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闼然风骇怒司情（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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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感怀，在轿中我不由地浅吟低唱起摩梭情歌来：“哥哥是白昼的日，妹妹是夜里的月，隔山隔水永相绝。玛达米……玛达米……”
叫轿夫抬着漫步，也不知去到了何处，忽听得有人唤道：“海澄公，给咱们奴才唱首闽曲儿，就可拿回这批米面了。”接着响起一阵哄笑声。
我血涌脑门，问：“停轿！可是到谁的宅第了？”
轿夫回话：“小姐，是朝阳门安南胡同的海澄公府。”
是清廷软禁我高祖父芝龙、小舅克塽的地方啊。一直狠着心没有探望或派人照料身处逆境的小舅后人，尽管刚抵京时已经打听过年仅37岁的小舅早在康熙四十六年，于郁郁中结束了降奴生涯。
知道我有三个表兄弟安福、安禄、安康继续遭软禁，生活没着落，朝廷的俸禄尚无法维持生计。却不曾料想他们今日遭受如此的折辱。
心中再难忍受，径直出轿。
拿出大内通行的腰牌，高高举起：“贱奴才！听好了，本姑娘是紫禁城来的信使，奉了上头的命令来造访海澄公。”
那十余人为我所慑，竟无人作声。半晌，领头的那人才乖乖打千，陪了好话，一边请我随袭了小舅爵位的安福表兄入内，一边命人送入米面。
我那表兄不过二十许，却白发斑斑，衣衫灰旧，哪一点有主子的气派！我心里痛惜，不知如何向娘亲交待，亦不知如何开口慰问。
倒是他召来了三兄弟，一齐向我小心见礼：“敢问姑娘何事指教？”
“我是靖海侯后人的朋友，辗转相托代一句话：毕竟源出一门，不想世世恩怨纠结。望海澄公接受照应。”打着已故施琅的招牌，掏出随身银票奉上。
那日艳阳当空，我身子重，体热汗多，比常人衣服还着得单薄些，递银票时，坠性极好的绸衣袖口自然朝肘部滑去，露出了我腕部一颗丹痣。最小的表弟安康，那个瘦弱的孩子大叫起来：“姑姑，是姑姑！”
内心翻江倒海起来，难以自制，却只能一言不发。
安福打小在委曲求全中生存，出声叱责：“小弟，不得胡说！”又嚅嚅道：“姑娘请原谅我家小弟无礼，他成天看着我姑姑的画像，因有几分相似于姑娘，故情难自抑。”
“带我看看吧。”我语气尽力克制，没有一丝感情。
安福在郑氏祖先牌位下掀动机关，取出了一个暗盒，里面放着一幅卷轴。
我慢慢地摊开，一位巧笑嫣然的执扇明装女子跃然纸上。没错，是我娘亲，我虽然肤色发质轮廓均异于她，但高挑的个子、神似的眉眼，谁都可以看出我们的血缘。更出奇的是，我娘亲与我的右手腕部，皆有一颗丹痣。
画这幅画的人，定是爱极了我娘亲的人。笔法生动细腻，结合了西洋画的写实与国画工笔的飘灵，择其执扇姿态，突出了右腕那娇媚异常的丹痣。看看落款：女弟克佼二七惠存，永华作于东宁。明白了，我娘亲豆蔻时节原有这样的一段爱恋！而这幅本为卧龙先生陈永华与女弟子的传情之作，却在东宁沦陷时被小舅带走了。
当下决定带走祸端，安福没有一丝质疑，同意我索画而去。
抑制不住的胸中之火，只有见到嘉略方可渐渐熄灭。我管不了许多了，抱住他，嘤嘤哭泣，泪水鼻涕糊满了他的面颊。
“思宁好姑娘，不哭了，不哭了……”这是我第二次在他面前流泪，较上次伤怀自己制造革命牺牲品，更是失态之至。嘉略不明所以，只得将脸任我作面纸用，口中还喃喃劝慰。
哭够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全身倚在嘉略怀里，他却一个多时辰未变姿势，由我摆布。
“嘉略，我须告诉你两件事。你可清楚地再做一次决择。无论怎样选，我心中绝无芥蒂。”终于，我决定将自己更多地展示出来。
他给了我一个温和而鼓励的眼神。
“我的身世你或许猜到些，但除爹娘以外，一直没有任何人完全清楚。包括盛伯，也只因服从卧龙先生陈永华的筹划，为一个约定而服从于持信物之人，并不知晓我具体的血统。我本跟娘亲姓郑，郑思宁，才是我真正的中文名字。洪门由我郑氏先祖缔造，而娘亲克佼乃延平王爷的嫡长孙女，也是降了清的郑克塽的姐姐，她虽嫁了洋人，但心系东宁，从小我便肩负着她的期许成长，为郑氏谋划复国。”
