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叶不敢忘》骈四俪六

50、走马兰台

　　寿王无声地望着秦淮河畔，他突然开口问道：“陆青羽去了哪里？”
　　纪明泽笑道：“寿王爷紧紧搂着怀中佳人，难道还期望陆大人全程观摩？”
　　寿王冷声道：“他是一个人走的？”纪明泽淡笑道：“似乎不是。寿王爷你低头专注的搂着这位绿衣姑娘，咱们穿绿衣的陆大人却是陪同一位穿玫瑰色长裙的娇小女子静静离开的。你们这些人可真真是红绿交错，直让人眼花缭乱啊！”
　　寿王重重嗤道：“别装了！费幽云你不认识吗？就是那位你当年哭着嚷着要求娶的那位费家幺女，这才几年，你这么快就不认识人家了？”纪明泽冷哼一声，抱着叶限进了船舱，寿王跟上去，却有小厮出来将寿王拦在门外。
　　寿王看着小厮，小厮低头道：“寿王爷留步，那位姑娘伤重，我家公子说让王爷不要心急，在外间等候便是。”
　　昏迷在岸边的童素光被抬上了画舫，寿王大声朝船舱内嚷道：“你不让我进去，外面风凉，你总要让这位姑娘进去吧？”纪明泽没有声响，寿王盯着小厮道：“我不进去，你把她带进去。”
　　小厮沉默地将童素光扶进了船舱，寿王在门外道：“她的腰部曾受过剑伤，你仔细看看她腰间有无伤口。”纪明泽还是一丝反应也无，只是船舱内有小厮端出了几盆尚温热的血水。寿王在船舱外高声嚷道：“纪明泽，我肩膀里有竹刺，你给我看看。”
　　小厮不再挡着寿王入内，寿王走进船舱之后瞧见童素光已经醒了，他走上前准备去看看叶限，童素光冷冷说道：“寿王爷，不用去看了，她睡着了。”寿王盯着童素光素白的脸，问道：“为何你这么不喜欢本王亲近她？”
　　童素光笑道：“何以见得？民女会回答寿王爷，是您多心了。”
　　寿王坦然坐在童素光身边，说道：“我记得在恭王府之时，童姑娘尚没有这么厌恶本王，为何如今见了本王就跟一只刺猬似的？”
　　童素光道：“敢问王爷，那时候她口不能言，她在恭王府内能依靠的人是谁？”寿王笑道：“自然是本王。她那日被程炳胁迫，说到底也是因为银舞之事，在银舞这件事上，她于本王是有过救命之恩的。”
　　童素光点头，接道：“那敢问王爷有多重视她？在民女看来，王爷并不如何看重叶仙。王爷是男子，王爷有自己的大抱负，所以王爷才会在自己的恩人因自己重伤之时去取悦另一名女子。而王爷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那名女子能带给王爷偌大益处，显然这比之王爷花时间去专心报答那所谓的救命之恩更为重要。是这样吗，寿王爷？”
　　寿王欲要争辩，童素光抬手止住他，道：“好了，王爷不必解释，即便解释给民女听了也没用。老话都说，男人是树，女人是鸟，哪有鸟儿不做树上栖，这话王爷怎么看？我只能告诉王爷，这话民女不信，仙儿她也是不信的。否则，她就不会离开陆大人。”寿王冷哼道：“陆青羽除了一张面皮白嫩些，还有什么值得她爱的？”
　　童素光笑道：“寿王爷说这些作甚？那许家小姐除了脾气暴躁些，样貌也好学识也罢、没一样衬不起寿王爷，兼之人家还带着万贯家财做嫁妆，寿王爷你还不是一样要退婚？话说回来，仙儿她哑过，这次回京听说还沉了船差点瞎了眼睛，今日又被许家小姐给弄得半死不活，王爷难道不曾想过，这些都和你脱不了干系？”
　　寿王一掌拍上桌子，沉声道：“瞎？谁把她弄瞎了？”童素光盯着寿王哼道：“寿王爷这是做什么？她哑你是知道的，她又是怎么哑了，寿王爷都不应该问别人才是。寿王爷这般作态是要给谁看？她回来的路上沉了船，听说是许家小姐买通了宋家的人故意弄沉的，她在江里泡的太久伤了眼睛，差点儿就瞎了。”
