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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明明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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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堂大门敞开着,负责接待客户的A小姐正忙着同视频前肥头大耳光前额孕妇肚的男客人解释服务条款。
预约排号,一视同仁;初一、十五恕不接客。
每日限单,过时不候。上//门//服务车马费、季节费用另收……
林林总总三十来条,一般的客人再心急火燎都需听罢了条款再来咨询,免得问些禁忌浪费彼此的时间。
有没有例外?开门做的是世俗生意,在中国人的地头,做世俗生意,又怎么会没有例外?
关宁问过玄明,同样是做生意,为什么明明堂到她的手里忌讳这样多?
玄明嘿嘿冷笑,忌讳多在愚笨的众生面前才显得专业,这年头不搞点噱头、不弄点讲究,人家完全不当你一回事情。要是像她的母亲刘半仙这样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她早就累死了。
想当年,家中敬信神明的无人不识刘半仙,取名占卜消灾化煞,有求必应,就差没有拿个桃木剑捉鬼杀妖了,半辈子奔波来去并没有积得多少银钱,还早早就白了头发亏了气血。
玄明接班后来了次改革,品牌化、高端化、精简化,遇上老客户有微词的,她只道从老天爷手里挣饭吃总要可持续发展。明明堂名声在外,生意是不愁的,可日子过得不好生意再好又有什么用?
关宁倒是觉得玄明的做法很正确。
她从刘半仙时期就是明明堂的熟客。那时候她还在襁褓里,刚断了母乳,命悬一线,现代医学查不出是什么病症。祖母关大奶奶找来了热血热心的命理师刘半仙,用一根红线拴住了她的气若游丝的魂,救了她的命。
一转眼,明明堂从刘半仙处交到了她女儿玄明手里。
玄明本名叫什么关宁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自从玄明接了刘半仙的班坐镇明明堂,她本来叫什么已不再重要。
玄明是她的字,这些年来已有些名头。有求于她的,通常尊称她一声师傅或者大师。玄明总是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大师?大师和专家一样,是砸场子的叫法。
关宁和玄明认识尚早。幼时,刘半仙会带着大她十来岁的玄明到她家里,害羞的玄明最喜欢她母亲云锦做的薄荷糕。
因这薄荷糕,她时常能见到尚未睡醒蓬着头,揉着眼睛嘟着嘴,能坐绝不站,能躺绝不坐,睡衣罩在脑袋上,被刘半仙叫作懒胚的玄明。
除了刘半仙和A小姐,只有关宁知道,明明堂的车马费那么高只是因为玄明懒得出门。
她不愿出门,关宁就带着水果和冰淇淋上楼。沪上几家连锁的冰淇淋店之中,玄明最中意的是哈根达斯家的抹茶味。
A小姐同关宁打过招呼,接过她手上的水果让她自行进去找人。和懒得要命又刁嘴刻薄的玄明比起来,和气的关宁实在讨人喜欢。
只可惜她命薄,终日要用那一丝红线吊着。刘半仙说过关宁的命格有些难明,红线也只是权宜之计,而今天是续红线的日子。
A小姐将水果放在一边,叹一声气。
各人自有命数。
除了续命,关宁今日另有任务。她的同学听说她认识一位大师,便央求她来买些开运的物事。
比如,招桃花的粉晶或者草莓晶。
玄明嗤笑,买什么招桃花的?不如买个招财的黄水晶绿幽灵实惠,桃花?桃花多花钱。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别人要什么关宁就代买什么,绑好红线收好水晶,又吃了个A小姐剥好的橙子。才要告辞,吃过冰淇淋后抱着个瘪嘴娃娃的玄明欲言又止。
这瘪着嘴翻着白眼的娃娃和玄明极为神似,关宁戳戳娃娃的脸,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早,便等着玄明开口。
让一向有一说十的玄明这样犹豫,莫非……玄明也像她小嬢嬢那样要被逼着去相亲?
相亲对象遇上命理大师,先看面相后看手相再问八字,掐指一算……脑补玄明眉毛挑起嘴角抽搐的样子。关宁有些想笑。
“我宅吗?我妈说我死宅。”不过就是连续十几天没有出门而已,刘半仙就差没有拿把扫帚赶人了。没人给车马费,工作又只需要线上操作,她干嘛非出门不可呀?玄明不服气,奈何刘半仙是她亲妈。
“你哪里是宅,地球人都知道你是懒。”原来只是这个原因。刘半仙私下里同关宁说过,玄明不爱与人打交道,和她还算说得上话,让她有事没事多找玄明聊一聊。
“我妈让我去看心理医生。”玄明无奈,刘半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克星。刘半仙发话,除了要她死要她结婚她宁死不从,其他的,她还真不敢违逆。
“心理医生?宛平南路600号?半仙阿姨和你多大仇?是让你找心理咨询师吧?”
