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岁岁后

129、倾城雪（十）

　　129
　　叶熙用不着看，因为大殿上早有人把这振奋人心的突发状况大喊出来。方才还一筹莫展的武功高手，都发现魏慎行的左臂受伤了，血渗出了他的朝服。但混战时对招，打斗眼花缭乱，你一剑我一刀的，谁知道是谁是哪一次得手了？
　　众人都低头看自己的武器，没有沾血的。
　　且魏慎行的朝服也没有破损，难道是他的旧伤？
　　黎念临走时候问过三长老，亭云阁的情报中，并没有关于魏慎行旧伤的记载。亭云阁的情报绝不会出错，但眼前匪夷所思的伤，却是从哪里来的？

　　魏慎行自己也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和渗出的血，是从哪里来的。
　　软金甲护体，天下任何兵刃和真气都伤不了他。可如今他的左臂确实受伤了，像是被极为锋利的剑刃划破了皮肉。
　　“是同伤蛊……”周榭泉对叶熙道，“世上只有一对，蛊虫入体，同伤共命。我去神医谷时，无意间见到，问聂小灯要的。我与魏慎行一道护送丰阁主进皇城时，偷偷让蛊虫其一入了魏慎行的经脉中。另一只，在我身上。”
　　叶熙对蛊毒之流并不熟悉，同伤蛊她未曾听闻，可周榭泉与她的解释，她听得明白，“所以我伤了你，魏慎行也会受伤。”

　　周榭泉点头，“我也只是从书里看到过，没想到真的这么管用。”
　　“你想和魏慎行同归于尽？”叶熙睁细思极恐，“周榭泉，你为何……”
　　“我不想祸害别人，”周榭泉知道叶熙想问什么，随便将蛊虫放在一个人身上就是，让他和魏慎行连命，然后杀了他，何必非要放在自己身上，“我从没与你们说过我的过去，哪怕从前太子殿下问起，我也是几句敷衍带过。阿熙，其实我和你一样，和魏慎行，有弑父灭门之仇，杀魏慎行，是我十三岁那年闯后宫那次，认出他就是杀我全家的仇人时，就一直想亲手做到的事。”

　　叶熙记得，那年他们被那个蒋谦欺负，长舟哥哥为他们出头，挨了英王爷的家法……周榭泉为了找太子殿下去为长舟哥哥求情，闯入后宫还和魏慎行交了手。
　　之后，周榭泉就说，他将来当暗鹰卫。
　　当年所有人都不解，为何周榭泉好好的苍山首徒，太子伴读不做，非要去做口碑极差的暗鹰卫。原来他那时候，知道了自己的仇人，是暗鹰指挥使魏慎行。去做暗鹰卫是为了接近，是为了有朝一日为家人报仇。

　　“我本名燕嘉玉，”周榭泉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他的真实姓名，连当年救他性命的初云三侠，他的师父孟来空，他都从没有提过他的本名，只说自己是遭山匪劫杀成了孤儿流民周榭泉，“我家是关中的小商户，做些木器生意，家里有父亲母亲，我是独子，虽一年到头也就赚个几百两银，但在小镇子生活，也算富足有余。我小时候，读书不好，可独独算数一点就通，街坊邻居都说我将来是做生意的料。我也以为能子承父业，把家里的生意发扬光大。”
　　他童年的梦想，只是做个普普通通的商人。那时他见过最高的官，是衙门里的老爷。什么皇上，太子，武林盟主，与他而言，都是话本里故事中才出现的大人物。

　　“五岁那年，我爹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们燕家，祖上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家族，是机关大师燕逐流的后裔。燕逐流大师故去之后，燕家退出了江湖，来到这座关中小镇隐居避世。最开始务农，后来有子孙弃农从商，慢慢的攒出了这份家业。燕逐流大师的机关术，早已失传，燕家没有再懂机关术的人，也只存有几本燕逐流大师的手稿。但燕家有个宝贝，是燕逐流大师留给自己后人的宝贝。”
　　“软金甲，”叶熙也只知道燕逐流大师这么一个宝贝。
　　“没错，”周榭泉说到此处，有些怅然，所为怀璧其罪，便是如此，“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穿上它便是不死之身。这么一件宝贝，江湖人人求之，可放在我们家里，就是个代代相传的摆设。可就是这么个摆设，为燕家招来了灭门之灾。”