　　寿王双眼清亮望着内室，童素光低声一叹，道：“今日也是倒霉，又被那泼妇一般的许小姐下了黑手。唉，陆大人不是一直站在我们旁边的吗，他是何时走开了？”
　　寿王召来小厮，道：“纪明泽呢？”小厮回道：“公子在客房饮酒。”寿王又问：“你家公子今日出来游河是不是约了朋友，船上的客人是还没来，还是已经离开了？”小厮愣了一会儿，回道：“没有，我家公子今晚并未与人有约。”寿王挥手，“你下去吧。”
　　待小厮低头退下后，寿王对着客房高声喊道：“纪明泽，你给我滚出来！”客房门轻轻地打开了，纪明泽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袍，手里提着一壶酒悠悠走了出来。他对童素光略一点头，然后朝着寿王笑道：“有你在的地方就是不得安静，不知咱们寿王爷这又是想唱哪一出啊？”
　　寿王一双明眸锁在纪明泽脸上，他曼声道：“纪明泽，你好歹出身名门，你就甘愿这样轻贱自己？”纪明泽低头不语，童素光见状尴尬想起身要走，寿王沉声道：“坐下！你别动，我来给你讲讲今天你们遭遇的这场意外。”
　　“咱们这位内阁学士，纪明泽纪大才子，一家三代都是两榜进士，他平日里最为骄傲的就是他们家那清贵端方的家教和出身，可今日他家传那书墨飘香的高洁算是一朝尽砸在他手里了。”
　　纪明泽一言不发，只是拿着酒壶直往嘴里灌酒，寿王盯着他冷笑，只道：“许盈袖许你什么了？是许你金山银山还是锦绣前程，你到底看上她手里的什么了？或者应该这么说，你看上的就是她？”
　　童素光拦着寿王喝道：“寿王爷，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这样会坏人名声，许家小姐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么？”
　　寿王眼中通红，他指着低头的纪明泽，开始大笑，纪明泽只是喝酒并不言语。寿王沉声道：“只要费幽云简简单单地往那秦淮河边上一站，陆青羽立马就会直接跟着她走了，你难道敢说费幽云不是你纪明泽约出来的？这浅滩中遍插的尖利竹竿是你早早就安排人插好的，还有那第一艘画舫之上站着的那几个早就叛出漕帮的江上水鬼，也全部都是听你指令行动，对也不对，纪大学士？”
　　寿王声音凉下来：“纪明泽，如果他日你当真迎娶了许家大小姐，那我祝福你！
　　寿王转头对童素光道：“我们回去，你去看看叶仙。”童素光将衣衫被血染尽的叶限扶了出来，寿王接过叶限抱在自己怀中。他笑着对纪明泽道：“对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乾元元年新科进士琼林宴上，没有人唐突过费幽云。”
　　“当晚是费幽云一口咬定说自己被人轻薄了，她又说因为自己醉了酒，故而没有看清来人的容貌，当年陆青羽也不过是硬着头皮出来认了此事而已。”
　　寿王嗤笑：“如今费幽云跟了陆青羽，你用不着记恨陆青羽，你更用不着这样迁怒叶仙！我告诉你，其实那天晚上根本没人动过你的费家幺妹，也没有人要拆散你们。费家后来因费幽云失贞提出与你解除婚约，说穿了，不过就是她费幽云为了甩开你自编自演的一出大戏而已。”
　　纪明泽抬起头，他的眼眸中泛出湿意，他望着寿王道：“三年了，足足三年了，为什么你不早说，为什么你今日又要来说？是不是我伤害了这位叶姑娘，所以你拿她来惩罚我？”
　　寿王抿嘴淡笑，道：“谁？费幽云？呵，我为什么要拿费幽云的过往来惩罚你？你说你爱她，那我就不去戳破你对她的爱意与幻想，这样你记得的只会是你费家幺妹所有的好。”
