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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鲸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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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平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漫长的两个星期。楼下24小时便利店的收银员都觉察到了他的变化。
刮台风那天,阿平与同事调班,他开最早的一班巴士。这次的台风很凶猛,气象台将其命名为“鲸鱼”。
清晨五点半,大多数人还沉浸在睡梦中,几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上了车,他们戴了帽子和口罩,遮住半张脸,仍然显得朝气蓬勃。阿平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出门的时候忘记刷牙了。
行程过了三分之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阿平眼前。她看起来很狼狈,头发被露水打湿了,发丝贴在脸颊上,吃力地提着一个沉重的行李箱。她的公交卡余额不足,身上没有带钱包。她认出阿平,不好意思地开口:“抱歉,我钱包丢了,可不可以……”
她给了阿平一张名片。
“不要紧,你下次再给我好了。我认得你。”
《鲸鱼》
梁越出院的前一天,下了一场雪。这场雪来得正是时候,绵延多时的雾气一扫而空,雪后的天空碧蓝如洗。
这样难得的好天气,来得有些猝不及防,梁家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吴妈起了个大早,给所有房间都换了新的床单和被套;方聆熬了一夜的老火汤,厨房的料理台上摆满了备料;林芝领着王叔一行人去医院接人。
唯一例外的是梁飞,他每天窝在小白屋,悠哉快哉。
不知道林芝用了什么方法,医院附近一个记者都找不到。梁越的腿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运动的时候还是有点吃力。
因得到充足的休息,梁越的精神状态很不错。
回到别墅,他先听到吸尘器除尘的机械声,又看到阿诚提着一桶水跟在吴妈身后,梁飞在研究一架照相机。往里走,梁越闻到一股肉香,厨房隐隐传来切菜声和流水声,屋子里生气勃勃。
梁越不禁鼻酸,这是他向往已经的人间烟火。
看到他,吴妈十分开心。她关掉吸尘器,一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越先生,你回来了!快坐,快坐!”
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
说起来吴妈确实比其他人更熟悉这里,她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十多年。
梁越脱掉西装,里面是灰色水洗衬衫——这是他的标志性衣着。梁飞则完全不同,他喜帽衫,配牛仔裤,充满少年人的气息。
单论外表,梁越看起来更似长辈。
细心的方聆发觉,在梁越进屋以后,梁飞立刻把长沙发让出来,移动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叫“吱吱”的狗把梁越当成陌生人,想凑上前闻他的气味,被梁飞按住,安抚地拍了拍背,示意它不要出声。
咦,不只是外表,方聆想,梁飞似乎畏惧梁越。
梁越众星拱月般坐在沙发上。阿诚为他倒上红茶,又摊开报纸,边翻到实事新闻版面,边汇报工作:“花房已经修好了,按照越先生的意思,把墙重新刷了一遍。”
“那批玻璃……”
“已经叫人从欧洲买了新的,过几天货到了就可以装上去。”
“做得不错。”
“应该的。”
阿诚退下去了。
前两天方聆才知道,阿诚还有另外一重身份,他是梁越的助理。这一屋子人都是梁越的心腹,要么是他的得力干将,要么是他的至亲。
方聆有些沮丧,只有他是外人,他被录用近一个月,却还未让梁越这个真正的老板尝到他的手艺。
不过来日方长。方聆这样安慰自己。
他端着刚烤好的芒果布丁,依次分发给众人。轮到梁越时,方聆听见他问:“你就是方聆?”
方聆点点头。
又听见他说:“长得斯斯文文的,没想到厨艺这么好。”
方聆只是笑。
“炖了什么汤?”
“没、没有炖汤。”方聆紧张得气血上涌,词不达意地说道:“是、香味是糯米。”
吴妈替他解围,“今天是冬至。”
梁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知道民间许多节日都有特定的饮食习惯。比如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元宵吃汤圆。
吴妈继续补充:“小方可是福伯的关门弟子。”
“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这么煞有其事,方聆反而不好意思了,他端着托盘退至厨房。这样一处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空间,是他的专属领域。身处其中,方聆有无限安全感。
这时林芝与梁越开始说正事。
“你的角色被黎遥顶替了,”林芝从公事包里取出一叠文件,“这些是我筛选出来的剧本,有几个还不错,你这段时间可以看一看。”
梁越把剧本推回去,“不看了,都给我推掉吧。”
林芝意外地望着他,“你想自己拍?想当导演还是制片?”
“我想做编剧。”
梁越的表情非常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眨眨眼,朝梁飞瞥了一眼,“到时候小梁哥给咱们做摄影。”
“我、我不行的。”
“越哥说你行就行了。”
“搞砸了怎么办?”
