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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弹劾 ...


  •   李檀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

      关饮江抿唇倒退一步,躬身重申道:“请相爷交相印、褪相袍,负荆,入宫述职。”

      岳渊握紧马缰,仰着下巴喝道:“未入宫就先定其罪,哪有这样的道理?!请关校尉回宫代为通传,神威侯绝不肯受此大辱!”

      关饮江抬起黑眸,冷声冷面:“皇上既已下旨,怎可朝令夕改?若神威侯胆敢违抗皇命,按律斩立决——!”

      李檀即声说道:“臣、不敢抗命。”

      “李檀……!”岳渊紧皱起眉头,实在觉得这一切荒诞无理。未经三司会审,就要他交出相印,还要脱官袍,负荆入宫,这不等同于游街示众,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李檀难堪么?

      李檀默然翻身下马,令燕行天拿来相印。燕行天被这无稽的侮辱气得面色通红,忿然说:“相爷,咱们千里迢迢赶回京城,受甚么的窝囊气!我找皇上要个公道——!”

      李檀沉声喝道:“燕行天……不得违令!”

      燕行天梗住话,恨叹一声,抑着怒火将相印取来,扔给关饮江。他浓眉一横,怒瞪向他:“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臭小子!”

      关饮江颔首:“燕统领,下官只是奉命行事,请燕统领谅解。”

      “无碍。”

      李檀面似风轻云淡,缓缓解玉带,脱掉外头的麒麟官袍,只留一袭雪白衣衫,衬得他面容愈发与皎玉一样。

      关饮江接过官袍大印,令属下将荆条拿来。他横执起荆条,说:“相爷,得罪了。”

      李檀板着一张脸,看不出喜怒,沉了沉气,张开双臂,任其如何。

      他挽绳欲替李檀系上,沉怒之声横来:“我来!”岳渊飞下马,纵身落至关饮江面前,将他手中的荆条夺过,寒道:“不劳关校尉,我来。”

      荆条负身,岳渊恨得咬牙切齿。李檀远赴千里到达鹿州,千方百计、殚精竭虑地防治疫情、开渠建坝,重新选授鹿州官员,无一事不亲力亲为,就是为了宣德帝的一句“请相国一定帮朕救救鹿州的百姓”。

      在鹿州接近半年的时间里,从百废待兴到焕然一新,李檀无一日不苦心孤诣。现在好不容易回到京城,结果还未入宫,就要遭受如此折辱……

      李檀抚了抚他的肩,说:“放心。”

      言罢,他挺直了背脊,脸色苍白得不像话,眼睛却沉着无澜,一步、一步朝皇天宫阙走去。

      陈卓推开车厢的门,唤来随行的红萼,问了问前头发生的事。红萼一一回禀,抬头看见的这双眼睛幽邃黑暗,灿然生光,听他道:“去,差人打听打听是怎么一回事。”

      “好。”

      李檀这一路走得实在漫长,也实在辛苦。

      长街两侧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故意或者不经意投来的目光于他来说都过分的炙热。
      如锋芒在背,刀片一样挑破他的皮肉,一寸一寸深入,将他的内里都彻底地剖开,暴露在青天白日下的所有都是他不愿想起的过往。

      “别怕……”

      就像跃动着温暖星光的火团一样轻落在冰冷的雪面上,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岳渊轻揽过他的肩膀。

      “会没事的。”

      李檀想,大约换了旁人,没哪个明眼人敢再来同他站在一起,他也不想再牵连到任何一个人。可倘若这个人是岳渊的话,他不免生出几分宽慰和安心。

      两人同行至宫门前,却见皇城门前立着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走近了才见清是谢容。

      关饮江上前行礼:“景王爷。”

      “本王会亲自押送相国去朴政园面见父皇,你退下罢。”声音冷漠如冰,带着轻蔑和不屑。

      关饮江说:“王爷,臣奉命行事,请王爷不要让臣难全忠义。”

      谢容冷哼一声:“你是甚么东西,也配跟本王提‘义’字?……父皇怪罪下来,由本王一力承担,用不着你来多嘴!”

