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凤九五》伶舟堇

5、第四章、废太子记事（一）

　　乾和四年的除夕，紫禁城里一派喜庆，不过咸长宫这里是十年如一日的冷清，邵松胤板着指头数了数，前后加起来，他这个废太子，在这里住了十来年了。

　　登康四十五年被废，四十六年起复，五十年二次被废，然后一直在这里被圈到现在。

　　连五十七年父皇驾崩，他也没能去送一程。

　　论起来他这个人，在历史上也是独一份吧。史书中废太子不罕见，废了不掉脑袋的应该不多，废了还能再立然后再废的，就更少了。

　　也算名垂史册一回，虽然名声不见得能有多好听就是了。

　　年夜宫里差人赐下饭菜，虽然已经凉了，但搁在炉子上热一热还是能吃的。论起来，日子也不是多困苦。虽是废太子，但他也不至于吃残羹冷炙，用不了银霜炭红螺炭，内务府也不是不给木炭取暖。四十五年最艰难的时候，也有他那个好四弟给送过衣食。

　　只是，苦的是心啊。邵松胤苦涩地笑。

　　咸长宫里有一方池塘，大冬天的也被冻结实了。他坐在池塘边，看乾清宫方向放起了烟花，升空那么绚烂，然后却黯然消散，跟他这辈子似的。他记得二十二年他第一次临朝听政，那年除夕宫里放的烟花比这漂亮多了，父皇领着他登到最高处，望着紫禁城外的万家灯火，告诉他，这江山，有一天会是他的。要他好好守护这份盛世安详。

　　那时听得胸中豪情万丈……

　　现在想来……哈哈……

　　幼年满心以为自己是大齐江山唯一继承人、是父皇的骄傲的自己，真是太愚蠢了。父皇不缺儿子，也不缺优秀的儿子。他那些好兄弟，个个惊才艳艳。不然，他也不会被他们坑得跌一个又一个跟头，直至万劫不复。

　　父皇的猜疑，兄弟的角逐，群臣的算计，他一个人苦苦支撑。他纵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千军万马。失败似乎已是必然，从第一次被废就注定了。至于之后的起复，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从五十年他再次进咸长宫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这辈子，他是出不去了。
　　他的身体逐渐走向油尽灯枯，如今就要结束了。

　　十年日日相见的残园败景，今儿竟觉出一点诗意……
　　那远处烟花照得天穹亮如白昼，火树银花，美得紧呢……
　　他似乎能听见众人高呼四弟“万岁”的声音，
　　明天又是新的一年了……
　　大齐江山又会是怎样的河清海晏？
　　可惜……
　　………………
　　他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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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死后，灵魂离开了□□，浑浑噩噩地飘荡，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找不到黄||泉||路，更没有鬼差来勾他，甚至他的魂体也逐渐变回了二十多岁的面貌。

　　他在混沌中漫无目的地飘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女子和男子一样抛头露面，不，甚至女子的地位要更高一点。

　　成何体统！

　　女子就应在家相夫教子，这样在外面走动，像什么样子！

　　而当他知道连皇帝都是女人的时候，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不过，他再别扭，也只能飘在城里，看着。不知道为什么，他离不开。

　　他想他应是在京城，因为他看得见远处的皇宫，不过他无法靠近。这很正常，皇宫岂是魑魅魍魉可以接近的？他如今，也算是魑魅魍魉吧。

　　他不知道游荡了多久，渐渐习惯了这里的风气。越发觉得不该小瞧女人。

　　他从前一直觉得女子不过是男人的附庸，他对女人的兴趣，不过是男女之间那点子事。尤其是到了后来，只要是颜色好，管是香的是臭的，他都来者不拒。这使得他的后院里被埋下了不少钉子。那些女人害得他挺惨，如今想来，合该他跌跟头。

　　有一天，突然似有人若隐若无地牵引。他竟然进了皇宫，一直飘到了盘龙宫，他猜这是皇帝住得地方。宫中一片忙乱，因为皇帝难产，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他被迫在产房围观，某名地窘迫。原来女人生孩子这么艰难，他第一次知道。事实上，他活着的时候，连太子妃临产，他也没在产房外等过，不过是等之后下人来书房禀报罢了。

