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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博物馆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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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妈妈……”
谁家的孩子在找自己的母亲?声音里带着哭腔。四肢沉重,无法挪动,她想要循着声音找到那个孩子。
“妈妈……妈妈……”
混沌的黑暗之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宫缩,阵痛。
“用力。”
汗水混杂着血腥味散了开来。
“孩子快要出来了。”
孩子,孩子。
还没有瞧见一眼孩子的模样,不知是男是女,孩子就被旁人抱走了。只有身体上的痛楚和严重透支的虚弱感。
怀胎七月,体重增加,水肿、脱发,一个生命在体内孕育,一次次的胎动,渐渐地能感觉到血脉相连。
她用光了所有的气力,瘫倒在床上,意识模糊间有人窥视着,有人接近着,有人试图抚摸她的长发,气息是这样的危险,她想要睁开眼。
随即危险的气息消失了,这时有个人同她说:“如果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
如果有一个像自己一样的女儿。
感觉到博物馆观众活动中心十足的冷气,方从文回过神将围巾裹紧了。这个梦由来已久,她始终参不透个中玄机。如果她有个女儿,那么那个带着沉痛又热切的声音说话的又是谁呢?而梦里的她为何如此悲伤与绝望?还有那似曾相识的毛骨悚然的感觉,她在哪里也同样觉察过?
“诶,你别动,我来捡。”
过道处,年轻的孕妇掉落手里的书本,方从文还没来得及起身帮忙,就有热心的年轻女孩替孕妇拾起东西。
“你的鞋带散了,如果不介意的话,还是我帮你系好了。”
孕妇连声道谢,没想到会遇上这样体贴的好心人。
女孩的笑容热忱,“我妈说,为人母者生养不易,路上看到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是个功不自居,热心又有教养的女孩。方从文接连看了她好几眼,有着学生独有的意气奋发的朝气。在这个熊孩子满街滚的年头,仍在叛逆的年纪,却能把母亲的话语听入耳去又以此行事的年轻人着实不多了。她的母亲好福气。
留意到她的注视,目光中的赞许如此明显,女孩摸摸头腼腆地笑笑。自己到的并不算晚,前面的几排位置几乎坐满了人,她不惯与旁人挤在一起。环顾四周犹豫了一下之后才问坐着的美丽女人:“请问这里有人吗?”
方从文摇摇头,女孩才在和她隔开一个位置的座位上坐下。无意间,她瞥见女孩白嫩手腕上的红线,像极了一道新鲜的血痕,“……蛮别致的。”
女孩愣着笑笑,悄悄地把手缩回来,笑容中有着说不出来的阴霾。
这女孩是刚从明明堂出来的关宁,来博物馆的路上她一直捂着手腕,每年续红线的时候是她最讨厌别人关注的时候。
她一点都不喜欢别人打量这续命的神线,更不喜欢别人问她这打着好看双结的红线是哪里来的,是不是为了求姻缘。
她最不喜欢别人问的是,系红线是为了绑住谁。
万幸的是,身边的女人只是稍微闪过异色亦没有多问多嘴,之后关于隋朝的讲座便开始了。
旁人专心听着讲座,关宁不时瞟向身边的女人。
第一眼看到她时就有些惊艳。突显干练的短发有些卷,亚麻质地的衬衫、长裤,大色块的围巾,胸前还挂着一长串菩提看起来颇有几分出尘。
此时,鼻子的敏感程度刚好能闻到若隐若现的好闻的檀香味,顺着香气看去,专注的眉眼与偶尔会心一笑中藏着一分妩媚。
出神间,方从文正好笑地看着她。调侃的笑容冲淡了朝阳区仁波切的嫌疑。
“咳咳,不好意思,我走神了。”关宁这才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冷的话可以坐过来一个位置,这里的空调开得太低。”方从文压低了声音,带着笑意。这个女孩实在滑稽。
“不,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
眼神才要转到前方却不经意捕捉到方从文足下的红鞋,妖娆地叫人挪不开眼。鞋子偶尔晃悠,关宁的心神亦随之荡漾,像幼时晨光里的秋千,载着笑语欢声,一下又一下。
“喜欢?”方从文相信,如果自己不提醒她,这个傻女孩会一直盯着她的鞋子直到讲座结束。
“嗯,真好看,像是永不歇止的红菱艳。啊,抱歉,太不吉利了。我的意思是说,很诱人。脚和鞋子,鞋子和脚都很诱人……”
“很诱人?”
