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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 一树梨花压海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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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疾疾,轻绾的鬈发飘散,层层的衣裙翻飞。
多佛尔海峡的壮阔不同于阿姆斯特丹港口的平和,遥想海峡经历的百年战争、英西海战和敦刻尔克大撤退,鲜血染就的历史在海浪中翻滚。
在海边的巨岩上,我见到了生于意大利米兰的画士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
青涩少年,象极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沉迷于玛莲娜梦幻的雷纳托。
不过,他第一痴情的是天主,15岁已发愿加入耶稣会,誓将福音普传。第二痴情的便是画艺,四处学画,竟然打动了宗教见解迥异的费尔德。
宗教问题恰是我最头痛的事,这样复杂的环境,只有隐藏对宗教本来的漠然态度,随机应变地谈自己的信仰。打算在荷兰及英国多以新教为信仰。身在西法属地则装天主徒,拟去葡萄牙和意大利时亦伪装对教宗的臣服。如果有机会去看新城圣彼得堡,再扮东正教众。
从不屑与同龄人打交道的我,与朱塞佩相伴,觉其幼稚且盲目狂热,真受不了他半天不开口,开口皆天主。
不怎么答理他,尽管他英语很好,师徒三人的交流没有问题。
只有作画时,我还算心悦诚服于这个入门晚,技艺更高的师兄。
木讷的朱塞佩,不比弗里佐解语,更不若乔治可喜。两年同窗生涯还是转瞬即逝。
为了超越他,以及就近得到须常回英宫服务的费尔德的指点,我留在安特卫普两年,不理娘亲如何催返。只允他们时时可来探我,依旧不愿回荷京。
竞技两年,慢慢地,觉得这小孩还行,看他的时候便多了些笑颜。
有时,也用娘亲教过的水墨笔法胡乱画一气,却引发了他莫大的兴趣。研究画技和宣传天主时,他例可从拙于言辞变为伶牙俐齿。
“思宁,为何你这幅风景画中完全放弃几何学的透视原理?却又看上去别有韵味?”他大约从小听马可波罗的故事长大,看见我娘亲后,对我的血统非常好奇,非要学娘亲用中文唤我,可惜学不来语调的抑扬顿挫,每每听来,似唤我“世宁”。
“因为,在许多汉人画家看来,空间写实,是虚伪而非艺术的。我画中对物的视点不止一个而是几个,视线的角度也不固定的。所以,你会觉得意境更悠远。”
画肖像时,看在小朱酷爱我族物华天宝的份上,用娘亲特别为我打造的毛笔炫了一把,画了幅工笔簪花仕女,又泼墨了一匹悲鸿奔马。
更令小朱喜出望外,抓住我讨论个不停。
“人像为何不能画阴影?”
“这样大块大块地倾洒颜料的技法叫什么?”
…………
此刻才觉自讨苦吃。要准确地诠释古老中国的文化传统给这个番邦小子,太难了。
“思宁,我一定要去你的国度。”小子眼放光芒,立下宏愿。
多半因为想拯救象我这般口是心非,念着圣经却对天主绝缘的同族吧,他说天主我就打呵欠的反应,每每令他更勤奋地用天主言论折磨我,要不然,便以技法为饵诱我正经祈祷一番。
心下悻悻然:哼!千万别去,当心雍正将尔等杀光。你以为你是郎世宁啊,那硕果仅存的被迫以奴才画师身份侍奉清帝主子的前教士。
有小朱竞争的学画岁月,我12岁的生日走来更为轻快。
喜在冬日缩在温暖的被窝里不肯起来,直至小朱兴奋地敲打我的窗户:
“思宁,寿星女,起来过生日呀,有礼物送你!”
寿星女是我教他学会的第一句中文,为了勒索他一整天不讲天主,只讲他擅长的肖像技法,11岁生日时假借中国习俗之名告诉他寿星女大过天的“规矩”。
“唔,只要睡觉就好。不起来……”
“不起来,我就拿着礼物坐耶稣基督号去大清国了啊”。
什么?惊醒。木头小朱,敢骗我?
