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沙洲铃

1、第 1 章

　　日照无风，肃行无声。

　　两排骑士护着一辆红轮金漆的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来。很奇怪，这样的烈日当头，他们轻甲披身，汗滴在额头都能反射着日光，但也不见有谁抬手去抹。他们不疾行投宿，反是像在集市中溜达一样。每个骑士都挺直着身躯，未有丝毫疲态。即使眉峰微皱，也依然目利如剑。
　　道旁有个茶棚，还是个挺大的茶棚，离着大易京都的正阳门约莫五里差一点儿的距离。平日里揣着路引要进京都的客人在这儿喝碗茶歇个脚的可多了，这会儿子大正午的，有搁着腿在长凳上抽旱烟的，有端了碗凉茶蹲在一边唾沫横飞的，有赶着大车在这喂牲口饲料顺带啃两口面饼的，还有几桌正围着一个说书的老汉在听一些野史旧书。
　　这样的骑士车马路过，注定是惹人注意的，连道旁大树下本是趴在那儿，张着嘴伸着舌头啪嗒啪嗒的大黄狗都一下子坐了起来，两只耳朵随着马蹄声儿转，那就更别提茶棚子里喝茶歇脚，听着说书的这些个人了。

　　“这又是谁的车，这几日京都可真是热闹。不过这排场比起先两天过路的看着好像是差了点。”
　　小二拎着个大茶壶，臂上搭着油乎乎的抹桌布，穿梭在各桌之间。听着这么说，也就凑了身子往外瞅，眼睛才一眨，立马缩了缩肩道了声：“哎呦喂，这还嫌小么？说你们几个真是没见过世面，瞧瞧人竖的那面旌旗，没吃过猪肉也该看过猪跑，没上过战场也该识得这个字吧，搁这地界上有这面旗子谁还敢惹。”
　　“你小子识两个字就抖了”一茶客在小二肩膀上一推：“爷爷我一个字不识照样梁国、阳国的地界上跑，也没遇上什么麻烦。还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去西陵地面做两笔买卖，听说那的人特稀罕咱这里的物件。”
　　小二还没接口，那边厢就有人把那字念了出来：“旗上是个沈字，依小二哥的话，竖这旌旗的莫非是几次逼退了西陵大军的沈家军？若照这么说，这车里护着的也就该是梁国这次来参加册后大典的.....世子？”最后这世子两字他说得不是那么确定，因这梁国世子几年来从未对外露过面，也是引来过一片猜测传闻。
　　“客官年纪不大，可一瞅就是个有见识的，比有些倚老卖老的好。”小二脸上一笑，提溜着茶壶，屁颠颠的就跑到了说话那少年的桌旁，这才拉了嗓门对着先前的茶客道：“您在那两地界上没遇上麻烦，是人家沈将军早就把西陵人挡在了褚阳关外...”
　　话还未完，就听得一声不屑地叱，是一边啃面饼的汉子：“这沈将军看着不过是个黄毛小子，能和武陵伯比么？若没有八年前楚家军的奋死一战伤了西陵人的元气把他们赶了回去，能有现在的日子？说不定这天早翻了。”
　　“您说的武陵伯可是前梁国的镇国右将军楚北逸楚老爷子？他曾以花甲之年平北方之乱，凯旋归朝，赫赫军功，掷地有声。皇帝赐他以高爵厚禄，武陵伯楚北逸的名字更被永刻凌烟阁的功臣柱上。”少年人一口气往下说，口气里明显添上了兴奋和骄傲，恍若这楚老爷子是他的亲爷爷，或者他就是老爷子手下的将领一般。

　　当今能看得见能丈量的到的天下版图中，大易为主国占了中原腹地，梁国、阳国为两个诸侯国。梁国偏东南，阳国偏西北。大易的北面再北面，和阳国相接更多，和梁国小小接触的地方还有一个小国名为西陵。
　　西陵偏似游牧民族，多草原、峡谷也有大量的蛮荒之地，不富有，少矿藏尤其缺铁制品。人口不多的他们原本祖辈于草原也能自给自足，近十年来却不断有中原人或被抓，或自主越过边境去了那里。他们带着的一些器皿和嘴里描述的江南富庶，雕梁画栋总是能引人遐想的。
　　若从未见过便无从想起，若从不知道便不会念叨。就如同那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这相思能让人心如飞絮，气若游丝，也能让你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西陵王公输戌拔就属于后者。他梦想着踏入中原，也事实就在这么做着。
　　西陵和大易的军队游斗也已有近十年之久，从起初的星星点点，到八年前的一场大战伤了元气，终是没有燎原。而近三年又开始有了气势，遂有了沈家军的崛起。
　　大易本身的兵力并不强，一到打仗总是要借助诸侯国的兵力。阳国兵强，梁国国富，但近五十年来，梁国却连出楚北逸和沈颐珩两员大将，让阳国的面子实在有些抹不住。