      关饮江脸色铁青,低下头退至一旁。

      谢容上前,解开李檀背上的荆条,沉声说:“跟好本王。”

      “多谢。”

      谢容闻言,冷抿了下唇,随即恢复常色,带着他往宫内朴政园走去。

      岳渊和李檀静静跟在其后,等四下无人的时候,才听谢容开口道:“康峥海找到从前老将军部下的士兵,逼问当年大津江的事。有个人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捱不住,招供了。”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李檀问。

      谢容说:“已经转为证人,放出来了。本王也已经派了人保护他们,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你现在想想怎么应对罢。康峥海没有亲自出面,是那些被老将军的威名压了多年的武将死咬住这个污点不放,联名弹劾,要皇上除你功爵,罢你相位。”

      岳渊立刻出言反驳:“甚么‘污点’!……当年大津江战败,根本与李檀无关。”

      “阿渊……!”李檀捉住他的臂弯,摇了摇头。

      谢容对上岳渊的眼睛,冷声道:“到底谁将你惯成这副样子,简直放肆。”

      李檀抬眉,直了直背:“……”

      岳渊说:“他们才放肆!趁着李檀不在京都,处心积虑地构陷于人,祸心昭昭。”

      “既已知他们包藏祸心,就该用脑子想想办法,而不是只凭一张嘴皮子。”

      “清者自清,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但现在无凭无据,便将大津江战败归责到李檀的头上,就是不行!连王爷你都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所谓的‘污点’,可见他们已颠倒黑白到何等地步……!”

      “颠倒黑白?他们说得可有一分不是么?”

      谢容眼睛猛地一沉,转看向李檀,再问道:“当年决定渡江南下,突袭越国紫薇神军的人是不是你?”

      李檀一下拢紧了手,顿住步伐,半晌才回答道:“是。”

      “明明无官无职,却仗着李家血脉,在军中位同参军,私自干涉行兵策略的人,是不是你?”

      “是。”

      谢容握紧拳,一字一句质问道:“出征前,少将军李梁临时命你代为指挥余下部队,而当少将军、还有先锋将军李槐被困于大津江时,你是不是临阵怯战、驰于救援,令……令大祈近两千名士兵几乎全军覆没?”

      “……是。”

      李檀的手开始发抖,神情黯然,与往日的他大相径庭。齿列相碰发出轻微的声响,不易察觉,可岳渊能看得出他在害怕。

      僵持之际,前方传来尖细的呼声:“——是相国大人么?皇上宣您入园。”

      悲凉与恐惧交织,令李檀口干舌燥,等朴政园门口的太监再通传一遍,他才抬起头来应了一声。

      李檀朝谢容躬了身:“……多谢王爷。”

      岳渊贴近一步,却被李檀按住肩头:“我自己进去。”

      “李檀!我……”

      “阿渊……”这一声中拒绝的意味明显,已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转身随着太监缓步走进朴政园。

      谢容松下拳,冷冷的目光掠过岳渊,拂袖欲走。

      岳渊恼怒着上前揪住他的领子:“你成心的是不是?!”

      “岳渊,再敢对本王不敬,本王就再让你尝尝牢狱的滋味!”谢容声音冷峭。

      岳渊愤然松开手,镇定下来后,蓦地冷笑一声:“也罢……谢容,你就是这样的人。”

      他向来如此。

      岳渊知道,甚至连李檀自己也明白,谢容说出这样一番话不过就是要告诉他,朴政园中联名弹劾的人到底给他安了个甚么样的罪名。
      分明是关切人的事,可他偏偏选了一种最伤人心的方式。

      岳渊知道现在不是坐以待毙的时候,找出证据为李檀脱罪才是重中之重。与谢容拜别后,就离开朴政园,匆匆往神机营去了。

      谢容立在竹影下良久良久,眼睛陷在朴政园中,掌心中捏出一片细汗。蓦地,他抽了一口气,漫在眼中的寒意渐散,五内翻绞的痛意如同刀刃在骨骸上刻下一道,如何疼过也只他自己知晓。

      朴政园中,数名大将跪在台阶前,阶上廊下铺开长桌,宣德帝执粗杆大狼毫挥墨书写。李檀一去,不过半年时间,再见宣德帝,他的形容已然又老颓了几分,似乎刚刚起身,连发都未好好梳。

      李檀上前跪拜:“臣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宣德帝抬起头来,搁下毛笔,将胸前灰白的长发拂到脑后去,挥起右臂道:“好啊——!朕的将军们,李相当真脱官袍、负荆条,一步一步走到朴政园来了。这下可能平息各位将军的怨气了么?”