　　那天深夜，几个黑衣人突然闯入燕家的宅院，见人就杀。家里除了他和父母，还有几个家丁，都不会武功，毫无还手之力。那些黑衣人的刀很快，人没等喊出救命，就成了刀下亡魂。那时母亲将他打晕，推进了井中，他体型瘦小，卡在井下的木桶里，才侥幸没有被发现，活了下来。
　　他醒来后，艰难爬出深井，父母家人的尸首已经被官府收敛下葬。他不知仇家是谁，又在何处，会不会再来找他，于是连官也没敢报，当夜就逃出了镇子。那年正直饥荒，他随着无数逃荒的难民，吃了上顿没下顿，风餐露宿一路南下，途径不知名的村子，遭遇了山匪抢劫。

　　正直初云三侠游历江湖，路过村子，行侠仗义，杀了那些抢掠无辜百姓的山匪。三侠中那位最年长的，那时候说了一句，他是个习武的好苗子，留在这儿种地可惜了。周榭泉那时候并不知说此话的，正是武功天下第一的落叶山庄庄主叶渡之。他满心戒备，缩身躲闪，却也感受的到，他们三人不是坏人。
　　三侠中一人问他父母在哪，他闭口不语，眼泪刷刷的往下流。当时村子大半的人都已经被土匪杀死了，三侠就以为，他的父母也不在人世。也是因为叶渡之那一句话，孟来空才问他愿不愿意拜他为师，学习武功，跟随他去苍山。苍山是武林正宗，他那时不知道说要收自己做徒弟的，是苍山掌门，但他亲眼见三侠杀盗匪，他也想学那些招式，如此就不用终日担惊受怕的躲着，生怕仇人找到自己，将来还能去寻仇人报仇。

　　后来他拜师苍山，成了苍山掌门的徒弟，如叶渡之所言，他武学天赋极高，纵然习武较苍山其他师兄师姐晚了多年，却很快追上，加上他刻苦用心，几年下来已经掌握好几门苍山的上乘武学。
　　再后来，师父带他来到了皇城，让他留在安王府，做太子殿下的伴读。
　　他但始终瞒着自己燕家少爷的身份，瞒着所有人。他也不知当年闯入他们家的黑衣人是些什么人，又为何闯入他们家中杀了燕家满门。他记忆中，那个领头之人，手有六个指头。他趴在窗户边上，未被母亲打晕之前，只记住了这个特征。
　　直到那日，他为找太子殿下救李长舟，闯入后宫，与暗鹰卫之主交了手。他见暗鹰之主手有六指，还不能完全肯定，毕竟世上有六个指头的人不止一个。可他又见到了他们燕家代代相传的软金甲，就穿在暗鹰之主的身上，世上绝无可能出现第二件。

　　“我当年进暗鹰卫，殿下不解，还总是劝我多想想再做决定，我入了暗鹰后，便与我疏远。我没办法和殿下解释，我进暗鹰卫，只为了报仇。这是我能想出的，接近魏慎行的唯一办法。我其实并不喜欢暗鹰的手段，更不喜欢朝廷规矩的约束，我想做江湖人，想做苍山掌门，想当武林盟主，想和殿下之间，就像师父和陛下之间的样子。”
　　“可魏慎行武功高强，为人谨慎，软金甲始终不离身，我根本找不到报仇的办法。我知陛下想裁撤暗鹰，魏慎行视暗鹰如命，自然不会轻易答应，还左右几个大世家一起逼迫陛下妥协，陛下为此也想杀魏慎行。师父必然也会倾尽整个中原武林的力量帮陛下，于是我告诉他们，魏慎行身穿软金甲，刀枪不入的秘密。时机一直不合适，我们只有等待。”

　　“直到你为魏慎行所伤，我随你们一道去往神医谷。我在聂小灯的后院里，无意间看见了这一对同伤蛊，”周榭泉费了好些功夫，才从聂小灯那里讨要来，本想立刻下到魏慎行身上，与他归于尽。
　　可他在即将赴死的前日，劈开了丰沉的人皮面具，知道了丰沉就是李长舟。
　　李长舟亲口告诉他，倾城之毒有解，太子殿下还有救。
　　“我想亲见太子殿下安好无恙，再与魏慎行同归于尽。后来我在神医谷外遇见了师父，我告诉师父，殿下有救是真。师父就与我说了他曾经对落叶山庄做下的错事。他想将苍山掌门让与我，然后死在你的剑下，”周榭泉那时候突然消失，就是因为见到了因为担心叶熙跟到神医谷的孟来空，“我见师父言辞恳切，我就先假意答应了，然后就谋划着怎么对付魏慎行，以亭云阁和靖明道两事为引，向魏慎行发难，他窝藏七杀门余孽，南阳岱二公子的亲笔信也能用上，还有孙慎将军的奏章，加起来足够能治魏慎行的罪。我们万万没想到，太子殿下醒来，告诉我们当初先帝之死也是魏慎行所为，他见过目睹当年惨事的史官，手中有一本记录当时发生一切的帝王起居注。”

