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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妃之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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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秦王妃姬蓼,自幼受到女子以夫為天思想的薰陶,倒是從沒想過要獨占一個男人。
在戰爭連年,動盪不安的時代裡,人丁消耗得快,增產是非常必要的,男人們得多幾個妻妾才能多些子息的啊!有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更何況她的男人,她的夫君,那可是秦國的王啊!
當初嫁給秦王時她便有所體認,衛國是秦國的屬國,她身為衛國國君的妹妹,做為一種犧牲品以換取衛國的平安是她與生俱來的宿命。即便她從未見過秦王她也知道自己絕不會是他唯一的女人。
嫁給秦王之後,母親才知道,原來我父王是個憂鬱、寡歡的王,這個男人太過自我,不善甜言蜜語,不會哄女人,甚至不信任女人,但是卻對她很特別,他是真的愛惜她,在乎她。
一個人的言語可以騙人,可那眼神中的真與兩人之間的氛圍卻騙不了人。
母親細膩敏感,善於觀察,沒多久便知道父王扭曲的價值觀所為何來。
她發現父王的內心經常處於拉扯之中……
他自小沒有被愛的經驗,不信任任何人,也害怕去愛人,卻又不知為何竟然愛上了她。為此,他經常感到不安與疑惑,卻又無法停止對她的那種愛與渴望。他也許曾經想過停止這種讓自己畏懼的感情,但是他終究沒有這麼做,他寵她,給她真情,因此,她體諒他,心疼他,理解他,甚至對於他的性愛分離論從未有過任何懷疑。
我父王雖然擁有眾多女人,但卻唯獨母親一個受封為妃,其他那些來來去去的女人雖多,也不乏美豔者,父王卻不曾上心,從沒想過要給誰名分。
更有甚者,他可能連她們的名字都喚不上的,那誠意母親是實實在在感受到的。雖然見到父王臨幸別的女子時,母親心裡不免有些悵然,但她知道父王對她的愛不曾稍減。就說過去一年多來她得到了父王滿滿的寵溺,這麼長時間的專寵對年輕的王者而言已經是難能可貴,因此她總告訴自己不要去想父王在哪兒過,當他想她時便會來尋她,他若不來時,母親全部的世界就是她的兒子,我了!
公元前238年,秦王政九年
依慣例,滿二十二歲的父王要於我大秦舊都雍城舉行冠禮,之後便要親政。然而就在這時,一向獨攬大權的嫪毐竟然在咸陽城裡舉兵叛亂。
嫪毐與太后趙姬穢亂宮廷的傳言已經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兩人甚至連孩子都生下了,還不只一個呢!父王本顧慮母親是大秦的太后,一直隱忍此醜聞,就像隱忍之前一直困擾他的那些傳言一樣,……傳聞他是呂不韋與太后的私生子,傳聞呂不韋已經封侯拜相,與太后還是暗中有染……
父王個性深沉堅忍,不到最佳時機,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可不會自亂陣腳。就在舉行冠禮之前,他知道自己即將要親政了,這件事如此齷齪非得優先處理不可。於是他命人徹查嫪毐與太后之間的事情。
嫪毐也許知道紙包不住火,事情真相即將被挖出來,一旦讓父王找到證據回到咸陽,他哪還有活命的機會?只好先下手為強,組織了一批平常就與他交好的人,趁著父王與眾大臣還在雍城時叛亂,攻占咸陽城。
不過叛軍本來就是烏合之眾,加上昌平君兄弟與宰相呂不韋臨危受命,率兵平亂,嫪毐很快就兵敗被擒。
父王命人將之處以車裂之刑,並將太后幽禁,還殺了太后與嫪毐偷生的兩個孩子。不過囚禁太后對一個王而言實在是大不孝的事情,群臣紛紛上奏阻止。我父王餘怒未消,殺了不少阻止的聲音。
然而大秦國政局本來由幾股勢力互相拉扯出一種危險的平衡,如今太后代表的趙系失勢,華陽夫人背後的楚系勢力有壯大的跡象,出於平衡的需要,父王不得已只好迎回太后,表面上做到母子倆言歸於好的樣子。
隔年,一直被父王尊為仲父的宰相呂不韋以失職之名被放逐了。父王大權在握,大秦國終於真正掌握在他的手中了。
那一年,我才剛滿四歲。
儘管咸陽城裡發生了驚天動地之變,可對於四歲孩童而言並無意義,我當然不會知道我自己才剛躲過一場危險。可我母親卻著實心驚膽戰了幾個晝夜,從嫪毐叛軍進攻咸陽開始,直到父王回到王宮,她的一顆心才算落實了。