诱人这个词似乎充满了别样的意味,关宁想要解释:“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是……反正就是诱……人……”怎么说终还是诱人最为贴切,她委实受之诱惑,眼、身、意……所有。她的面孔涨得通红,别转头去,几乎无地自容。
方从文用围巾掩了嘴哧哧笑,这个女孩子实在太滑稽了。
恍恍惚惚听完整个讲座,关宁的记忆里只剩下淡淡的檀香味。目送方从文离开博物馆观众活动中心时,方从文回过头冲她笑笑,似是知道她的视线从未离开过自己。被人发现自己痴汉似的偷窥,关宁只好把手机当作挡箭牌,假装自己一直在刷微博看微信,眼角里只剩下方从文围巾一曳,跳动的蒂芙尼蓝如盛夏里一抹清新的蝴蝶。
在人群的最后踏出活动中心,室内的冷气和室外的热气形成鲜明对比,热气蒸蒸之中,关宁想到电影小说里常出现的一个场景:盛夏的夜晚在不知名的乡间散步,顺着丝丝的微风走着走着,凉爽惬意中渐渐走进一片沼泽地里,泥足深陷。
一年中,续红线的这一天是关宁心情最沮丧的一天,虽说她从来没有提过。作为关宁的母亲——云锦不可能不注意到,每年的这天关宁吃得比平时要小,吃完饭就会默默回到房间里。她想过要和她谈谈。只是每次提到红线,关宁从来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乐观表情,她不想让他们担心,却也让她完全没有法子多说些什么。
今天有些不同,一直留意着关宁表情的云锦发现,关宁的饭量没有减少——出于无意识的自愿,不见往常藏得极深的黯然,反而,她觉得她是有些高兴的。
晚饭后娘俩一人一个ipad齐齐坐在沙发上,云锦看美剧,关宁在淘宝上看围巾。她说,博物馆里一起听讲座的女人的围巾很好看,如果见到她想要买给云锦当作礼物,随即又皱着眉,自言自语,那围巾估计不便宜,得存些钱。她还问她是不是喜欢围巾。被女儿惦记着,云锦很开心,都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关宁更是棉袄里的羊皮袄。
“妈妈,我今天看到一个很好看的人,女人。”
终于从围巾说到了人,不知那人有多好看,能让关宁忽略那要命的红线。云锦笑道:“你呀,你看到好看的几乎都是女人,你那两个学姐,你小孃孃,你们英语老师,英语老师的姐姐……再这样下去,我几乎要以为你喜欢小姑娘了。”
“云女士,云女士,万万不可将这世上最好看的女人——我亲娘给漏了。”
“我们家宁宁,这么会说话又温柔,假如是个男孩子,应该会很受小姑娘喜欢吧。”
“妈,都什么年代了,是小姑娘也可以受小姑娘喜欢啊。现在流行这么句话,性别不同,怎么相爱。”
关宁说得顺畅,云锦愣了一愣,言者无意,她听者有心。当初刘半仙给关宁看八字的时候,没有提到关宁不会结婚,才想松口气,就看到美剧里两个女医生结婚生女又分开。这个世界上的先进国家,同性婚姻分明合理又合法。刘半仙没有说关宁结婚的对象是男是女。“宁宁,你喜欢小姑娘?”
“如果是呢?”关宁并没有想过自己恋爱的对象是男是女,亦不觉得喜欢女人是个问题。她喜欢聪明的人,只是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能和她聊得开心三观相近又有共同兴趣的,多半都是女人,大姑娘、小姑娘。
云锦认真思考了一下才说:“你要走的路我不会反对你。你从小就是个乖孩子,我想,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怎么做。”
如果她真的喜欢了女孩子,妈妈会失望吧。“好吧,如果我喜欢的是女孩子,那我就不喜欢她了。”
“傻孩子,喜欢这种事情,哪里你说喜欢就喜欢,说不喜欢就不喜欢的。”
“不能吗?那如果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怎么办?”
“那你就别喜欢她。”
“噗……妈,你刚才说,喜欢这种事情没有说不喜欢就不喜欢的。啊呀呀,喜欢人真麻烦。”学校里有些同学谈起了恋爱,分分合合的瘦了一大把,关宁看着就觉得可怕。更何况若是别人知道她需要用红线续命,怕是逃也来不及吧。她摇头笑笑,还是埋首于专业的世界最简单。
回房间后,云锦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赶紧上网查资料,看着旁人同性经历的喜怒哀乐,和她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她不像大多数父母那样,反对孩子喜欢同性是因为面子。在国内,同性相爱毕竟是件小概率事件,关宁又是个认真执拗的性子,如果爱必然义无反顾,但是别人呢?有几个人能同她一样?她担心自己的女儿因此受到伤害。
然而,万一那个人和关宁一样认真呢?自己能接受吗?
一直到加班晚归的关岩回了家,云锦还是在那里一筹莫展。睡觉的时候,她按捺不住问关岩,“要是你女儿和小姑娘在一起怎么办?”
没头没脑的被这么一问,关岩以为是自己那女儿趁他不在先一步跟她妈出了柜。“那小姑娘是个怎么样的人?”比起男女,他更关心他女儿看上了什么人。孩子大了心思也多了,为人父母的不晓得有多少个机会牌在等着自己。
“什么小姑娘?不,只是,假如……”
听云锦解释了前因后果,方知是虚惊一场,关岩重新躺下道:“喜欢同性,要说错并没有错,要说对,国内结婚又不合法。我们宁宁喜欢小姑娘我们也没办法,只要老爷子不揍死她,就随她去吧。”
云锦在他的身边躺下,叹了口气道:“你说宁宁如果喜欢同性是属于先天还是后天?是你家的遗传吧,你妹妹三十了还没有带过男朋友上门,是不是她也喜欢女人?”
妻子这认定了自家女儿喜欢同性的口吻实在有些可笑,关岩啼笑皆非,“我看倒是像遗传你的,那时候你和你家邻居小姑娘关系好得非同一般。”
“邻居小姑娘……”提到这个人,云锦立刻想到那女孩少年时披着柔顺的长发,青涩又执拗的样子。不过才19岁有着一张少女清纯脸,却无比认真严肃地同她说,她愿意……夫妻俩同时沉默了下来,各自叹息着,仿佛触动了某个禁忌。
“啪”的一声,云锦回过神明白关岩在说什么,一巴掌打在他的肚子上,“胡说八道,什么遗传我,我哪有那个心思,老没正经的。”继而她又是一叹,“要真是那样也只能随她去了,怕只怕你爸那关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