不及披上睡袍,浓密的鬈发垂在胸前,赤足奔向窗前。
推窗,冷洌的海风透心而入,还是一片雾霭沉沉。
他一手持烛火,一手执画框。
“冻死了,你还是上屋里来吧。”
照旧缩回被窝,搓着纤手,这是一双前世梦寐以求的白皙优美且具魔力的手,要重点保护。
小朱将这幅装帧精美的小小肖像画放在我的镜前。绘着清装的一对新人,正襟端坐,笑容可掬。
木头小朱,居然听我讲述后创作了这幅作品。新娘以我为模特儿,不过,新郎怎么也象我?他写实为主的脑袋怎么也不懂写意,居然无法构想一个中国帅哥配与我。只有改日亲自动手去描绘了。
他又掏出一封信来,高声念道:
“吾儿知否教宗将派特使铎罗主教出访大清皇帝,征募随船人员。如能加入并完成此次出访,吾儿将赢得在教廷的正式职位。爱你的父亲。”
放下信,他兴奋莫名:“我们的梦想快实现了。”
“那是你的梦想。”倦意袭来,该来的终究会来。
“思宁,难道不想去你的国度看一看?”小朱有些困惑。
“算了,就陪你走一遭,为你的天主当当通译。”终止只为自己逍遥的活法,图谋倾覆清国,回去卷入复杂的康家夺嫡之争,最不济也要做一名郑氏海上军商团的悍匪。这是我最害怕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决择。
娘亲听说消息后很快赶来为我们送行,她眼睛红红的,对女儿豆蔻华年却要经历海上风险和完全无法预料的清国之行也是心痛的吧。我笑着说:“现在欧洲也战火不断,害我不能远足大陆,倒不如远洋。”
作为郑氏军事政权的后人,她拥有连男子也难以企及的勇气,由她全力为我争来了老爸的支持。
老爸不放心只有马车夫兼火枪手丹尼斯的守护,专门雇佣了小朱的同乡米尔科,从老爸为东印度公司办的航海学校中毕业的佼佼者。
我们一行四人,持有小朱老爹(一位虔诚地供养教会的富商)的荐书,从海路抵葡,顺利加入了教皇克雷芒十一世的特使铎罗访清团。铎罗对我的女子身份不尽满意,但我流利的语言能力说服了他。当年,我这具身体的先祖郑芝龙,从做荷兰人的通译起家,短短二十余年建立了足与葡、西、荷、日抗衡的东亚海上武装商团。今日,亦是悍匪思宁的起点。
至于琪姆,我让她随娘亲返回了阿姆斯特丹。
海上航行从里斯本出发,穿越大西洋,过古巴的巴希亚港,经印尼的巴达维亚,历时八个月,1705年9月20日,耶稣基督号顺利地抵达了澳门。
讨厌那个自大的特使主教大人。尽量在船上回避他。
小朱同学则以一贯虚心的态度正式向我讨教中文及民风民俗。
丹尼斯和米尔科除各自母语外,都会讲英语(托詹姆斯一世钦定圣经版的发行,英语逐渐普及。荷兰基本上人人以英语为一外,不少人还有法语、德语的二外三外),但这两位粗人依赖性强,说什么有我这个中国通,就不必再费心学些无趣之事。成天拉我玩牌,怪就怪我把网络纸牌游戏若干种,换着花样儿教会了他们。
漫长的旅途大多时候在四个年轻人的笑声中度过。
直至抵达前夕铎罗命我翻译呈给康熙的教皇信函。
阅信后大惊:教皇信中完全否认了明末传教士利玛窦采用的融合和适应主义策略,断定中国之礼仪实属异端,要求康师傅必须禁绝祭孔拜祖之礼。
这个蠢货教皇!不是给我们招惹了天大的麻烦么?印象中康师傅是康雍乾三代最为心胸广阔的,虽然不至于要了我们的命,但想留下受礼遇,就太难了。
幸亏由我来翻译,所以尽力语气委婉,表达出罗马教廷希望能在宗教礼仪方面尽量还原欧洲风俗习惯的意思。然后拍马屁说康师傅是胸怀七海、安定宇内的天可汗,是夷人钦慕的对象,肯定会包容传教自由、信教自由云云。
不过,我文言功底尚浅,决定进京时再找高手润色。
然而,我们并没有真正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