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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错过身后,申覆雪脸上的笑便再也撑不住。
      方才那短暂的对峙,他却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才死命按捺住想把他们统统杀掉的念头。
      他恶心,恶心自己,恶心自己那一刻叫嚣着的、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怨念和嫉妒。不过所幸的是他忍住了,没有在他们面前像母亲那样丢尽尊严。
      他自认他走得潇洒,这就够了。
      他无常申十四年来怎么活,活得怎么样,都和他们没有分毫关系,将来更不会有。
      入夜后的余杭,即便大雪下得猖狂,街道两旁依然是灯火明亮,街上冷清,楼里热闹。
      申覆雪觉得有点冷,想喝酒。
      这么想着,他便朝着一个熟悉的方向走去,顺带着故意在铺着厚厚一层雪的路上踩出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扭身低头一看,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覆雪。”
      有人叫他。
      他怔了好久,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半晌,视线才慢慢往上移,接着便看到一个不算陌生却明显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他眯了眯眼,看着来人道。
      “我是——”江泽话说一半又猛地顿住。
      要告诉他吗?告诉他我是……还是算了,江泽暗自苦笑,他不记得了。
      “我方才听到叶巽这么叫你了。”
      “偷听别人说话可不好。算了,你喝酒吗,我请你喝酒,好登楼,去吗。”申覆雪站在那里,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喝酒吗?
      “叶覆雪,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玩?”
      叶覆雪拿和完泥的脏兮兮的手抹了把脸,头也不抬,道:“我和他们不熟。”
      “哦。”
      “对了大狗子,我请你喝酒吧。酒你喝过吗?”
      “没有。”末了,江泽又加了句,“好喝吗。”
      “好喝。”叶覆雪顶着一脑门子的雪,仰起印了个黑手印儿的脸蛋儿眯着眼看着他,道,“你等着,我去拿。”
      过了好大一会儿,叶覆雪才拎着一个酒坛子跑了回来。
      “喝吧,特好喝。”他笑眯眯地看着他,弯弯的眼睛闪着光彩,像雪一样落在他心头,痒痒的。
      “呸呸,叶覆雪你骗人,好难喝,又辣又苦!”
      “苦?”叶覆雪眨了眨眼睛,想起什么似的,一吐舌头,抿着嘴不说话了。
      在江泽一整个下午都没理他后,他追在他屁股后坦白招了:“大狗子,我真不知道是苦的,真的,我就看见厨房砧板上放了一根黑漆漆像人参一样的东西,就把它拿过来泡酒里了,我是想给你补补,真的。”
      叶覆雪确实不知道那东西是苦的,不过他倒是一早知道那东西是有味道的,至于什么味道,他好奇,自己又不想试。
      可江泽信了。
      ——风雪中,江泽看着他的笑脸,下意识地问:
      “苦吗?”
      申覆雪皱了下眉,没料到他为什么这么问,于是摇头道:“不苦,酒怎么会是苦的。”
      江泽笑了笑,是啊,酒怎么会是苦的,可到他这儿,怎么就变成苦的了。
      “去。”
      当他们订好房,又挑了偏僻靠窗的散座坐下,看着窗外大雪不停,就着时不时倒卷进来的冷风,喝了一壶又一壶的酒时,夜早已经深了,之前还三三两两赖着不肯走的酒客也都散了,热闹的二楼里顿时只剩了他们俩,还有一个烂醉如泥趴在桌子上彻底睡死过去的人。
      这一顿酒至此,两人都没说过话。
      起初是申覆雪喝,江泽看他喝,到后来江泽也喝,一口一口、和较劲儿似的往里倒。只是这酒喝得他难受——可他只能以这么一个难受的身份陪他一起喝。
      他喜欢了他五年。
      喜欢着他的时候,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五六岁的年纪不过刚刚开始记事,而他不知不觉中已经把人生第一份记忆给了叶覆雪。
      江泽在申覆雪注意不到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这会儿他没在笑,手臂搭在曲起的一条腿上,头朝着外面不知道在看什么,松松散散的马尾上挂着一片还没来得及化掉的雪,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嘴唇拢成半个圆,哈出一口带着些酒味儿的圈儿,然后拿起酒壶一口一口浅浅地抿着。不笑的时候,这是一张陌生的脸,江泽眼睛都忘了眨,细细地盯着他,就像是想把这些年自己错过的岁月的痕迹一一补回来一样。这个人还没来得及长大,便已经带着一个孩童的脸庞化成他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影像,小时候江泽没觉得他有多好看,没想过他会变得多好看,有一瞬间,江泽有种错觉,这不是他的叶覆雪,这一瞬间,恍然隔年。
      五年太短,短到连区区十几载岁月的打磨都经受不起、无法抗衡,更遑论一生。就算那几年里他拼命记下所有关于叶覆雪的东西,但孩子终究是孩子,隔得太久,总归还是会有遗漏的。可本来就不多,又怎么可以再有遗漏。
      喝到最后,申覆雪软软地靠着栏杆坐着,马尾也乱了,衣襟也湿了,索性直接换了坛装酒,仰头便是一阵猛灌。