　　“今日之事，完全是你想要逼叶仙上绝路，是你想要她的命！许盈袖早已有了与我退婚的打算，而你为了让她看到你的诚意才想刺死叶仙，对不对？纪明泽，你如今这样狠辣，你真是疯了。比许盈袖那疯婆娘还要疯！”
　　寿王抱着叶限往船舱外走去，纪明泽站起身来看着寿王离去的背影，寿王回头望着他，最后叹道：“你这一双弹琴握笔的手非要往那长江之上火中取栗，你看你这一身白衣沾染的血，我只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纪明泽神色晦暗不明，他缓缓道：“你猜陆青羽怎么会这么快就走了，因为他同我一样，他知道费幽云也不会喜欢这位叶姑娘。”
　　“你说我向许盈袖表衷心，他陆青羽又何尝不是一样在向费幽云表衷心？叶姑娘今晚平安也好，受伤也罢，陆青羽都是不会再看叶姑娘一眼的。”纪明泽望着昏迷的叶限，叹道：“她就这样昏迷也好，这样便再也看不见听不见这魑魅魍魉世界。”
　　寿王抱紧怀中紧闭着双眼的叶限，他清楚看见叶限左边眼角掉落出一滴眼泪。寿王低吼道：“哭什么，老子还没死呢，嚎甚么丧？老子告诉你，老子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成日哭哭啼啼，你想这么多做什么，天塌下来也有老子在你前面顶着，你给老子安心睡觉！” 叶限滑落的眼泪没入发鬓，再也寻不见。
　　画舫靠岸，于湉带着一队卫兵站在秦淮河畔，于湉盯着寿王怀里满身是血的绿衣女子，他跪下道：“属下来迟，请王爷降罪！”
　　寿王轻声道：“画舫里藏有江上水鬼，尽屠之。”于湉低头回道：“那些都是漕帮的人，王爷慎重。”寿王眼中闪过一片银河，他回头望向河上一片灯影憧憧，坚定道：“屠！”
　　于湉点头离去，寿王身边有个大眼睛瘦弱小兵凑上前来，他盯着叶限问道：“仙儿姑娘怎么了？”寿王眼眸扫向小兵，开口道：“你认得她？”
　　小兵咧嘴笑道：“仙儿姑娘当时头上顶着两块布与小人说过话，小人自然认得她。”寿王点头，他将叶仙放到马车上对小兵道：“你带她们回去，我另有要事。”小兵灿然一笑，他朗声道：“王爷放心，小人定会护得两位姑娘平安。”
　　寿王朝童素光说道：“不去恭王府，回紫金别院，你随叶仙住南苑。”童素光低头上了马车，小兵笑道：“小人丁宥，姑娘坐好，我们这就走啦。”丁宥带了童素光和叶限离开之后，寿王翻身上马向城外方向奔去。这一晚，沿着秦淮河畔的栋栋白楼里散出一片铁冷刀寒的血腥之气，那些雕梁画栋的船只仿佛一夜之间都没了主人，只能孤单单随波逐流在这石头城的十里秦淮之上。
　　镇江许家祠堂
　　许家家主坐在主位上，许家几位年迈的叔祖依次坐在家主身边，祠堂内跪着的是许家家主的亲妹许盈袖。许家家主对跪在祠堂中心的许盈袖喝道：“抬头，抬头看看众位许家家长，看看你为许家都做了些什么？”
　　许盈袖抬起尖尖的下巴，高傲的望着许语冰，许语冰起身，对着许盈袖曼声道：“父亲过世不久，长兄如父，我却无力管教你。今日我许语冰便请许家各位家长来管教你这个胆大又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丫头！”
　　许家祠堂的牌匾上写着‘镇江望族，三让世家’八个大字，这几个字还是仁孝皇帝初即位时赐给许家的。那一年，年轻的仁孝帝拜访许家家主，不想却遇上许家正在举行祭祖大典，仁孝帝便站在这许家祠堂里亲手为许家书了八个大字，后来许家人便将这八个大字高高挂在许家祠堂的正门之上。
