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名臣》南山有台

115、黑鹫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这场雪下得浩浩荡荡，落不完似的。

　　“水连天”中烧着地龙，暖得像是春末夏初，外头寒风吹进来都被暖熏成凉丝丝的温度。陈卓刚刚放下账本，正从一排排的书架中找出本闲书来看。

　　他刚刚翻开没几页，红萼就来传：“二公子，李相来了。”

　　陈卓眉眼大兴，一下将书本合上，不觉地整了整衣衫。

　　没多久，李檀走进来，随意将外面裹着的裘衣扔到一处座椅上，看向了陈卓。

　　不久前，神威侯府传出岳渊病故的消息，李檀大恸，久病不起。听闻府上都悬了白绫，却未设灵堂，连一个去祭奠的人都没有。
　　陈卓本要去探望，但侯爷府一律谢客，谁也不见。

　　这次两人重会，李檀整个人都已瘦脱了相，形销骨立；可那双眼睛黑得发亮，锐利而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陈卓有些欣喜，扶着轮子迎上去，兴道：“意桓，你怎么来了？”

　　李檀说：“来找商帅做一桩交易。”

　　陈卓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可旋即又恢复常状，问：“甚么交易？”

　　李檀略俯了俯身盯向他。对于陈卓来说，这样的李檀极具压迫性和攻击性，陈卓却也不怕，仰头对上他的视线。

　　李檀说：“商帅给本相一个黑鹫，本相放九龙商会一马。”

　　黑鹫是宣德帝养得“秃鹫”中的暗兵，是秃鹫当中的主干核心。关饮江现如今虽然是秃鹫的头领，但这不过是宣德帝做得表面功夫罢了。
　　李檀千方百计将岳渊送回南地，怕得不是秃鹫，而是这帮无孔不入的黑鹫。

　　宣德帝最大的依仗就是这群暗兵，倘若宣德帝是老虎，那么黑鹫就是他的尖牙、利爪。

　　陈卓闻言，先是怔愣了一会儿，继而嘲弄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李檀，还是在笑自己。

　　“你的事，只要你肯开口，我何曾拒绝过一次？”陈卓黑幽幽地眼睛里有说不尽的情愫，“意桓，你为何总对我是如此残忍？”

　　“残忍？”李檀笑了一声，复直起身来，“幽篁山庄的事，我只是念及你曾为清安城解困，不想再跟你计较，却也不代表我会忘了。意南香不是甚么人都能捱得住的，你知不知道我每一天都要承受怎样煎熬？……陈卓，你我知己之交，到底是谁更残忍一些？”

　　意南香价格不菲，他若是嗜药成瘾，能纵着他的人只有陈卓。他就不得不如蛆附骨一样依附着陈卓而生。

　　“意南香不是我让……”

　　“好了。”李檀仰头，打断他。他移开眼睛沉默了片刻，又将声音放得极其清淡：“本相只是来跟商帅做一桩生意，难不成商帅跟别人谈生意的时候，也会想着旧交情么？”

　　又是一晌的沉默。

　　“好、好！”陈卓低下头，冷笑了几声，“既然相国大人来谈交易，就要拿出诚意来。”

　　李檀道：“一个九龙商会，换一个黑鹫，商帅稳赚不赔。”

　　“你对黑鹫下手，就是跟皇上作对。你就不怕我将这件事告诉皇上？”

　　李檀扶住他轮椅，倾身盯着他的眼睛：“本相有甚么好顾忌的？不像商帅，你还有父亲、兄弟。本相不过是要一个黑鹫，比起商帅暗中‘招兵买马，组建私军’，简直小巫见大巫，不值得一提。”

　　陈卓一下握紧了手掌。

　　李檀说：“……商帅若是觉得还不够分量，不如本相再教你瞧瞧账本么？”

　　“你都知道？”

　　李檀笑了：“本相知道的，或许比你想得要多。”

　　陈卓知道李檀手上握着的把柄，足以让九龙商会销声匿迹，也足以令他们陈家满门抄斩。

　　好久，陈卓问道：“为甚么？李檀，为甚么要对付我？你明知道有更好的办法，你知道只要你开口，我就会心甘情愿地帮你，又何必要做到如此地步……”

　　“没有为甚么。我就是觉得这么多年了，只有我一人不好过，很不开心。”

　　这些天，他坐在岳渊的书房，就觉得他好像在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出来。

　　他想着岳渊受得那一刀的痛，还有被催息散折磨着神智的样子；又想到了三弟，他死得时候才十几岁，原本凯旋归来之后就能跟柳家小姐成亲，拥有平安喜乐的一生，可是却受万箭穿心之苦，死了……

　　他大哥也本该回来和月娘一家团聚，可他的尸体在江水里泡得发腐发烂，连个全尸都找不回来了。

　　而康峥海、南郡王、纪祥文就算最后落得凄惨的下场，又如何呢？他们哪个不是妻子满堂，已经享用尽了世间的荣华富贵？

　　他们李家为了谢姓江山，赔上了命，赔上了一生，换得是甚么？

　　李檀阖了阖眼，自嘲地冷笑了一声。

　　陈卓说：“连我，都算进去吗？”

　　“陈卓，本相没有时间再跟你纠缠这些。”
　　……他只是不想再亏欠任何一个人。

　　李檀说：“你为皇上办事，肯定知道些黑鹫的行动，京城当中属你的耳目最多，只有你能办得到这件事。”