      其中一名将士洪声说道:“臣等公心为国,绝不是挟狭抱怨。”

      宣德帝摇了摇手指,指向李檀:“那好,你当着李相的面说说罢。朕旁听着,按各位将军的意思好好审一审这桩旧案。”

      这干人你一言我一语,提及的罪名与方才谢容质问过的言语无差。

      皇上问李檀:“李相,你可听清楚了,还有甚么辩驳么?”

      比之方才教谢容质问时的失魂落魄,他此刻却平静得很,笑了笑:“臣……无话可说。”

      宣德帝挑眉:“既然无话可说,那就是承认他们弹劾的一切了?”

      “是。”

      有将见李檀无从辩驳,一时大喜,乘胜追击道:“既然李相自己都承认了,还请皇上废其功爵、褫其相位,以儆效尤。”

      宣德帝微微笑道:“李相,你可心服口服么?”

      李檀伏首叩拜:“皇上问罪不问功?那臣当初领兵死守凤阳关,为大祈立下汗马功劳,又算甚么?”

      将军中人似乎早就料到李檀会这样说,哼声说:“本念在李相为了大祈,差点在凤阳关丧命,末将不愿为此质问李相。可你既然重提此事,末将就不得不提醒一句,当初在凤阳关,你暗下勾结匪寇、收编入军一事,李相不会忘记了罢?”

      李檀轻挑了一下眉峰。

      再有一人附和道:“南柯寨在南地作恶多端、恶名昭著,竟将如此污浊之流引入大祈军队当中,末将对李相带兵之策深表怀疑。”

      又一人道:“李相提起凤阳关,就是自矜功劳了;然则,臣等也不愿功臣寒心,念及此,才只让皇上废了李相爵位……否则就凭你身负两千多条人命的深重罪孽,也该下去亲自谢罪了!”

      李檀怒视,狞笑一声:“那李檀先在这里谢过将军了。”

      “不必了,末将可受不起相国这一谢。”

      “好。既然各位亦说可以功过相抵,我无话可说,自认配不上神威侯位。”他眼底漫出寒意来,再质问道,“那斗胆再问一句,本相位列百官之首,可有甚么失职之处?口口声声皇上罢黜本相,又是开罪了哪位将军?”

      “……无功无过。可大津江死了那么多人,你难逃其咎,一个大祈的罪人,何德何能当得起百官之首?”

      李檀转而朝宣德帝拜道:“皇上,臣此行去鹿州巡察,清查贪官者二百余名,收抄赃款共计三百万两,尽充国库;主持兴修新渠、新坝,防治清安时疫。所作所为皆是向大祈效命效力,臣自问心无愧,不辱皇命!”

      李檀一一扫视过跪在阶前的将士,讥笑道:“我何德何能?你们又何德何能?”

      他目光落定在一名将士身上,说:“葛万青葛校尉,你也在啊……?昌明一十七年,牧野之战,你率兵偷袭越国,结果对方早就布好了天罗地网等你来投。校尉,你这一去,就耗我军五百精兵……要不是我父将你救出来,你还有命跪在这里?!”

      葛万青抖如筛糠,额上冒出冷汗,强直起腰板:“你、你少混淆视听,你跟我能一样吗?行兵打仗,生死是在所难免的事……是你们李家任人唯亲、专断独决,才导致大津江失利的。”

      “怎么?没有统一好说辞啊?刚刚不是说我背负人命,不配宰相一位么?怎么到了葛校尉这里,就成了‘在所难免’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弹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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