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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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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长安城的严冬格外漫长,大雪纷飞一直下到正月过半,努哈儿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在家吃过元宵了,万花谷青山绿水的模样也停在记忆里埋住了许久许久的光阴,回万花谷的路上努哈儿显得特别高兴,挨着花爷不停地说些以前还未从军时在谷中干的蠢事,花爷总是不说话,闭着眼睛靠在马车里听他吵吵,努哈儿的体温很高,周遭刺凉的空气都因此发暖,花爷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师父,今年你做元宵吗?
……
我要吃很甜很甜的那种!
花爷睁开眼,给扰醒的不痛快兜在眉间,怒气自来,正想骂点什么,努哈儿打窗外又看见了什么,呼啦趴在车窗一阵惊奇,师父,是谷里的羽墨雕呀!说不定是师伯他们的哩!
看鸟就看鸟,瞎嚷嚷些什么。
师父我也好久没见到你的大鸟了。
花爷一听,还堵着的气忽然就没了,嘴角一勾露出个笑,昨晚上不是才见过。
努哈儿回过头,不明不白,昨晚上?没有哇。
你还摸了呢。
努哈儿听得一愣一愣的,片刻过去反应过来,脸都红了,扑上去就要和花爷讨教中原礼数怎么写。
好小子,你还敢冒犯为师。
哈哈哈……师父你别挠我了哈哈……
臭崽子还敢吗?
不敢不敢了咯咯咯!
前边驾马而行的桃李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花爷的马车不紧不慢跟在后头,晃得厉害,显然里头闹得正凶,隐隐约约还能听闻一些人声。
师父你又要睡觉啊?
挠累了,歇会。
师父你不要睡啦,你陪我玩一会好不好啊。
那要不我再挠挠你?
师父你好好休息!
桃李忍不住就笑,漫天风雪里有春暖花开的味道。
裴元也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见到努哈儿了,洛阳城离万花谷山高路远,不像长安近水楼台,久别不见,印象里那个会找他讨苦茶喝的小少年一转眼都有了风霜的姿态,行军的路一定很远,才让努哈儿提前尝遍了苦难的流年,裴元忽然想起他曾到前线支援的那段时光,荒烟里充斥着数不尽数的生死离别,烽火连天,明月难圆。
今能见花爷携努哈儿一同回谷,意外之余竟有几分难能可贵。
努哈儿照例先拜了药王,孙思邈摸着花白的胡子连连点头,说着他这些年听过的关于努哈儿的功绩,夸奖他如今已是个出色稳重的大人了,华阳所期,不负所望。
那是,得看他是谁教出来的徒弟。
努哈儿嘿嘿一笑,偏过头冲边上得意洋洋的花爷道,师父,那我有没有赏啊?
干嘛?
吃元宵!
花爷转身就走。
三师兄的婚事置办得特别喜庆,大红双喜一路从摘星楼铺到了落星湖,喜糖洒遍花海,焰火之声淹了整个逍遥村,站在人来人往的迎宾路口花爷始终有些不习惯,他寻思万花谷上回这么热闹的时候都不晓得是在多少年前了,这场面得赶得上开交流大会,花爷是百思不得其解,一向清净的谷主怎么就忍得了呢。
大师兄说这是三师弟花了半个月从谷主那磨下来的结果,谷主到底仁慈,许了只此一次的诺才点的头。
不过也是,花爷揣着袖子看着天上飞来观礼的喜鹊笑笑,这把年纪了才娶妻,不答应叫人于心何忍啊。
裴元也笑,我想若是花师弟成亲,谷主想必也是应允的。
诶诶诶我可才三十三啊,没他那么大怨气,花爷哼哼两声,道他和三师兄不同,即便要成婚都不会这般俗气。
愿闻其详。
成婚这种事情就应该简单点,感情都没那么复杂干嘛要搞得那么复杂呢。
裴元颇为诧异,他似乎从中嗅到了些非同寻常的东西。
有朝一日也能听花爷口中言情,看来世道是真要变天了。
况且,花爷扭头看了眼裴元,大师兄依然顶着那张不苟言笑的脸面,就像当年第一眼见他时的模样,唯有两鬓突生的华发藏不住时间,再看不见那个年少便名震中原的万花神医,有些话应该我说才对啊。
恩?