　　陈卓一下抓住李檀的手腕，怒视着质问他：“你知不知道我在帮谁办事！？我招兵买马，是为了谁——！”

　　“为了陈启贤。”李檀说，“你为了你父亲的官途。”

　　陈卓嗤笑了几声：“他……？他也配？李檀，你忘了当初我们是怎么相识的了？你当真以为我是为了他的官途，当真一点都不明白我的心意！”

　　当年陈启贤在朝为官，树下政敌，对方私下里买了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将陈卓绑走了，一是为示威，二是为钱财。然而匪徒不知道的是，陈府上下都嫌弃陈卓是个天生跛足的残废，就算他活下来也会是陈家的耻辱……

　　面对绑匪的勒索，就连他的亲生爹娘都不肯救他。

　　匪徒见不能得偿所愿，一怒之下废了陈卓的双腿，让他连拄着拐杖走路的机会都失去了。若不是李文骞调用兵力相救，他陈卓绝不会有今天。

　　李檀随李文骞一起前来搜寻陈卓，那时候李檀那样的年轻，却比任何一个士兵都要英勇。李檀找到了他，将他从冰冷的山洞中、抑或着是说死亡的深渊里，一步一步背了出来。

　　重见天日的那刻，阳光洒落在李檀的脸上，额角的汗珠晶莹，衬得他的面容俊美非凡。陈卓听着他的声音软得不像话，纵然是那个已经去世却曾待他很好的乳娘也不及这个人的温柔。

　　——二公子，你别害怕，我带你回家去。

　　他们本来很好很好的。就算是当初李檀和谢容那般情深，都不曾影响过甚么。

　　就是因为岳渊。岳渊来京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变了……

　　陈卓痴痴地望向李檀，一下将他扯近了，声音很轻很轻，有近乎可怜的哀求：“我爹他效忠于皇后，我是因为你，才会做这些的；而你却为了岳渊，一个、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杂种，如此待我？！”

　　李檀揪住他的领子，额上青筋暴起：“是我让你做这些事了？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一旦被皇上发现，我姐姐就会被你送上死路——！”他红了眼睛，气息颤抖得厉害：“还有，当初你手下的死士差点杀了岳渊，这仇，我记一辈子。倘若你胆敢再骂他一句，就休怪我不念旧情！”

　　陈卓却没见过如此大怒无状的李檀，好似疯癫一般。他从来都知道李檀说起伤人心的话来，最为锋利尖锐，如今当真听入耳中，心上的疼已不是平常病理疼痛所能企及的了。

　　李檀看着陈卓脸色渐渐变得惨白，嘴唇由红转成深紫，呼吸也微弱下来。他终是松了手，熟练地拔开药瓶，胡乱塞给他几颗药。

　　陈卓咳得发颤，喉咙血腥翻涌。疼痛中有无力的愤怒，渐至麻木，他反而笑了几声：“可惜，他已经死了……”陈卓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他猜得出岳渊的死与宣德帝的旨意脱不了关系。

　　李檀狠颤一下，陈卓见他如此反应，便笑得更深：“是了，不值得。我跟一个死人计较甚么？”

　　李檀强忍下眉宇间的怒意，起身退开一段距离。僵了半晌，他才说：“一个月之内，本相要见到黑鹫。”

　　撂下这句话，李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陈府。

　　陈卓窝在轮椅上许久许久，才从方才窒息般的疼痛当中缓过气来。红萼又端了好几种药丸给他，溶了水，一粒一粒地服下。

　　红萼认真地替陈卓揉捏双腿，又轻褪了袜子，替他按压足部的穴道。不一会儿，她轻叹着说：“相爷变了许多，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没变，只是不再当我是朋友了。”

　　“不会的。岳公子死了，相爷一时悲痛难纾，这样对您发脾气，也是难免的事。”

　　“岳渊？”陈卓冷声笑道，“他到底算甚么东西。”

　　红萼默然，很久才回道：“那……黑鹫的事？”

　　他轻哼一声：“……宣德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还要费心为谢容周旋。替他拔了牙，往后就学乖了。”

　　红萼说：“属下立即去办。”

　　陈卓点头：“一个月之内，将人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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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牢。

　　寒风卷着雪花落在牢门口，很快就被合上，身着黑色武装的人提刀进了刑室。“啊——”地惨嚎声经久不觉，这一鞭子一鞭子地落在皮肉上，每一下都可见绽着血花的肉沫翻飞。

　　李檀坐在椅子上，一脚踏在火炉一旁。他慢条斯理地将烧红的烙铁头从火盆当中捞出来，细细地观察着熔红的铁色变化。

　　他说：“毒牙，让你说句话，就这么难吗？”

　　那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却毫不示弱，恶狠狠地盯向李檀。

　　“听闻你和你手下的兄弟之间都是过命的交情，倘若让他们知道你落在本相的手中，你说他们会不会一个一个地自投罗网？”

　　毒牙唾出一口血沫，咬牙切齿道：“你敢让别人知道吗？你可知我们是谁的人——！”

　　“你要不是皇上的人，有资格进这种地方？”

　　李檀笑了一声。毒牙能看见，这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温润得不像话，像沐着柔风似的。

　　毒牙问他：“……你、你究竟想得到甚么？”

　　“我希望黑鹫能够‘易主’。”

　　这次却换毒牙笑了：“你可知道黑鹫易主的规矩是甚么？”

　　“当年我父亲将獠牙牌献给宣德帝，如今，我就有本事再夺回来。”

　　陈卓：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