　　“殿下想在朝堂上逼魏慎行认罪伏诛，将他的罪过昭告群臣，昭告天下，还李长舟和英王府的清白。我们虽然觉得不如直接召集江湖义士，将魏慎行引到无人之地先杀了再问罪，但也明白殿下这些年执着的事，加之陛下也赞成，我们就冒险，让江湖义士化妆成御林卫，潜伏皇宫诛杀魏慎行，”周榭泉越过叶熙，走出密道的门口，众人还在合力对付魏慎行，缠斗中几人受了重伤，还有人内力不足勉强维持，若不是慕容怀和重桓几人以高强的武艺压制，恐怕此时魏慎行早就逃走了，“可我知道，我们的谋划，绝不会成功。软金甲之于不会武功的人，都能让他立于江湖群雄剑下不死之身，更何况魏慎行武功来路复杂，取各派武功之长，这些年只有精进，堪比当年天下第一的叶庄主。”
　　“他不配，”叶熙冷道。
　　周榭泉笑了，“阿熙，谢谢你能来，你若是不来，我当真不知该找谁替我保护太子殿下，给我留出时间，做这些瞒过师父和陛下的布置。”
　　叶熙仰脸，见房梁上的张弓的暗鹰卫，“他们？”

　　周榭泉点点头，“阿熙，我想与你做个交易。我用一个秘密，换你一个承诺。”
　　“我不换，”叶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同命共伤，魏慎行若是死了，周榭泉也没有命在，周榭泉与她说这些，就是在交代遗言。
　　“你先听我说，”周榭泉似乎笃定叶熙会答应他，“我想求你原谅师父犯下的错，承诺不伤师父的性命。师父这些年，活的很辛苦，他无时无刻不在经受良心的折磨。若你要杀他，师父定不闪不避死在秋水剑下。”
　　“许你复仇，就不许我复仇吗？”叶熙正要拒绝，她和孟来空必有一战，她要孟来空去九泉之下和父亲请罪。

　　“所以……我用一个秘密，与你交换，”周榭泉边说，边慢慢脱去御林军的盔甲，“这个秘密，连暗鹰和亭云阁的情报库都没有记录，不会亏了你。”
　　“我不换，”叶熙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是吗？”周榭泉展开笑容，“阿熙不换，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叶熙推开周榭泉，“你不许死，我们这么多人，纵然因软金甲之故伤不到魏慎行，也总能耗尽他的体力，合力擒住他。之后找聂小灯想办法，解除你们身上的蛊毒。他自己养的东西，肯定有办法解。周榭泉你听好，只要你不死，要不要杀了孟来空，我就再考虑考虑。”
　　说着，叶熙飞身而上，秋水家带着凛冽剑式，入了杀局。

　　“不许死吗？”
　　若他没有遇上师父，没有遇见殿下，没有遇见叶熙，没有遇见李长舟，没有遇见这短暂一生中形形色色的过客，他这辈子，仇恨纠缠，都不会再与人笑，或许早就在流民逃荒途中饥寒交迫而亡。
　　可命运在至暗时刻，给了他温暖和光明。

　　在他失去亲人最痛苦的时候，遇到了世上最好的人。他自知出身低微，不配皇宫贵胄，恪守君臣之礼，本分相处，但他心里，一直当太子殿下是成熟稳重的大哥，当李长舟是爱惹祸的二哥，当叶熙是不谙世事的妹妹。他是家中独子，一直很想有兄弟姐妹。师父和皇上，就如他的叔叔和父亲，赤心相待，教他武功，教他为人。他在这世上，不是孤苦无依，他又有了新的亲人，他真的很留恋这样温暖和光明。

　　他舍不得离开这样的温暖和光明，可他知道，只有他离开，温暖和光明才能继续长久，照亮这美好的世间。
　　大殿上，江湖义士围杀魏慎行，刀光剑影，闪烁着同样的决绝。
　　他手中的短刀刀鞘，轻轻落地，刀尖对准自己的脏腑，直刺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