      江泽也开了坛酒跟着灌,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直喝得喉咙、胸腔、肺腑之中全是辛辣。这酒太烈,是好酒。他晕乎乎地放下坛子,一口气郁结在胸中。
      申覆雪好像睡着了,微微仰着脖子、安安静静的靠着,连怀里的空酒坛都忘了放下。江泽无意识地慢慢凑过去,俯身看着他,一时间怔住了。
      他怕这是梦。
      这些年来他做过很多关于他的梦,梦里每当就要抓住的时候,不是被帐外肆虐低吼的风沙惊醒,就是被吓醒,他和他中间似乎永远隔着什么东西,怎么都跨不过去。梦里他知道那是梦,知道他们已经阴阳相隔,可那感觉太真实,就好像他又活过来了,或者他死去了,然后他们时隔多年,终于在同一个时空相遇对望。
      再后来,他征战厮杀,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兄弟埋骨黄沙下,迫不得已地,他将那些隐晦的念头压住。他知道自己不能永远沉糜在梦里。当一名将军是他毕生的理想,小的时候,他遇到过一些因为战火而生离死别的人,只是那时的他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对他们只有一些刚好能撼动思绪的怜悯和同情。那时他不知道前路是什么样,他以为他们两个会一起长大、一直长大。那年他和他说,等他再长大一些就去从军,那年的他目光灼灼,心怀天下,身旁的叶覆雪笑眯眯地说,那他就推着一车的酒去找他和他的士兵,全都泡上苦参,苦死他们。
      江泽不觉低低地笑出了声。
      五年仅存的记忆早就已经开始模糊,他记得很多,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不知不觉中忘了哪些。他怕他会忘掉最关键的部分,同时又不想舍弃其它细碎的点滴,于是他急的在原地打转,不断搜寻,竭尽全力想要把所有记忆都圈揽到身边,可找着找着,他找到了一些,却也开始忘记最初记着的部分。
      如今,叶覆雪就在自己眼前,他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缓缓地吞吐,在寒冷的雪夜,一下一下、紧紧地包裹住他。
      他本以为失而复得的狂喜会压过多少年求而不得的惶恐,却猛然发现,眼前这个人依然不属于他。从来都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这种感情,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禁忌,该如何开口,才不会亵渎他呵护了半生的初心。
      这个人现在过得很好。他既然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叶覆雪,那他也不复当年的江泽,不管这个人记不记得,就让那个大狗子永远留在那段天真无邪的日子里吧。无论是申覆雪也好,无常申也好,他做他的梁上君子,他便当他的东都之狼,他劫富济贫,他攘外安内,说不定哪天他在夜里亲自带队巡视时,一抬眼就能用眼角余光瞟到一个黑影从某处深宅大院的落雪的飞檐上掠起,一身血腥,满目疏狂,所有的这些令人无法招架的气质就像月华一样镀在他身上,掩盖不住眼底杀气褪去后残留的神采,野性而狡黠,然后惊鸿一瞥,从月下掠过,回归暗夜。他只盼望,也许某一年的落雪时节,那个人能够在百忙之余偶尔想起他这个两面之交,然后大大咧咧地提了烈酒、携了一身风雪而来,像那年一样,闯入他的视线,一醉经年,一醉方休。
      那就,就这样吧。
      最后让他亲亲他,趁着他睡着了,只是亲亲他,告慰他那半生不为人知的感情就好了。他只要一直这样好好的,活在他能够触碰到的地方,给他留一些遐想,便可以了,他不再奢求其它,不再奢求他能像他喜欢他一样喜欢他,不再奢求他能想起当年那个大狗子,他只要能以江泽的身份重新占据他心里哪怕一寸角落就够了。
      江泽仿佛魔怔了一样,低下头,挨了挨申覆雪薄薄的嘴唇,冷冰冰的,触觉和亲一瓣儿雪花一样。
      冷的他一惊,下意识地连忙退开,如同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不是梦,梦里他不可能亲到这个人。
      意识到这点,江泽再次急切地、狠狠地吻下去,不管是他活了,还是他死了,只要这一刻他终于能和他在一起就够了。
      他含着两片嘴唇,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放缓了。
      江泽伸出手臂,在碰到他的一瞬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环过他,虚虚地搂着,一下一下地啄着他的嘴唇,不愿撤退。
      “叶覆雪。”
      “叶覆雪,叶覆雪,叶覆雪。”
      “叶覆雪……”
      这三个字,他记了十四年,这十四年间的每个梦里,他都撕心裂肺地一遍遍叫着这个名字,像是要把它刻入骨髓一样,生怕自己忘掉。
      迷迷糊糊的,申覆雪睁开眼睛。
      恍惚中,这个名字,有多久没有听人叫过了——
      “你怎么和我那条大黑狗一样老跟着我?”
      小孩儿不吭声。
      “哎,你怎么还跟着啊?”
      ……
      “哎,你叫什么名字?喂,大狗子,问你话呢,哎你倒是说话啊。”
      “江泽。”那个小孩儿低着头,小声道。
      “啥?哎呀,大狗子,跟你说话真费劲。”
      ——他大狗子长大狗子短的叫了五年,现在终于听清楚了,那年那个小孩儿小声说的两个字是:
      江泽。
      叶覆雪眨了眨迷蒙微醺的眼睛,在江泽看不到的背后、极轻地出声,连外面簌簌下雪的声音都没压住。
      “大狗子。”
      然后,他缩在江泽抱得紧紧的怀里,看着栏杆外挂着的灯笼上慢慢地铺起厚厚一层雪,昏黄的灯火颤巍巍地晃着,再也支撑不住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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