　　众人听了少年人的话，都转而朝他那里看去，他觉察到那些目光都集了过来，有些讪讪地缩了下头，随后估摸着又觉得自己没说错什么，立时贵气上身，眼睁得大大的，又把那一圈目光都给瞪了回去。
　　小二觉得自己一力捧的沈将军被一个武陵公又比了下去，说话的这个还是自己刚夸过的，直气得腮帮子鼓起，可也不能立时反驳打了自己的嘴巴子。这时候原先被围着说书的老汉咳了一声，小二耳朵一竖，眼就亮了，如找到了救星似的赶了过去：“容老儿，你知道的事多，你来说说。”
　　被唤作容老儿的老头一撮山羊胡，白的紧。一两根稍长了点的胡须顺下来搭在衣领那块儿。一身浆白了的褂子总给人一种是什么私塾里混不了饭的老夫子，带着一身的穷酸傲来这卖典故的感觉。瞧他把茶碗往边上推了推，小二立马伺候着提高了茶壶给他斟满了。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清了下嗓子，习惯了说书的时候先吊足大家的胃口，这会儿子毛病也忘不了。直到众人的目光从少年的身上集到他面上了，外面的车马在这当口也已经全数经过了茶棚，从茶棚里只能瞧见马尾巴一甩一甩的影子了，容老儿这厢才接了口。可他一开口却是冲着小二说的：“论说八年前你还是个黄口小儿，武陵公率楚家军那一仗确实打得惊天动地，不然也不会青史留名，凌烟阁上刻了。”
　　少年人听了，这头似乎仰得就更高了，也不嫌茶碗子脏了，端起来就喝了一大口。谁知容老儿喘气似的又突然来了个大转弯：“可是自打楚家二小姐嫁了景安帝，武陵伯卸甲归了田，楚家军从梁国来了大易，被改编成御林军守着个皇宫外，你还在外面听过楚家军的名号么？将士能证明自己的地方只有沙场，快马必须在江湖里才能厮杀，安逸久了就同理于野猫变成了家猫，连如何捉鼠都忘了。昔日的楚家铁骑只剩虚名，这....呵”他冷笑了一声“大概是皇帝乐见的，拔了梁国的臼齿却不知道也拔了大易的门牙。”
　　容老儿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扬，完全不同于往日说书时候的调调。小二和众熟客都一愣愣的，似乎这会儿坐着的不是说书的容老儿，而是堂上判官。
　　如此一来那少年却是不依，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胡说。御林军才是最高的荣誉，伴君左右，何等风光。”
　　“保家卫国是为了风光？”容老儿茶碗子轻轻一放，眼里精光乍现，直直地戳向少年人。这一句话虽无方才那一长段来得激扬，话中蕴着的那股子力合着这动作这眼神却重了何止千钧。少年人眼睛看着，随着就觉得自己的心好似就是那海碗下的桌子，一放之下，就磕了个印子，这句话约莫就会一直存着了。所谓轻如鸿毛、重如泰山大概也就是这样的。
　　“哈哈哈，那不如给猫扎个花头绳出去溜一圈，也挺风光的。”不知谁的一句话引了哄堂大笑。
　　“你....你知道什么，那沈家军威风也不过两场小胜仗而已，就能和楚家军比了么？”少年人回了神，梗着脖子反问，早忘了先前凭一面旌旗上的字就认出逼退了西陵人的沈家军的也是他，这威风能传到他耳里显然早已是大风。
　　“时势造英雄！如今乱世将起，沈颐珩生当逢时，正值年少，沈家军剑正锋利，小仗只是磨刀石，前途不可限量。武陵公却已经是日薄西山，楚家军更是迈不出这京都正阳门。”容老儿一句句地撂下，边上的听客们都是粗汉子，但只就这么听着彷佛也勾勒出一幅两代大将对峙的赌局，而众人的赌注也都随着容老儿的话下到了沈颐珩的一边。
　　“梁国只听闻富庶，没想到兵也这么厉害。阳国据说更是兵强，有这两家在，还怕什么西陵....”茶棚里顿时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容老儿却只看着那个少年接着道：“但愿这次梁国不要再为他人做了嫁衣，沈将军年少，听闻是个孤儿，陛下当年对楚家的那一招是没处下了，不知道会不会嫁个王姬过去以示恩宠。”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此话罪可当诛！”少年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气势逼人。
　　茶棚内的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只是众人欺他年少，愣了愣后都挥手说：“切，你以为你是官啊，吓唬谁呢！”
　　“小老儿已是一只脚入土的人，今日见了我梁国少将风采，又能畅所欲言，死又何惧？”
　　“你是梁国的？”少年恍然，又道：“梁国也是大易的诸侯国，梁国云安侯尚要对陛下屈膝称臣，你这话里话外的......”
　　“我这话里话外都在说陛下当年以娶亲带走楚家军，削了梁国兵力，除了隐患。对陛下来说没错，只是但凡梁国人都知道我梁国世子和楚家二小姐是青梅竹马，二小姐迫嫁大易，世子爷一病不起，这么些年便从未露过面。少年人你方才言这马车里坐的可是梁国世子，小老儿虽不知是谁，但断不会是世子爷。梁国与大易有夺妻之恨！”
　　那少年的脸色由红转青，渐渐煞白。他哆嗦着唇想说些什么，但是脑子里是一团乱的，既是乱着，他便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只觉得这茶棚里每一双眼睛都在笑话他一般，他何曾受过这些，转头就奔出了茶棚。
　　“哎哎哎，茶钱”小二跟着后面喊。
　　“小老儿替她付了，人一姑娘家你就别追了。”
　　“什...什么，她是女的？”
　　“非富则贵”
　　“容老儿，你知道的可真不少”
　　“说书混饭，野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