“按您的说法,难道不是玉座?”
荆海便笑。“解铃还须系铃人。玉座得主,方是唯一解决正途。”
“可是呢,可是呢,总还是觉得,您的答案,是不够的。”即使隔了重重纱帘,缭绕烟雾,亦能看到峰麟眸光清亮亮看向荆海,“话说回来,您说了这么大段话,究竟,要告诉峰麟什么呢?”
“选我为王,如何?”
峰麟抚掌,眼神清亮,隐隐带笑。
“好一个狂妄之徒。倒是说说看,你若当王,要如何治理国家?你有何本领治理国家?”
“荆海文不成武不就,唯独能做的,却只有一件事。”他道,“调和各方意见,不以威压人,不以地位外貌取人,唯才是用。‘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即便是山客,亦有所长,亦要向之学习,亦要说服大家向之学习,进而和睦相处——我所能做的,只有这样而已。然而王所要做的,亦只有这样而已。荆海正是有如此自信,方来升山,咨询天意。”
峰麟不言不动,直直地看着他半天。许久,她微微叹息。
“你大概,不会是一个坏王吧。”
她这么说。
周围的女仙发出说不清是带着满足还是带着预知到离别的遗憾的叹息。峰麟伸手撩开面前纱帘。绣着素色花朵的鞋子轻轻踩在青石砖上。她从阶梯上缓步而下。
广霖二十五年春,鹰隼宫中,白雉一声。
峰王,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