“对,就是心理咨询师。我找你吧,关宁。”玄明丢开了娃娃,像发现了新大陆。关宁学的是心理学,找她咨询就不用去见那个不认识的咨询师了,反正一样付钱,肥水不流外人田。
“等等等等……”关宁忙道,“首先,学心理学和做咨询是两回事;其次,我们是熟人,咨询不容许双重关系;再次,我没那本事;最后,你自己都是学心理学的,还学完毕业了。”
整个人倒在沙发里,玄明异常不满:“切,你也说学心理学和做咨询是两回事啊。咨询真烦,比我们算命的忌讳还多,麻烦。”
“不如你找我小嬢嬢吧?她是心理医生,和你一样大,应该能更理解你。”
关宁口中的小嬢嬢是关三奶奶的女儿,在一家医院的精神科工作,和玄明同岁。
“别,我看到她怕。”想到关宁的小嬢嬢,玄明打了个冷颤。这位小孃孃是她的同学,刚进学校时柔柔弱弱,越野跑的时候还昏了过去。玄明一度以为她是活不了了,谁晓得醒来之后像变了个人似的。每天勤加锻炼不说,一改以往的温顺,连看人的眼神都凶残许多。她曾试图去了解这变化的原因是什么,可那人却像是知道她的意图对她诸多防范和警惕,就差没有找机会打她一顿了。“你小孃孃怪里怪气的还那么凶,我好好的人,没病见她也见出神经病来,神经病见到她立时三刻变成精神病了。”
“哪有,我小孃孃多好。你看谁不古怪?”
“这世道怪胎多啊,走到马路上面看看,简直像和阴曹地府换一换。要不是上面太阳足,都不知道自己在阳间。有时一上公交车和地铁简直吓一跳,人人都拿个手机,眼神空洞目光呆滞面无表情,这不是阴曹地府就是活死人的黎明了。”
玄明说得夸张,关宁笑得前仰后合。这语气活脱脱像是去过阴间的。
“我认识那么多人里面,就数你最正常。”玄明感叹。因为工作的关系,她见过的人不少,论教养论学养论乖顺就数关宁给她母亲云锦教育的最好。
关宁抬起手腕示意她刚绑好的红线,道:“我是个靠你靠迷信活动活着的短命鬼,哪里正常了?如果续命晚上三五天,我就翘辫子了呀。”
头一次听关宁这样讲话,语气似是玩笑又带着三分真实,要说真实,笑容里也不见半分凄惶。
当年的情况很凶险,若是晚几天找到刘半仙续命,十有八//九她就转世投胎了。至于这年年续命晚上几天会不会真的要命,玄明不敢断言。同样是先天不足,旁人气虚只需进补,多多少少是管用的,然则关宁却是根子上的问题。刘半仙偶然提过,如果人的灵魂是一,那么关宁的灵魂最多只有三分之一,至于原因,她也前所未见。
清咳一声,玄明敲了敲关宁的脑袋:“公然在命理师面前说她的职业是迷信活动,你这是要找死啊,改天给你下个咒。”
“真的会下咒?”一向只知道刘家会占卜算八字,但也仅限于此,完全不如电视电影里的那些命理师神通广大。
“下药还是可以的,让你拉个肚子什么的。”
“切。骗子。”关宁又看了看手表,起身告辞,她要去博物馆听一场讲座。
玄明笑她,既然这样喜欢就不该听家人的话,放弃考古专业。关宁也笑,当初她想报考古专业,家人齐齐反对才退而求其次选了应用心理学。如今把历史、考古当作兴趣,心理学当作发展方向,也是两厢不误。何况,她越学越觉得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处,尤其是咨询,都是以能见的真实去还原本源。个人之所以发展成为如今的样子与历史的发展一样,均是必然性中带着偶然。
无论是历史考古还是心理学都会让这姑娘两眼放光,烨烨生辉,她是真心实意喜欢所学所爱的。“我打算考临床咨询的研究生呢。”进了大学之后,关宁不像别人那样热心社团活动和与异性交往,除了去听喜欢的讲座便只是埋头看书。对于将时间和精力花在追寻她的所思所惑,她向来甘之如饴。
小孃孃说过,和宇宙一样难以捉摸的是人心。佛说,一花一世界,人心亦如此。对于小孃孃、玄明、刘半仙、两个叔叔、婶婶、爹妈甚至学姐们,她有太多的迷惑和不解。她一直都很想知道,为什么同样是人,他们不经意间的想法会和她认识的另一部分人如此不同。
将关宁送出门,玄明终不免同A小姐发出同样的叹息。
各人自有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