　　终于，这女皇帝产下了一个女婴，这里的子嗣不分男女，按在一处排序。女皇帝前面有一个公主两个皇子，所以，这是四公主。女儿自然要比儿子值钱，可是女皇帝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喜色。而后洗净孩子身上的血污，看明了她身上的胎记，知晓是青侧夫的孩子。过了这么久，女皇帝连抱都没抱一下，他心里咯噔一声。

　　突然殿外说玄枵大师求见，玄枵大师乃是有名的得道比丘尼，受世人敬仰，连女皇帝也对她以礼相待。玄枵大师言说这四公主命格甚奇，故送一枚千年暖玉保其平安。她将玉佩塞到襁褓里，抱了抱这个孩子。便离开了。

　　待屋子里的残局被宫人收拾干净，女皇帝说自己乏力了，挥挥手，让宫人将这孩子带去青侧夫的宫里，他也不自觉地跟着走了。虽然进了皇宫，但他并不能自主活动，似乎有什么限制了他，应是与这孩子有关，他不能离开这孩子太远，一旦离开一定距离，就会有一个力量又将他推过去。于是，他这一路便跟着，看那女婴被送进楚青宫。

　　他第一次见到了在他眼里于禁||脔、面||首无异的男子。他上辈子荤||素不忌，身边常有清秀小厮、太监一流，个个体态纤盈。想来这女皇帝后宫的男人，也差不多这般吧。

　　然而他想错了，别的人他不知道。但这位青侧夫，绝对不是那种男人。眉目俊逸是必然的，眼眸中波澜不惊，虽不知为何三千雪丝，却只更添其色，君子如玉浑然天成，恍若谪仙一般。便是世人称颂的他的九弟、邵松烨，气质上也不及他半分。

　　这人若是生在大齐，必定是个风流人物。却无奈困于这深宫之中，邵松胤不禁惋惜。

　　那青侧夫接过宫人手里的孩子，轻轻勾起一个微笑，但也并没有显示过多欢喜。他伸指逗弄着婴孩，问一旁候着的宫人：“帝君可给吾儿赐名了？”

　　“回侧夫大人的话，并无。”

　　青侧夫笑了笑，“如此，那吾便给吾儿便给取一乳名，应欢。这一辈子，吾儿要快快乐乐地才好。”

　　“玉应欢，好名字，侧夫大人大才！”

　　第二天，女皇帝赐名的圣旨到了楚青宫，赐名玉姓流玡，无封号。玡者，不过一山名而。如邵松胤所料，女皇帝并不喜欢这个孩子。

　　青侧夫谢过恩接过圣旨，待宫人走了，伸手碰了碰摇篮里正熟睡的女婴，轻笑：“流玡？这名字有什么好？还是为父取得‘应欢’好听，对吧，欢儿。”邵松胤也觉得“应欢”更好听一些。

　　小婴儿红皱的肌肤渐渐绽开，粉嫩透白如膏脂一样，可爱得紧。邵松胤忍不住飘过来想摸一摸，可惜，他碰不到，不免有些遗憾。

　　小应欢的洗三、满月、百天都冷冷清清地过去了，女皇帝别说过来，连东西也没赐下什么，内务司按例送来了小孩该用的一应物件。两个皇子着人送来两套小孩的衣衫。倒是长兴大公主亲自送来些她幼时带过的长命锁、小银镯什么的，并且经常跑到楚青宫来看小妹妹。

　　满宫闱都知道了女皇帝对这个孩子不甚喜爱，她甚至不肯亲自哺育这个孩子。青侧夫便差人挑了一个身家干净的乳姑姑来喂养她。乳姑姑便是乳母一类的角色，这里的女人大部分都是亲自哺育子嗣，但因为有的人奶水不甚充足，所以便要挑一个乳姑姑来给孩子喂奶。而就算是共同哺育这个孩子，乳姑姑又怎么能“母亲”相提并论，于是人们称这种人为“乳姑姑”。

　　“无妨。再不济吾儿也是天家公主，普天之下，没什么人能欺负她，一辈子平平淡淡、安安稳稳，挺好的。”青侧夫对女皇帝打脸的行为不那么在乎，跟一旁对四公主的未来表示担忧的乳姑姑淡淡说道。

　　邵松胤深以为然。

　　一旁的小应欢“啊啊啊”懵懂地眨着大眼睛。邵松胤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小应欢兴奋地挥动起小手，“咯咯”地笑。邵松胤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将默默地在这女婴身边，相随一生。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并没有像她阿父所期望的那样，一世平顺欢喜。

作者有话说

　　小修，改点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