我们这一辈里除了我,就剩大师兄孑然一身了吧。
裴元摇摇头,也就你开得了这口了。
啊?
哈儿拜你这么多年,你怎好说自己孑然一身。
你这话不对,他可不是拜我,人拜的曹雪阳。
裴元啧啧称奇,问道,花师弟,我可记得你常说人之所乐,贵在知足。
花爷一梗,琢磨这话忽也有些惆怅。
想他妙手无双花药王,竟也病得不轻,孽债,孽债。
行吧,那我们这一辈里就剩大师兄你孤家寡人,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裴元笑笑道,花师弟几时也对旁人的事情感兴趣了。
这话也不对,花爷鲜见地有些认真,若有所思想了些往事,说他在谷中最敬的人除了药王谷主,便是大师兄了,算不得旁人。
裴元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脑袋顶,太阳没跑,是吊的东边。
花师弟今日为何如此感性?
那也比矫情来得强。
裴元听了,有些道理,念着那倒也是,却仍然有些意外,花爷素来不吐好话的嘴里原来也能道些真假。
花爷许是勾起了回忆,头一遭在裴元跟前话起从前,他说当年自己立的第一个鸿鹄大志就是要让自己成为药王之下,裴元之上的一代奇才,至于为什么不连药王都一并压下去,那是因为毕竟师徒一场,不好太让孙老先生下了面子。
裴元耳闻花爷那股子熟悉的自以为是,言谈之间仿佛回到十八年少的光阴,那时候的花爷总是带着一身春风得意,所到之处无不是他的张扬跋扈,他是谷中出了名的怪癖,喜怒无常,却也是药王手底下最出挑的门生,甚至于就连裴元作为万花首席大弟子的声名都在他的锋芒之下掩得所剩无几,二者之间究竟哪个更胜一筹成为了许多人的猜测,然每当谷中召开大小比试,又皆因平分秋色成为美谈,至今令人乐道。
裴元和花爷不同,生性稳重,不喜争强,谷中但凡见过他的弟子都知大师兄看着严肃,实则内心温柔,待谁都像朋友。
而花爷面相清冷,瞅着也不温柔,但骨子里嘛,更不温柔。
暗地里将花爷与大师兄偷作比较的人多了,难免能听到些人言人语,只是花爷对此从来不以为然,照旧在谷里为所欲为,倒是裴元时常出面教导谷中弟子莫要妄言,花爷个性乖张,医术却是一等一的,这点就连师父都无二话。
大师伯,花师叔是一等一的,那您怎么办?
恩?
明明您才是大弟子啊……
这只说明长些辈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门外还准备找裴元泡茶的花爷便没出声,揣着手里的紫砂壶转身走了。
那之后没多久,裴元便得知了花爷想去长安开医馆的消息,这还是在一次去花爷房中借壶无意间发现的,他的行囊收拾得整整齐齐,药箱在桌上码了一摞,足足有半人来高。
裴元直觉有些不对,一问之下,奇哉怪也。
好端端的你怎么想去长安城了呢?
万花谷太小,留不住我。
裴元一时无话,盯着他始终带笑的脸看了半晌,那你……
一会马车就到了,等我安顿好就会传书回来。
今天就走吗?
恩。
怎么这么匆忙?
不匆忙啊,我也不是临时起意,只不过没告诉过你而已。
裴元便明白花爷要走的决心是定下了,然而事出突然,总归有些放心不下,只有你一人吗?
花爷一听就笑,问裴元几时见过他与人同行,医馆的一切我都已经打点好了,就差人过去了,我今天出谷,快的话过几天就能给你消息。
花爷说这话的时候并未有什么异色,裴元却觉着事情并非那样简单,花爷尽管随性,断不至于薄情,离开万花这样大的事情,怎会征兆全无,说走便走了呢。
花师弟,开医馆可不仅仅只是找个地方给人看病而已,你一个人怎么……
师兄,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是怕我太好玩了,担不起大夫的责任。
裴元没吭声,花爷这人什么都好,天赋异凛,慧根极深,唯独心无定性,是他难以整改的弊病,亦是裴元最大的担忧。
花爷笑说他想开医馆不是心血来潮,已经筹备了快半年了,要不就冷天峰那种小伤,他都不兴去治。
冷将军的旧疾痊愈了?