“可我磨不出铁石之心，无论对敌对亲。我喜欢你，放不下；然又贪恋了那最大的对头，阴差阳错地有了身孕。今日，我见到了备受折辱的表兄弟们，无法按捺，终于暴露了自己。夹在个性的自在与家族的责任之间，烧得理智全无。我，终不是颠覆的好领袖。”
嘉略静静地听我诉来，眸里笑意似随水波浮出：
“思宁，我亦是你表兄呀。我们永远在一条线上，不离不弃。你这样的女子，集中了种种矛盾而又不掩本真的个性，不是我能独自读懂的。但凡才俊强势者，皆会被你吸引，我怎么可能得尽你的笑靥，你的泪。”
我惊讶地望着他：“此话何来？”
“我从母姓，我娘闺名芝若，是你娘的姑表姐；我外祖母郑练，是你外祖父郑经之妹，嫁入泉州府毗邻郑氏的另一豪族黄氏，膝下只有我娘。当年，我娘不顾我爹施琅与郑氏结怨，执意随爹出走，却又在发兵东宁的那一年，无法于家仇所爱之间作决断，随即带着身孕出走，就此缘聚御水门。我母子在我掌门师父海连天，即我爹的师兄庇护下十五载，不曾再返施家。我亲眼见她怒斥爹为无耻的金钱鼠尾狗，与之恩断义绝后抑郁而亡。我幼时即按道门方式蓄发修行，避过剃发令，也算依从娘的执念。”
“十五岁那年娘去了，我便飘泊海上，其间曾随荷兰商船抵法兰西。法国的奥罗主教说，我定是深入欧洲腹地最早的中国人。如是浪迹十二年，终遇见你，得到最为欢喜平和的两年。不要自责，按你想的做，我会守护着你。”
故难怪，初见面时那说不出的亲近，却原来，血浓于水的亲情。
嘉略，没有你，我无法想象我会否撕裂；有你纵容，我才拼凑全自己。
明白了，施琅、嘉略父子源出同门，都是善御水的将才；郑施之间，海施之间，理不清的恩怨纠葛。
心里忽升起丝丝不安：我还欠了份胜似亲情的情呢，我的次侧，我的十二，我甚至无法用身体报答他，更无法虚饰自己的利用。如今开溜前也不打算再见他了。
与嘉略商议定下：暂不退出角力，先确保孩子安然出世，再看看情况。毕竟我们还有外交与财富的背景和目的。安福表兄处，由他负责善后。
是的，尽力而为，却随遇而安吧。
公主册封礼成后，我请示康熙微服南下，却折返隐匿在玉泉山养胎，这一次，以嘉略和闵尚的鬼马江湖策划术，万无一失地甩掉了所有跟踪者。
伴我山中小住的，并非巧儿，而是两年来嘉略精选的艺有天份的少年弟子三人：机变伶俐的黄一贵（在通州遇上的孩子阿贵，当初通过了嘉略的考察，跟到了京城，年仅十四却因入嘉略门下最早而位列大师兄）、巧善烹调和拳法的黄二福、长于医术与暗器的黄三柔。另在京郊觅得正哺育幼女齐小怜的乳娘兼接生婆齐嫂，合计五大一小，暂时断绝与山外的一切联系，怡然地过上了山居生活。
山中清凉，七月已过，丝毫未觉盛夏来了又走。
不时将娘亲小像拿出欣赏，屏息凝神，去把握遗留在那段时空的故事；细细研究，欲将祖父技法与纤毫寸缕的情感结合，铸炼自己久未倾心去画的能力。
不是不知道该毁去这证物，反反复复，还是留了下来。
小怜此时已经半岁，最是爱笑，眼珠黑漆漆，溜溜转动，每每伸出肥肥小手，就要抓我鬈发。有空便逗她，极为温馨快乐。
八月初，接近临产，心里莫名烦躁，看见宝宝小手小脚在腹上起起伏伏的愉悦也变成了不安。晚上入睡困难，睡姿怎样调整也不舒服，三柔只好点燃龙脑香助我休养。
十二日夜，龙脑香连续点了七日，忽似失灵。我辗转难眠，深呼吸、用科学、用推理，也无法排遣存了多日的变故之忧。
小怜啼哭之声划破深夜寂静。这一瞬，我反而镇定了下来。起身、着装，走出卧房，释放出此生最为清亮的嗓音：“尊驾光临，请找我纯祎，犯不着以奴才为质。”
小院里涌入持灯笼的八名黑衣人，丧失了反抗力的黄家子弟、齐嫂被推倒在地，昏迷不醒，只余小怜哀哀泣声，越来越弱。
跟着又走入二人，为首的着白衣，高大的身形，犹如压顶的珠峰。
那求了一生的佛，却超脱不出求不得的孽障！
他仍以惯常的口吻说话：“思宁，我放心不得，故尔约了张大夫，大费周章寻来看顾。你虽有了产婆，山居还是缺医少药，现在就喝些催生的药罢，也让我瞧瞧你弄的玄虚。放心，我不会用别人的血染红咱们的孩子。”
他愈平静，我愈是心惊。倔强地不肯放弃抵抗，背诵起唐代名相陆贽的话：“天子所作，天下式瞻，小犹慎之，矧又非小！”。
胤禛淡淡回道：“我非天子，犯不着思虑是否任一己之聪明来压倒天下。你呢？”他转头唤：“张之景，还不动手！”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闼然风骇怒司情（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