　　许语冰身侧一位发鬓已经花白但精神还算矍铄的清瘦老翁轻轻咳了咳，许语冰连忙上前，拿起一根拐杖递给这位年近耄耋的老人。
　　老人伸手接过许语冰双手递来的拐杖，用他苍老而平静的语音缓声道：“纪家小子留他不得，他年纪轻轻，手段就这样狠辣，偏生又轻狂焦躁沉不住气。他比起寿王来着实差得太远，寿王这次一出手就将秦淮河上各方面埋的那些个暗钉差不多拔了个遍。咱家那几个动手伤人的水鬼派人给寿王送过去，要杀要剐都任他处置。”
　　许语冰低头回道：“回二叔祖，画舫上那几个伤人的水鬼我已经派人交给寿王了。关于纪明泽，二叔祖说得是，他确实是手段狠辣，行事又过于偏颇，盈袖已经擅自做主与寿王解除婚约，如今这般情况，寿王是不会与我们再定盟约了，倒不如让盈袖嫁给纪明泽作罢。二叔祖认为这样可行？”
　　老人手持拐杖看着许语冰，缓声道：“老朽曾有幸见过年轻的仁孝皇帝，当年的仁孝帝是个再柔软仁慈不过的人。仁孝帝子嗣众多，前有长子宁王骁勇善战，后有幼子恭王聪颖机敏，可为什么他选了他众多儿子中并不起眼的天启帝来继承皇位？”
　　“因为他知道天启帝心狠但不决绝。天启帝夺了宁王的兵权，但宁王这一生都过得安逸顺遂，直到最后平安老死。他软禁了恭王二十年，可恭王如今也还好端端的活着。”
　　老者杵着拐杖，眼中燃起光亮来，“语冰，你为什么要推你唯一的妹妹入火坑？纪明泽难道中意的是盈袖这个人？他看上的是我许家握在手里的无数财富和皇帝重用他的锦绣前程。你以为就凭纪明泽年纪轻轻又读过几本破书就能参与此次举子会试的考核评定？他哪里有什么资格收受门生，那只不过是乾元帝传递给我们许家的一个信号，那就是他决不会亏待我们许家看中的外婿！”
　　老者道：“语冰，你自幼机敏，莫要因为心中那一点私念就想亲手毁去你妹妹的前程。须知，那于你也是无益的。”
　　许语冰低头回道：“二叔祖，语冰受教了。”老人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你看看我们这些老人，我们都已经是日薄西山的人了，许家日后究竟会如何，已经不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只是唯一有一点，不论你们再怎么争，也不能便宜了那个贪得无厌令人讨厌的邝元醇。”
　　老人缓缓向祠堂外走去，他的步履缓慢却沉稳，他仰头高声道：“他回来了！带着他的铁鹞子和冷锻甲回来了！你们千万莫要争破了头，让他笑话。”
　　许盈袖跪在地上，朝老人背影喊道：“二叔祖，盈袖要跪到几时？”老人回首，目光怜爱的望着许盈袖，定声道：“跪着吧，跪到你不再去随意伤人性命，跪到你学会尊重每个人的情意与选择，跪到你的亡父与兄长愿意原谅你的肆意妄为，跪到你能够真正珍惜你许家大小姐这样万世难修的身份为止。”
　　老人杵着拐杖步履缓慢的走远了，许语冰低头看着许盈袖，许盈袖声音平静问道：“你还看着我做什么？”
　　许语冰看着许盈袖，似笑非笑道：“你们本事倒还挺大，能当着陆青羽和寿王的面儿就这样把人沉河里去？”
　　许盈袖低声道：“我哪里晓得她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人家要这样置她于死地。”许语冰嗤笑：“敢做就敢当，许家盈袖什么时候学会扯这样的鬼话了？”
　　许盈袖扬起尖巧下巴，脆声道：“河里的杆子或许是纪明泽事先插好的，寿王也的确是我引开的。那天晚上，我到那儿的时候压根就没看见陆青羽，天知道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