“有我们负责。”
梁飞发觉他们是一丘之貉,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不是一直想换一辆车吗?”
不愧是林芝,深谙谈判技巧,一下子就抓住对方的软肋。
“什么车都可以?”
“可以考虑。”
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林芝这类人,从不轻易许诺,凡事在有把握也只说到七分足,喜欢留三分退路,欣赏对方忐忑不安的神色。这是她的恶趣味。
梁飞不甘心就这么被收买,仍然挣扎道:“可是我已经好久没有碰相机了,你们要给我足够的时间。”
林芝微微笑,“那我就带着十几位弟兄等你开工。”
梁飞只好认输。
曾经梁飞是一名自由摄影师,给许多旅游杂志掌镜,尤其擅长拍野生动物。他去过非洲,见过狮子、猎豹,拍了休憩的蟒蛇……后来梁老先生担心他出事,下了禁足令。梁飞又转型玩摄影,入围过最佳摄影师。
两年前,梁老先生去世,梁飞从此金盆洗手,退出摄影圈。
这件事渐渐成为秘密。
世上有许多事都是如此,一旦沉寂,便乏人问津,最后变成鲜为人知的秘密。其实当事人并未刻意遮掩,而是他人漠不关心。
摆平了梁飞,林芝再次与梁越交谈。
“你准备写什么题材的故事?”
梁越略为沉吟,“还未想好。你有什么建议?”
“不如拍摄文艺片。”林芝是这方面的专家,分析起来头头是道,“演员跨界做幕后,不适宜拍商业大片,喜剧片和文艺片倒是不错的选择。”
阿诚插嘴问:“现在青春片大热,也可以参考一下。”
林芝嗤之以鼻,“都是虚假的繁荣,如果当真卖座,其他公司早就跟风做起来了。”
“科幻电影呢?”
“太冒险了。”
梁越持不同意见,“我大学时期学的是生物学,倒是可以考虑。”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大千世界,全凭臆测。”梁飞崇敬大自然,可是一旦用科学的眼光看待,许多壮观的美景便会成为灾难的象征。
他有一颗强烈的爱美之心,对科学抱有偏见。
梁飞讪讪地笑了笑,牵着狗离开了。
梁越忽然想起什么,朝阿诚说:“隔壁的张先生在家吗?下午请他来家里坐坐,我要和他切磋棋艺。”
阿诚回答:“张先生上个月过世了。房屋已经出售,新业主才搬进去。”
梁越惋惜道:“这么突然……”
“听说是肺癌晚期。”
“他的一对儿女……”
“妻子带着儿子前往美国,女儿跟着奶奶回老家了。”
数十年的故事,几句话便交待了结尾。
梁越不胜唏嘘。
他记得那名幼女,梳一对羊角辫,经常被哥哥欺负,却不记仇,倘若哭了,只需拿玩具或零食哄一哄。那样单纯可爱的小孩,从此变成孤女。为了生存,她不得不丢弃原有的纯真,学会尔虞我诈,做一个合格的竞争者。
几年前,他参加过张先生画廊举办的画展。当时有一幅油画让他印象深刻,油画的主角一尾鲸鱼,它的腹中是蓝色的海,通体黑色,只有锋利的牙齿是白色的。
它不像鲸,像鲨鱼。
张先生却告诉他,那既不是鲸鱼也不是鲨鱼,而是名叫“鲸鱼”的台风,凶猛至极,可以吞食一切。
现在,他的幼女遇到那尾“鲸鱼”了。
这时,吴妈宣布开饭。
只见餐桌中央摆着一大碗汤,汤底呈粉色,肉眼可见莲藕、红枣与排骨混在一起,中间浮着几片碧绿色的薄荷叶,红绿二色交相辉映,十分醒目。
香气扑鼻而来,梁越忍不住舀了一碗汤,咦,底下还有乾坤,嫩白色的冬笋被切成丁,埋在汤底,让人惊喜连连。
一碗喝下去,薄荷之清香,莲藕之嫩滑,冬笋之鲜甜,排骨之酥脆,几种不同的口感汇聚在一起,毫不违和,相映得彰。
林芝夹了一筷子小炒肉条,吃罢啧啧称奇,看似普通的肉条,吃起来却有别样滋味。林芝又夹了一筷子,细细咀嚼,与上一次不同,她这次又尝到嫩滑爽口的新滋味。想来这肉条是由几种肉类制成,当真是好手艺。
他们用的是八仙桌,汤周围各摆了一道菜,除了小炒肉条,还有汽锅鸡,烩鸡三件和一碟鸡油炒菜心。主食是每人一碗红枣糯米饭。
四菜一汤被几个人风卷残云般吃完,一向不喜形于色的梁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他微笑着对林芝说:“给他加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