啊,师父不是闭关吗,你又不医活人,不治白不治嘛。
裴元到此才确信花爷的想法句句属实,能让花爷为了金银而低头的差事,想来也是桩心愿了。
既然你去意已决,那我就不再多言了。
恩,你自己多保重。
花爷走后万花谷寂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回想起那段时光裴元的记忆仍然十分清晰,特别是花爷离开的那个早晨,时值盛夏,阳光灿烂,花爷昂首阔步穿过花海的背影头也不回,有鸟儿在枝头送行,是曾被花爷拾回巢穴的那窝幼雀,花爷抬头看了它们一眼,忽然一笑,吹了声短哨,羽墨雕应声而来,兜兜转转,在半空凝视着他。
我走了,可别欺负它们。
万花谷里一切因花爷而起的喧嚣被一丝不剩地带走了,唯有他的雕和回忆留了下来。
裴元至今都不明白他当初的决定是为了什么,流年一去十几载,后进晚生里知道花爷的人越来越少,提及花丛过这个名字还能大吃一惊呼句这个活祖宗呀的大多也已不在谷中了,随军的随军,云游的云游,散落天涯,四海为家,大抵行医者的抱负都差不离,用花爷的话说,要想悬壶济世,就得走遍天下。
而说着这句话的花爷最终却留在了长安,留在了离万花谷最近的地方。
这几年谷中新秀辈出,可惜你不常在谷中,否则还能为他们指点一二。
花爷不间断地同来宾点头,笑道,不是还有师兄在吗。
裴元说他现在也不似往年久居万花,战乱之处时常他都要作为门派代表率领弟子支援军医营,如此一来万花谷更安静了。
花爷若有所思不知想了些什么,安静怎么了,修心养性不好吗。
这可真不像以前那个花师弟会说的话。
上年纪啦,怕吵,闹不动了。
是吗,裴元轻声一笑,哈儿可不是这么说的。
嘿?花爷一扭头瞪了眼百步开外的努哈儿,他这会正忙着张罗酒桌,进进出出不得空,这兔崽子……
还摆着碗筷的努哈儿冷不丁打了个突,凉到了后背,下意识抬头找了一圈,立马看见远处盯着他不放的花爷,当即一股高兴冒出来,咧开嘴乐了,朝花爷招招手。
师兄,不管怎么说,你是师父的首徒,也是咱们万花谷的大弟子,有你坐镇的话,我是怎么都能放心的。
裴元怔了怔,有些出乎意料,花师弟,你……
你这个人,总是会因为一些无聊的事情无聊的人操心,以前你怕自己学艺不精,不能医治天下人,后来你愁自己精力有限,无法医尽天下人,可再后来呢,你医术卓绝,唯师父能够与你相敌,你却又怕抢尽天下大夫的饭碗,最后活人不医,要我说,你真的是个喜欢庸人自扰之人,空有一身绝学。
裴元听闻花爷对他的评价,不气不恼,反倒一笑,行医的初衷都是一样的,只是你我方式不同罢了。
花爷却不这么想,他认为治病的方式都差不太多,救人的原因却有千千万。
师兄,花爷看着他,神色额外认真,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是我想医活人的心,而非死人的病。
师兄妙手,将死之人还魂也许不难,可活着人想活下去,却没那样简单的。
大师伯花师叔,你们在这。
话到这便断了,俩人回头一看,桃李朝他们行了个礼,三师伯要我来请你们上座了。
这么快?
是,就要开席了。
花爷走在前头,忽然冒了句话,桃李。
弟子在。
一会跟小哈把肚子留点起来。
诶?
花爷想起了伙房里今一早揉起来的糯米。
吃元宵吗?