當時的我年紀雖小卻精力旺盛,除了各種學習之外,就愛玩樂追逐。
母親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事必躬親,陪著我習字、念書,陪著我追逐,陪著我玩,牽著我的小手散步,教我唱歌,教我懂得愛惜生命,不論是自己的或是別人的,甚或是動物。我想我長大後能有一顆仁善之心,母親功不可沒。
有時,父王下了朝,遠遠看著我們母子倆溫暖互動的身影,鐵一般堅硬的心裡也會隱隱生出一種幸福感,而那正是令他感到十足陌生的一種情感。
父王自幼流離失所,嘗盡孤獨,他的母親趙姬也許是基於怨恨,又或者是天性使然,從未如此親密的對待過他。他的父親在他未出生就離開,直到他都快六歲了父子才第一次相見,於他而言,那父親二字就是個稱呼,他們其實是形同陌路的。在兩人相處的三年後子楚就過世了,小時候的父王究竟曾跟父親說過什麼話恐怕他是一句也想不起來的了。
他的童年裡沒有愛,更不知幸福為何物。
父王是愛我們母子的,我從他的一些眼神裡可以感受得到。當他看著我們母子倆的親暱之情,臉上不經意揚起的幸福是多麼珍貴啊!我知道他也想加入我們,他一定也希望自己能像母親一樣抱著我,陪我玩,陪我流汗,想要抓住那幸福的感覺。只要他伸出手,踏出腳步,我也一定會拉住他,但是他卻遲疑了,一絲無名的恐懼占據了他,他害怕自己可以如此接近幸福其實是假象,他害怕一切都將只是曇花一現,他害怕自己根本抓不住什麼,他害怕自己其實不懂如何扮演父親的角色,害怕會跟他的父親子楚一樣令人望之生畏,就像他自己每次見到他的父親時的感覺。他感到情怯,以致於從未邁出那一步,連對我溫柔的噓寒問暖都倍覺艱難!
咳!我父王內心的矛盾與拉扯讓他終究裹足不前,害他在想要抓住幸福時變得踟躕不定,最終錯過了建立父子之情最佳的時機,導致我跟他始終沒有親密與信賴的關係,在我眼中,父王就是個嚴肅冷淡,難以親近的人。
不同於父王糾結的情緒,母親則是全心全力都放在我身上。看著我,她總是一臉驕傲。
在我六歲那一年,父王正式下詔,冊立長子扶蘇為太子,同是大赦天下。
我成了小太子了!
我自幼從宮女內侍口中聽到不少稱讚,他們總說我不僅遺傳了母親美麗的雙眼,還繼承了父王俊美的臉龐,清澈明亮的眼神毫無半點雜質,眉目之間還有一股擋不住的英氣。說我不愧為大王之子,天生就一股氣質特別出眾。還稱讚我小小年紀就一副仁慈心腸,秉性善良,事母至孝,友愛手足。說得我多麼偉大似的,把我都捧上了天了。
其實我並沒有他們說的那麼好,我只是知道母親辛苦,知道我那些弟弟妹妹們得到的總是沒有我多,我只是不忍心傷害生命。
相比我父王孤傲難以親近的個性,像我這般易於親近的人自然讓宮裡的僕從們打心裡喜歡。我知道他們還有一點沒說出口的,那就是我有時是太過軟弱了些,但母親說過,白兔總比刺蝟好,至少黎民百姓不會受到傷害,因此他們倒是期待著有朝一日我君臨天下,百姓的日子會更好過。
只有父王真的懂我,他知道我決不似表面那麼軟弱,知道我的不忍心不是無緣無故的。他看著我漸漸長大,看出我個性中的固執。他曾跟母親說過,說我雖然心地善良,但眼神裡卻時常流露剛毅正直,見不得汙點的模樣像極了當年憤恨不平的他。他說我的善良是好事,個性堅毅也沒有不好,但是要拿捏得當卻頗為困難,善良過了頭容易濫情,剛直過了頭卻會失了彈性,正因如此,我父王是憂喜參半,他早在心裡籌畫著,也許得給我多一點機會歷練,磨掉銳利,中和矛盾。
不同於父王的深謀遠慮,母親只要我開心就好。她知道她的兒子只要沒有其他變故,肯定會是下一任的秦王。難得我自小得眾人如此愛戴,那麼將來的王者之路定會相當順遂。只要我當上了秦王,她出生的衛國定能安然無恙……
我還小時,我父王便已經開始與大臣們籌劃吞併六國的事宜,每每談及此事,他便眉飛色舞,意氣風發,彷彿百萬雄師就在眼前任憑揮灑。母親聽著看著,總是憂上心頭,甚至是膽戰心驚。
衛國只是秦國的附庸國,關東六國任何一國規模都比衛國還強盛,如果一切真如父王所設想,他們都無力與之抗衡,那麼衛國終究也難逃一劫,雖然父王的計畫中從來沒提起過衛國……
有可能是因為母親的關係嗎?
父王不說母親當然也無從得知,但父王是她的夫君,她的天,一旦父王決心要滅了衛國,她無力阻止,即便有力她也絕不會違抗或忤逆他。屆時,她又如何對得起先祖、父兄?雖然把希望寄託在我身上是相當遙遠,且也許根本來不及,但除此之外,她卻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